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那主兒簡直是愈發癲狂了,可愁煞我也! 何由見得?別的不說,就拿那樁事來說罷。午後,主兒煞有其事的端坐我面前,正色斂容,劈頭就命令道:「你給老子滾過來。」 我一個激靈。何來這陣仗?這架勢?但想我倆平日處得也頗是頻密融洽,我連他頷下的青白髭鬚有多少根都能數得清楚,如今這一呼喝,是何故? 主兒續道:「老夫今兒便來與你相商。看看,我這副身骨,也該整頓整頓了。」 聽得他的話,我仔細端看他面容。噫!塵滿面、鬢如霜,至此頹唐模樣,哪裡還有半分少年俠氣!不禁想起主兒曾立下的赫赫戰功,當年親領兵卒,生擒賊首,那真正是威震四方、凜凜雄風啊。 恍惚間,一晃眼也過了四十年了。而今夜裏,他只將榻邊的吳鉤看罷,餘下一聲聲嘆息。 正生出憐憫之心,主兒咳了幾聲,道:「老夫自知嗜酒,可酒除解憂,別無他好,你竟也不加攔阻!可知這黃湯令老夫經年舌燥唇焦,咽喉乾渴,分外難忍!且近來終日鬱懶,眠時鼾聲甚劇……諸種損累,皆因你而起,你可知罪?」 我受如此指罵,嘴上便不饒人了:「我主,冤枉!你想想魏晉的劉伶,人家也嗜酒如命,他可說過什麼?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何況現下也無人擅入你褌中,你還差得遠了……住!住!休要捏弄我!人家飲得醉了又怎麼著?哪怕醉死,就地挖坑埋掉便了,通透啊!」 主兒來掐我的手滯在半空,無可置信的將我望著,捶胸頓足道:「薄情啊,寡義啊,枉我與你掏心掏膽,這便是你對待知交的禮數?」 我汗顏。我這席話雖是僭越了些,可也罪不至此…… 主兒復發話:「又是歌舞,又是筵席,最是惹人傷感!也不知這酒究竟喫了多少,幾乎可比擬作鴆毒了。而你這廝只管滿上、再滿上,當真是要醉死老夫,好棄屍荒野麼!」 這……事在人為呀!看官,您來評評理,就我——區區一小酒盞兒,能生出什麼事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主實在是癲狂甚矣,還說與我是知交!莫非全是哄騙! 「由愛生怨,過猶不及,萬萬不可耽溺了,可老夫實也不想與你斷恩絕義……」主兒搖頭,很是兩難的模樣。一陣天人交戰後,他還是對我下了逐客令:「走!走!趁著老夫沒將你連個摔了,快快迴避!」 我聞言,明白這事仍有轉圜餘地,心底暗樂。畢竟熟諳主兒性格,我就只揪了他穿插在中間的那句話兒,有恃無恐起來。 對主兒行禮拜謝,我還不忘留著口信:「我主!先行告退,暫且不見。你我恩不斷義不絕,我自也明白……若你回心轉意,欲吃他一盞,儘管來招!我赴湯蹈火義不容辭。」 主兒睨我一眼,揮著手要我快走。可我不憂心就此遭棄,一點兒也不。因為我篤定,他今夜挑燈看劍之時,自該喚我歸來,重修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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𓇊原文—宋.辛棄疾〈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𓇊
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汝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此,嘆汝於知已,真少恩哉。 更憑歌舞爲媒。算合作平居鴆毒猜。況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

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