醫館門口,崔少雲送走老嫗母子,正好見到等候於門口的沈之嶽與軍師,只道二人也是來尋醫問診,便將二人迎了進來。
「伯伯,你們哪位看診?可是哪裡不舒服?」崔少雲自然問道
沈之嶽與軍師對視一眼,他有意試試崔少雲,便刻意隱瞞身分。
接著,只見其一屁股入了座,用極粗啞的聲音說道:「是俺,俺最近總覺得身子說不出的不適。小神醫啊!可否替俺診斷診斷?」
崔少雲這幾日接觸了許多病人,也不見怪,只覺男子聲音有趣的緊。他回身入座,說道:「既如此,請把右手伸將出來,讓在下切一切脈門」
沈之嶽聞言便拉起袖子,露出一隻黝黑手臂,筋骨糾結,看著堅硬如鐵,極是結實。
仔細一瞧,上頭滿佈大大小小各種新舊傷痕,直延伸到那男子長滿厚繭的手掌,瞧著甚是可怖。
崔少雲看著一怔,沈之嶽見崔少雲手下停頓,解釋道:「俺是打鐵的,這手不好看,還請小神醫多擔待。」
崔少雲輕搖著頭表示自己不在意,心下卻暗暗吶罕:「這些傷痕是刀劍所傷,且絕非一日可致,此人不知是何來歷?難道他真從刀山劍林而來?」
又想,這活在刀林箭雨之人,若非軍旅,便是盜匪一類。聽聞飛日軍多半都去了前線,留守城中多是新募兵丁,恐怕此人真是來自綠林,飛日周圍山陵眾多,打家劫舍,奪鏢殺人之事卻也不是未曾聽聞。如今飛日瘟疫,鏢隊多困於城內外,只怕這山大王的日子也不好過,下得山來尋些糧草吃食,間或看醫治病也非不可能。
再看此二人相貌,一個濃眉大眼,虯髯滿面,虎背熊腰,另一人粉面鳳眼,豐神俊朗,長身鶴立,活脫脫就是史書上那程咬金與秦叔寶,史書有載這程咬金「混世魔王」之名便是早年佔山立寨而來。
崔少雲畢竟年少,兀自胡亂猜想,內心緊張,可面容卻仍是保持鎮靜。
只見他將指尖輕搭在沈之嶽脈門上,先以常法探寸、關、尺三部。
初得一息,只覺脈象沉穩有力,氣血流轉如江河奔行,並無虛弱之象;再細探時,卻又覺其中時緊時鬆,似有隱伏之滯。
他神情略凝,沉默片刻,方緩緩收手。
「大叔身體極好,氣旺血盛,並無病災。只是……」他抬起眼,語氣微緩,「似有思慮壓抑、心神未寧之徵。若近來胸中多思,夜不能寐,倒不妨暫歇煩憂,少動怒,多靜養。」
沈之嶽聞言倒吸了一口氣,雙眸伴著眉角微挑,唇齒微張,似是頗感訝異。
「小神醫說俺身體康健,卻又憂思鬱結,這一好一壞,可把俺搞糊塗拉,此話卻從何說起呀?」
崔少雲垂目一笑,答道:「這脈中略帶弦澀之氣,脈有弦而不急,氣盛而不暢,多為憂思鬱結所致。此非病,乃心有所累。凡人皆有掛懷之事,若能暢其所思,氣自和矣。」
卻見沈之嶽靜靜聽著,良久不語。
須臾之間,他彷彿看見自己多年征戰、血火之中,從未有片刻喘息;又似看見愛女和百姓橫於病榻久久不起,城中紛亂漸生。
縈繞胸中已久的諸般鬱氣,如今反被一少年一語道破。他終是低低一笑,語氣轉為柔和:「小兄弟這番話……倒是正中俺的心事。俺千金與俺手底下照顧的這些人,確實使俺不住憂心。」
崔少雲聞言,心下更信了幾分他是山中大王,暗想:「這位山大王實無半分凶狠戾氣,他憂慮愛女與手下,倒是個好頭領。或許他心中尚存良知,若是如此,我不妨勸他一勸。」
想到此處,更覺此事有益無害,如葉禪師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能勸得他一人向善,便是整個山寨都一齊改過向善,那時所造者便是幾千幾百浮屠。若是不成,那也是算盡了力了。
崔少雲凝神思考如何勸得這山大王金盆洗手,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大叔,且聽在下一句勸,綠林知返,卻是不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刀槍箭雨所遺,絕非英雄好漢,而是無數的孤兒寡母……」
這一串話語卻讓沈之嶽聽得一頭霧水,微微張口,不知如何回語。
只聽後方軍師卻已忍俊不禁,輕搖羽扇,笑道:「哈哈,看來這小朋友把咱倆人當成那綠林莽漢啦。」
沈之嶽一會兒也明白過來,甚感有趣,也跟著大聲笑道:「哈哈哈哈!小朋友,異想天開,有趣有趣!這奇思妙想卻又是從何而來?」
崔少雲的奇妙聯想,逗得兩人不住大笑,心頭煩悶也隨之一展。
只見崔少雲一臉愕然,連忙拱手歉道:「我……我瞧這位大叔刀劍傷痕滿身,如非軍旅便是強盜。如今飛日軍未歸,我還以為……以為……」
話未說完,沈之嶽更是仰頭朗笑,聲震如雷。
「哈哈哈哈——原來如此!無妨無妨,倒也虧你一片好心!老夫心情好多拉,哈哈哈!」
軍師也隨之莞爾,搖頭笑道:「沈大人,我看這位小朋友心志善良,頗為可信。不如言明我倆此行目的吧!」
笑聲漸歇,沈之嶽向軍師點點頭,轉身看向崔少雲,目光已帶著幾分欣賞,正色道:「小朋友,你醫術不錯!不瞞你說,我二人正是為此而來。不過,你可知城中行醫,需執有醫證方能開堂問診?」
崔少雲神色一凝,略一遲疑,仍老實點頭:「在下知道。」
「既知此理,卻仍於此處行醫?」沈之嶽追問。
崔少雲沉思片刻,便將入城以來的種種經歷,一五一十娓娓道來。語至末了,聲音漸低:「在下入城並非為名利,原為那瘟疫而來,想盡己所能尋得解方。不料,查明原因後,只因無名無勢,所知不能上達天聽。後得遇貴人相助,出得計策,令在下在此三不管之地義診,造些聲名。只盼幾日後飛日軍凱旋之時,能引起太守注意,告知一切,遂圓吾等心願。」
那高官富人如何獨佔大夫與水源,而無花禪寺又是怎樣傾全寺之力救助百姓,沈之嶽聽聞種種情事,手指緊捏眉心,心中愈發沉痛,沉默片刻後,低聲道:「既然如此,小兄弟,你不必再等了!」
崔少雲聞言甚感疑惑,回道:「為何?謝大哥、如葉師父、飛日的百姓們,都在幫我,我豈能放棄?」
正此時,門外簾影微動,一名青衣書生踏步而入,輕聲道:「崔小兄弟,確實不必等了。」
崔少雲抬首一看,那人正是謝清,他急切地問道:「謝大哥!怎麼你也這樣說?那些百姓該怎麼辦?」
謝清盯著崔少雲,這次卻收起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神色認真道:「因為你眼前此人——
便是那飛日之主,太守沈之嶽。」
語畢,他俯身一拜,恭敬行禮。
崔少雲怔立當場,方才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正是他們苦等多日的「大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