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 這是我提著筆,歪歪劣劣書寫的第一個月。 也不是本著想記下什麼的心思而寫,只是有些寂寞。如若真有靈丹仙藥,我倒是很願意上廣寒宮,去作那月娥飛仙,飄然獨立。雖然上頭寒涼不毛,孤寂歸孤寂,至少有許多人惦念。 不同於廣寒,我知道外頭是一片良景。鶯啼燕語,春光迷眼,好美。 【三月初二】 清晨從床榻起來,屈膝坐著。室內昏昏暗暗,天光未亮,猶自靜著,想來我今天也是最早見到朝陽的人。 曉來的寒意,讓被褥更顯得單薄。少了一個人兒,怎麼能偎暖呢。等啊等啊,仍不見旭日透光,只得爬起來寫寫字了。如此的靜寂中,正恍恍惚惚,不慎手滑,摔了個瓷碗。 破碎的嘹亮聲如裂帛,初時靜默的窗外,此刻傳來躁動驚惶的幾聲鳥鳴。 我想,是我擾了牠的清夢。過去開了窗子,有隻燕兒蹲在橫樑上,將腦袋右歪著看我。牠有一對清澈純粹的、黑玉的眼珠。 「對不起啊,吵到你了。」我仰在窗框邊,自顧自地說話:「你想去哪裡?」 燕兒只是單純的看看我。不知牠為何孤身在這裡,橫樑上也不見燕子窩,確是奇怪。我再問:「你的伴兒呢?你也在等他麼?」 牠又歪了歪腦袋,自我身上移開牠黑玉的眼珠,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麼。只一會兒,牠理順了羽翮,扇著翅翼飛下橫樑,凌空遠去了。 而牠飛往的那天邊,正冉冉抹上了金亮的朝霞。 【三月初三】 上巳是遊春的佳期。 已有一陣子不曾梳妝了。但是今天,我要給自己細心妝點,為了配得上暮春三月的盛美。敷上檀粉、描了遠山黛眉,我對著妝奩,細細將粉點在眼周,就是珍珠淚妝。 攬鏡自照,氣色總是好了些許,不禁對自己笑了一笑。 換上白羅襦、齊腰百褶,外頭再罩一件半臂,我跟著人潮出門去了。 … 都城西南的江暖亭榭,是年年必去的遊賞之地。此處臨江,每年冬去春來時,江水首先回暖,故名江暖。看這春日遊,桃李相次爭發,開得是郁郁菲菲,落英幡纚。今歲連梨與杏都一齊吐芳,滿路的香花,真如同彩錦織就。 沿路不只有花,還有柳。萬絲柔條,嫩黃很快將轉青了,蔭影細碎地鋪滿來去的路。碧洗的天不見遊雲,形色紙鳶在競逐、追放,彩龍騰空舞著,彩蝶、鴛鴦、鶯燕,雙雙對對。 此情此景,倘不珍惜賞味,更待何時?遊者之多也是必然。人擁著花柳,花柳擁著人,正是像當年一樣的好春日啊。 我正感心緒雜複,行近亭榭,一簇一簇的遊人圍擠得水洩不通。到亭榭外,只見斜對方的亭柱邊,有個美貌的娘子正向亭外看著。 她肩上搭著條天水碧紗羅披帛,飄垂搖曳,真正像是月娥飛仙。她化了白中透紅的檀暈妝,胭脂點半唇,柔白珍珠於她面上列作彎月,在兩鬢閃著粉光。 佳人身旁還立著個官人。有陣徐風拂面,他柔情無限,順手給娘子挽好鬢邊一縷碎髮;而她嬌怯似的,笑著去挽那官人的臂膀。二人相視而笑,甜情蜜意,誰也不捨得先移開目光,真如交頸鴛鴦,繾綣難分。 我感覺心頭一震一震的。那幅畫面,真是美好得教人豔羨妒忌,圓滿得很是扎眼。深深地,印在我心版上,切切實實的。 我決定回家去了。 … 如今是寅時三刻,外頭落雨了。 睡前,我寫完今天所見所聞,便上榻去了。半夢半醒之間,卻浮現當年我赤著腳、踩著落花去見他的景象。那個上巳,同今天一樣好,同每年一樣好;他的眼神仍然無限溫情,滿含柔和,我實在是很歡喜。 可是下一刻我卻發現,他眼中的倒映不是我,是那個披著披帛、貌美的娘子。 我心中再度大大地震動,醒過來了。顧不得一晌貪歡,我發覺自己臉上淌著濕涼的淚,便起來到桌邊,這會兒正有燈火在旁陪伴。 窗外點滴地漏著雨,在我寫這段話的現下。許多個良夜,是他陪著我過的;還會有無數無數個孤獨的夜,讓我獨自暈著淚痕入夢。 就如此刻的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直至天明。 今天寫了許多字,也該小憩片刻了。東方未明,但此間的燈火已燃整夜,是也該滅一會兒了。 【三月初六】 並不是因為觸景傷情,才會相思。而是因為害了相思,才處處傷情,時時留心。 傍午行過街市,遇見個身著藍布粗衫子的老漢,正彈著古琴,嘴裡哼唱: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噢!噢!這詩說的,不正是我麼? 那詠者用滄桑的聲音,一唱三嘆;我也一步三嘆,默默地,轉回家中。 我不善彈琴,以往是他撫琴弄音,我在一旁唱〈臨江仙〉。他會彈琴,彈得也著實好。輕撚慢挑,清泉似的樂音自他指尖流瀉出來,勾得人心尖兒也一顫一顫。 回過神時,我已經坐在自己房裡,撫著琴。也是此刻,才恍悟我笨拙地彈、獨個兒唱,實在不甚動聽。 【三月初八】 天色不好,連著兩日都是如此。下午,做鄰的姚大娘子給我送來一盒果子,我推辭不去,便稱謝收下。 她問道:「噯,十二娘,幾些時日未見你家官人咯?」 我當時撐笑道:「好姐姐!你怎得不知。元家么女近期就要出嫁了,官人惜妹,只返去相陪幾日。回頭若聽得甚麼軼事,我必定與你說來。」 她嘆口氣,半嗔半怪道:「做人哥哥的,惜妹也有個理在;可也是做人良人的,何不帶著你回去呢?你那盆玉玲瓏腐了根是養不大的,這花金貴得很呀,可惜!可惜!」 她搖搖頭,痛心頓首地回自家去了。她都進屋許久,我還愣是站在自己門前,手裡捧著那盒果子。任黑雲烏壓壓的蓋過來,任驟至的卷風起得疏狂,舞爪張牙像是要將我吞併嚇殺,我也沒有迴避的慾望。 昨日我葬了我的花,以往他好生呵護著的花。姚大娘子興許是看見了。因為疏於照料,導致玉玲瓏根部泡腐,萎靡不振,得過且過,最終香消玉殞,也只能這樣了。 古者有云花似人,人似花,誰更像誰一點兒呢? 我心上亂著,好不容易折騰到入睡。朦朧間,感覺有人起身,挪到榻邊。 我眼睛瞇開一道縫,偷覷他的背影,像往常那樣,等他笑著回首,來抓我偷看:「讓你裝睡!我背後也長了對眼睛的。」 可他偏偏下了床榻,彎腰穿鞋襪,直身往外看去。外頭是黑深的夜,有甚好看?剎那間我一個鯉魚打挺,翻起來就伸手去捉,只捉到一掌的空。 他逕自出房去了,衣袍上遺香漸消,聲息漸悄。留我孤身在榻上坐著,空蕩的心中驀地湧起巨大的孤寂。恐怖的直覺迎頭而來,直覺自己找不回來他了。 如春水消融,再不留一點痕跡。 … 若我的杞人憂天、無依無賴,僅僅只是一個夢,那有多好。像這樣,夢醒了,知曉只是個夢,眼淚也不算是白流的。 我也不怨誰,我只怪自己軟弱,又不能向誰訴說。 讓我舉筆來寫,不用讓誰看見、聽見,就讓我說一說罷。 【三月十三】 近來多夢,我臉色是愈發憔悴,眼下青青慘慘。睡起後無意梳妝,我隨意盤了頭髮,就出門去了,打算買點早食。 整一路上,都沒見到我愛吃的湯餅,從街頭走到街尾,日頭在我髮頂都移了好幾寸。正感奇怪,忽有人喚著: 「十二!」 我轉頭,發現是同為詩社一員的季家女兒,也是我的密友。好些時日沒參與詩社了,我道:「哦,仲柔啊。」 她過來我身邊,問:「要去哪裡?」 「買早食。」 「你知道現下是什麼時辰?」 「……不曉得。什麼時辰了?」我只知曉我餓了。 仲柔扁嘴,端著我的臉左看右看,眉間擰出好幾道深紋,「夜裡又不得眠了?瞧瞧你!」 「就是淺眠了點兒,哪這麼嚴重呢。」 「……這個元真,實在可惡之極。」仲柔放開手,喃喃咒道:「不枉我費心探了半月有餘,還真與那娘兒勾纏上了!這廝就應爛口爛舌,生不出個屁子兒,看我不鑿了他那副花心肝!」 她一副要殺傷人的樣子,口不擇言。我明白她是為了我,拍拍她臂膀:「……沒事,我知曉他……」 「薛珧。」結果她反抓住我,溫暖的手心包握住我的。她喚的是我的正名,與我親暱者都叫我十二,近來更是鮮少有人這樣喊我。 她那樣定定地看著我,我忽然有點想哭。 「外頭的花很美,日頭也很好,對不對?」 「我給你買湯餅好不?你想吃湯餅罷?」 「去你家吃,嗯?我還帶了果子要給你……」 她說著,而我僅是不斷點頭,點頭……不顧自己身處在哄滿的大街上,任著眼淚流落。 【三月十四】 引李白詩一首。
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 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 百丈託遠松,纏綿成一家。 誰言會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蘿發馨香,菟絲斷人腸。 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 生子不知根,因誰共芬芳。 中巢雙翡翠,上宿紫鴛鴦。 若識二草心,海潮亦可量。
仲柔昨夜宿在我這兒,我們說了整晚的話。直睡到午時起來,我眼仍是腫紅的。 【三月十五】 引李煜詞一闋。
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閒。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 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
看呀,那夕陽,慢慢地要下沉了。皎潔的月兒呀,就要轉出來陪伴我了。 【三月十六】 這夜裡,星子尤其明亮,一閃一爍的。明日會是好氣候罷? 【三月十七】 今天天候甚好,風和日麗,果真不錯。連帶著心思也明朗了點。 晌午,姚大娘子來敲響我的門,給我帶了吃食,聊問我東西南北的閒雜趣事。仲柔說得對,沐浴在日光下,著實很好。 【三月二十】 近來的日子,多有仲柔伴著。我心中那巨大的孤寂和空虛,漸漸地,似乎不再如此猖狂湧現,趨緩了下來。 午後,她攜了書來尋我。是蔣防的《霍小玉傳》,這傳奇我們早讀遍了。 她在我旁邊坐下,劈頭就問我道:「霍小玉結識的什麼人?」 「李益。」 「這李益與她結作什麼盟約?」 我抿了抿嘴,「『粉骨碎身,誓不相捨……』」 「那他如何表示?」 「『援筆成章,引諭山河,指誠日月,句句懇切,聞之動人。』」 「嗯,不錯,好個才子!」仲柔頜首,啪地一聲將書冊闔上,「你說李益這類人,多才但薄情,是不是好種?」 「……不是。」 「自然不是!此衣冠禽獸是也。」她再道:「那你且說,多情又薄才的,甚或無才無德又負心的,是什麼?」 她不等我回答,搶先說道:「就是禽獸!還不配給他衣冠呢!」而後她問:「接著呢?目下你應當做些什麼?」 「『日夜涕泣,都忘寢食,期一相見,竟無因由。冤憤益深,委頓牀枕……』」 「不對、不對!打住!」仲柔一把捉住我衣袖,盯著我疲憊泛紅的雙目,鄭重地說:「重來一遍。薛珧,你且聽好我說的,聽好了啊。」 「粉骨碎身,誓不相與!」 「援筆成章嘛……還得句句懇切,聞之動人,嗯,這他不會!略過!」 「日夜遊歡,安寢足食,期一相見,為賞兩拳!」 我忍不住泣著笑了。 【三月二十二】 「你名叫薛珧。這是何意呀?」 今夜,仲柔又宿在我房裡了。她如此自問,又自己解答道:「意思是,你便是那寶玉、是珠貝吶,是要讓人捧在掌心呵護的。像這樣。」 她伸手來揉我的臉,笑瞇瞇地捧起,還故意噘起她嫣紅的嘴唇,作勢要親我鼻尖。我再度噗哧地笑出聲來。 【三月二十五】 姚大娘子送我一盒棗糕,我回送她一盤與仲柔一塊做的蟹黃饅頭。仲柔呢,則成天與我作伴,我在哪兒,她便跟到那處,形影不離。 她買了對花葉紋樣的耳墜子給我,看我慢慢戴上,她笑道:「我眼光真挺不錯,好襯你呀!」 我想起他以前給我戴耳飾時,小心翼翼的樣子;又想起他身邊的那娘子,想起他看向她的神貌,同樣無限柔軟。 這樣看來,柔情確實是無限的,只是我薛珧,未能擁有那纏綿的福分罷。 料得到今日又如何?休說什麼海誓山盟,山稜會隨著參差的樹影位移,海波也有無數精衛在等著,一點一點,將所謂無窮無盡填平。 我想起我那福薄的玉玲瓏,決意不讓自己再萎靡下去了。 可我還要一點時間成就淡漠,驅走這種小小的念想、難受,只要再一點功夫。 外頭春光正好,良景一片。而我無所事事,又過了一個無可聊賴的春日。
…
𓇊原文—宋.陳東甫〈長相思.花深深〉𓇊
花深深。柳陰陰。度柳穿花覓信音。君心負妾心。 怨嗚琴。恨孤衾。鈿誓釵盟何處尋。當初誰料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