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暴雨,彷彿將整個皇城洗刷了一遍,卻洗不去瀰漫在鳳儀閣上空的沉重與絕望。慕容晞像是被徹底抽走了魂魄,終日倚窗靜坐,望著院中被風雨摧折的草木,不言不語,不飲不食,整個人蒼白脆弱得如同一張薄紙。
蘇雲染守在一旁,所有安慰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只能緊緊握著她冰涼僵硬的手,試圖傳遞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卻只感受到生命正從這具軀殼中一點點流逝的冰冷。
婉娘動用了所有舊日關係探聽前朝消息,帶回來的卻一日比一日更令人心驚。二皇子慕容麟一黨聲勢日盛,「嫡公主和親」之議,在朝堂上幾乎成了定論。幾個老臣雖以「三公主体弱」、「有違仁道」為由試圖轉圜,但在「邊境安寧」、「國之大義」面前,這些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蘇雲染曾寄望於父親鎮北侯的軍威能讓皇帝有所顧忌,但北狄陳兵邊境的壓力實實在在,而朝中「鎮北侯或藉此擁兵自重」的流言更是甚囂塵上。她甚至想過透過林皓然向其父吏部尚書進言,但林皓然只能在鳳儀閣外尋個機會,匆匆與她見了一面,臉上只有深深的無奈。
「雲染,家父已盡力周旋,但……陛下心意似已決。二殿下此番,準備得太充分了。」他看著她眼中壓抑的焦灼與痛苦,艱難說道,「此事恐難轉圜,你……務必明哲保身,切莫引火燒身。」
蘇雲染閉了閉眼,心中最後一絲僥倖的火苗,也被這話語徹底澆熄。一種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絕望,緩緩扼住了她的喉嚨。
終於,在一個看似平靜得詭異的清晨,聖旨毫無預兆地降臨了鳳儀閣。傳旨太監尖利而毫無感情的聲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劃破了最後的死寂:
「詔曰:諮爾三皇女慕容晞,恪恭持順,溫慧秉心……今北狄慕化,懇求締姻,特冊封為『靖國公主』,賜婚北狄大王子隼赤兀……克日成行,欽此——」
每一個字,都如同驚雷,接連炸響。慕容晞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身形單薄得彷彿隨時會被壓垮。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臉色蒼白得像初雪,連嘴唇都失去了所有血色,唯有一雙眸子空洞地望著前方,彷彿靈魂已然飄離。
「兒臣……接旨。」她機械般地、深深地叩首下去,額頭觸碰到冰冷的地面,發出一聲輕響。聲音平靜得可怕,是所有的希望、恐懼、掙扎都被抽空後的虛無。「謝父皇……隆恩。」最後兩個字,輕得像一聲嘆息,帶著無盡的諷刺。
傳旨太監面無表情地將那卷明黃絹帛遞到她冰冷僵硬的手中,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迅速離開了。鳳儀閣內,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卻比之前更加沉重。
婉娘早已淚流滿面,卻強忍著不敢哭出聲。
蘇雲染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看著慕容晞如同一個被抽走了所有提線的木偶般,緩緩地站起身,手中緊緊攥著那卷聖旨,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慕容晞轉過身,目光緩緩地掃過淚流滿面的婉娘,最後,落在蘇雲染臉上。那眼神,空洞、絕望,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徹底的清醒。她極輕極輕地搖了搖頭,嘴角試圖扯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卻最終失敗。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地、彷彿要將蘇雲染的影像烙印在靈魂深處般地看了她最後一眼。然後,她握著那卷聖旨,一步一步,極慢卻極穩地,走回了自己的內殿,輕輕關上了門。
「喀噠」一聲輕響,是門栓落下的聲音。
那扇門,彷彿在她身後,隔開了兩個世界。
蘇雲染望著那扇緊閉的、彷彿隔絕了生死的殿門,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與滔天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她,讓她幾乎窒息。她答應過要護她歲歲年年,要陪她同往刀山火海!可如今,一道輕飄飄的聖旨,就輕易地碾碎了她所有的誓言!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個人的情感與力量,在冷酷的皇權與冰冷的國勢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可笑!胸口那支青玉簪,此刻沉重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劇痛,彷彿在無聲地譴責她的無能。
**【現在】**
氈帳內,阿蘅已經泣不成聲,小小的肩膀不住地顫抖。
年邁的蘇雲染臉上依舊沒有淚水,那過於深重的悲痛與後來漫長歲月中的血與火,早已將她眼淚流乾。她的目光穿透氈帳,彷彿回到了那個徹底撕裂她人生的絕望清晨。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真正的無能為力。」她的聲音沙啞而平靜,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但那平靜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看著那扇門在她身後關上,聽著那落栓的聲音,就像聽到棺材蓋合上的聲響。我就知道,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經隨著她被硬生生拖入了深淵。」
帳外的風聲呼嘯而過,捲起千層雪浪,像是在為多年前那個被命運吞噬的純潔靈魂,也為了那個在此刻死去的、曾經心懷溫暖的少女,唱著永不歇止的、淒厲的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