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十分,城市還浸泡在一種介於深藍與灰白之間的渾沌裡。
街道是濕的,路燈投下的光暈在柏油路面上漫漶開來,模糊了邊界。這個時間點的世界像是一座孤島,暫時切斷了與昨日和明日的聯繫,只對那些無法入睡的靈魂敞開。時透無一郎站在街口,夜雨過後的寒意滲進了他的衣領,那是某種比氣溫更接近骨髓的涼薄。
他又整整一夜,與睡眠擦身而過。並非因為具體的痛苦,甚至沒有明確的理由。閉上眼後,預期中的黑暗沒有降臨,反而是感官變得異常尖銳。牆上秒針的跳動、遠處輪胎輾過積水的嘶聲、冰箱壓縮機運轉的低頻嗡鳴……這些聲音在他的意識裡被無限放大,他清醒地躺著,任由時間像粗糙的砂紙,一寸一寸地打磨著他的神經。
夜晚對他而言,是一條被無限拉長的、沒有出口的迴廊。
於是他起身。不是為了逃離,只是身體順從了某種本能的趨光性。
那間早餐店的燈光在街角亮著,昏黃、安靜,像是一盞守夜的燭火。那光亮總給他一種錯覺——彷彿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有人是為了等待此刻而醒著的,只是他直到現在才被允許靠近。
推開門,門鈴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很輕,卻足以劃破空氣中那層凝滯的寂靜。
「早安。」
聲音從吧台後方傳來,溫潤得沒有一絲稜角。
竈門炭治郎站在氤氳的熱氣後方,袖口挽至手肘,鍋爐裡升騰起的白色蒸氣模糊了他的眉眼。那種模糊並不讓人感到疏離,反而像是一層柔軟的濾鏡,將早晨原本有些刺人的清冷,過濾得溫柔而綿長。
無一郎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他徑直走向那個靠牆的角落。椅背堅硬,牆面冰涼而真實,當背脊貼上去的那一瞬間,他一直緊繃的肩線才終於微不可察地塌陷下來。這是他第一次踏進店裡時選的位置,而後便成了某種默契的專屬領地。他在這裡,無聲地為自己標記了一個可以暫時停靠的座標。
炭治郎沒有遞上菜單,也沒有詢問。
瓷碗觸碰桌面的聲響,沉悶而篤定。一碗湯被輕輕推到了他的面前。白色的熱氣緩慢地盤旋上升,帶著食物樸實的香氣,在冰冷的空氣裡擴散。這不是那種突兀的滾燙,而是一種被精心控制過的、恰到好處的溫度——像是有誰早就預知了他的到來,提前將這個世界調暖了一度。
「今天風比較冷。」炭治郎說道。
那語氣平淡,不像是一句客套的寒暄,更像是一種陳述事實的理解。
無一郎低頭看著湯面,指尖觸碰到溫熱的碗壁,竟有一瞬間的遲疑。他已經習慣了時刻保持警戒,習慣了在寒冷中獨行,突然被這樣毫無所求的善意包裹,竟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終於,他拿起湯匙,舀了一口。
溫熱的液體滑過舌尖、順著喉嚨流淌而下,那一刻,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凝滯了一拍。那股暖意順著食道蔓延進胃裡,像是某種遲來的知覺,終於讓他感覺到自己真實地存在於這具身體裡。
「……謝謝。」
聲音低啞,輕得彷彿下一秒就會被蒸氣吞沒。
炭治郎只是淺淺地笑了一下,沒有多餘的回應,轉身繼續擦拭著吧台。碗盤歸位的聲音規律而輕柔,像是在替這個靜謐的空間,維持著某種平穩的呼吸節奏。
店裡很安靜。不是那種令人窒息的空白,而是一種能夠容納所有情緒的容器。無一郎發現自己不需要尋找視線的落點,也不需要計算沉默的長度是否得體。
他轉頭看向窗外。
天色依舊深沉,但遠處的天際線已經開始鬆動,泛起了一層淡淡的青灰。那是白晝即將接管世界的訊號。
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原來世界每天都會準時變亮。只是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他總是缺席。
「又沒睡嗎?」
這句話來得自然而然,像是延續著某場從未中斷的對話。
無一郎握著湯匙的手在半空中停滯了一瞬。如果是別人,他可以給出無數個標準答案:「還好」、「習慣了」、「工作忙」。那些藉口像是設定好的程式,能替他擋掉所有不必要的關心。
但今天,面對著眼前這個背影,那些話語卻卡在了喉嚨裡。
「……嗯。」
最後,他只給出了這一個音節。
炭治郎沒有轉過身,沒有驚訝,也沒有流露出那種讓他感到負擔的同情。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聲音混著水流聲傳來:
「那就慢慢喝。」
那不是指令,更像是一種寬容的許可。
無一郎低下頭,看著湯面上的白霧聚了又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並不急著離開。不是因為這裡有多安全,而是因為在這個時間、這個空間裡,在炭治郎的身邊,他不需要為自己的清醒尋找理由,也不需要為自己的異樣感到抱歉。
他第一次覺得,漫長的夜晚或許並不是一種需要咬牙撐過去的苦難。也許,它只是在等待一個人,陪它走到盡頭。
吧台後,炭治郎低聲哼起了一段不成調的旋律。那聲音很輕,隨著他手上的動作起伏,像是在替這段無人知曉的時光,鋪就一條柔軟的底色。
窗外的天光,又亮了一分。
無一郎坐在氤氳的熱氣裡,心底某塊堅硬的地方,悄然崩塌了一角。他終於明白——
他不是不想睡。 他只是,一直沒有找到一個,能讓他安心醒來的地方。
他第一次提早推開那扇門,是在凌晨五點整。 這件事本身,是一個未經計畫的意外。
或者說,是一種逃離。 當時針與分針在牆上夾出四點四十五分的銳角時,時透無一郎忽然感到一股難以名狀的窒息。那不是焦躁,而是一種被時間赤裸裸審視的感覺。秒針移動的每一格都太過清晰,像是一次次精準的敲擊,在寂靜的房間裡反覆提醒——你還醒著,你依然被擋在睡眠之外。
他坐在床沿,沒有再試圖躺回去。 那種嘗試在無數個夜晚裡已經被證明是徒勞。
身體很誠實,它清楚地知道,今晚不會再有結果。 於是他換下睡衣,推門而出。動作比平常更俐落幾分,彷彿只要慢了一秒,就會被那股巨大的虛無感重新拖回房間。門鎖扣上的瞬間,身後的空間歸於死寂,他沒有回頭。
街道比想像中更空曠。 這個時間點的城市卸下了白日的表情,像是一個把所有情緒都暫時收進口袋裡的巨人。路燈依舊亮著,卻歛去了夜裡的張揚,只剩下維持機能的慘白光暈。風很輕,捲著昨夜雨水殘留的潮氣,貼在皮膚上是一種不帶惡意的涼薄。
他走得很慢。 不是因為疲倦,而是因為在看到那盞熟悉的街燈時,他忽然意識到——
自己正在期待。
這個念頭讓他的腳步在半空中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期待意味著連結,意味著對某個存在抱有指望。 而連結,向來是他最不擅長、也最竭力避免的事情。
但那盞燈就在街角亮著。 昏黃、恆定,不刺眼也不退縮,只是安靜地在黎明前的深藍裡燒出一個小小的洞。那一瞬間,他胸口那個繃緊了一整夜的結,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悄悄鬆開了。他沒有在門口佇立太久,彷彿怕那份稍縱即逝的軟弱被路過的風察覺,便伸手推開了門。
風鈴聲響起。 清脆,卻不驚心。
「早——」 炭治郎的聲音慣性地揚起,卻在看清來人的瞬間輕輕收束,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易碎的東西。 他停下手裡的動作,眼神裡閃過一絲意外,隨即化為某種令人安心的平靜。
「今天比較早。」 他接著說,語氣自然得彷彿這只是季節變換般尋常的事。
無一郎點了點頭,沒有多做解釋。他將沾染了晨露的外套掛上椅背,坐進那個靠牆的角落。椅子發出輕微的摩擦聲,牆面一如既往地傳來堅實的涼意。直到背脊完全貼上去,他才驚覺自己的肩膀其實已經僵硬了一整晚。
炭治郎站在吧台後,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開,體貼地留給他整理情緒的空間。
「睡不著?」 他問。 那語氣裡沒有探究的意味,也不是那種令人負擔的過度關心。 他只是把話輕輕放在那裡,像是在桌上放一杯水,接不接都隨你。
無一郎沉默了一會兒,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面上的紋理。 「醒得比較早。」
他說。 這一次,他沒有覺得自己在說謊。 他只是在無數個可能的真相裡,挑了一個不那麼赤裸的說法。
炭治郎點點頭,沒有再追問。 他轉過身去顧那鍋湯,爐火被調得很小,湯水滾動的聲音在清晨顯得格外清晰,咕嘟、咕嘟,像是在替時間標記著溫柔的節拍。
「湯還要等一下,」炭治郎背對著他說,「今天會慢一點。」 「沒關係。」
無一郎回答得很快。 他是真的不介意。 等待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失眠,本質上就是一場漫長而無望的等待。 但這一次,他並不覺得自己被困住。
他坐在那裡,雙手交疊在桌面上,沒有去碰手機。木桌表面有些細小的刮痕,那是長年累月被人使用過的痕跡,觸感卻被磨得溫潤平滑。他的指尖沿著那些歲月的痕跡遊走,腦海裡忽然浮現一個模糊的念頭——這張桌子,每天都在這裡,安靜地等著誰來填滿。
炭治郎在吧台後忙碌著,動作比平常更輕。鍋蓋被掀起又蓋上,金屬與瓷器碰撞的聲響被刻意放輕,像是一種對清晨的溫柔妥協。
「你平常……幾點來?」 無一郎忽然開口。 話音落下的瞬間,連他自己都微微一愣。 他並沒有想好要問什麼,只是在這個過分安靜的空間裡,忽然想要聽見對方的聲音。
炭治郎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訝異,但隨即彎起了眼睛。 「差不多這個時間。」 他說,「再早一點的話,城市還沒醒,我也還沒醒。」
這句帶著一點玩笑意味的話,讓無一郎的視線不自覺地移向窗外。天色仍舊深沉,但那種壓抑的黑色已經開始鬆動,邊緣泛起了淡淡的青灰。 原來有人,是配合著世界的甦醒而醒來的。
湯終於好了。 炭治郎端著托盤走過來,這一次,他在無一郎面前多停留了一秒。 那不是猶豫,而是一種確認。他低頭看了一眼湯面,確認熱氣蒸騰的程度,才將碗輕輕推到無一郎手邊。
白霧升騰的瞬間,無一郎聞到了一股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氣息。 他抬起頭,有些困惑。
「今天的……不太一樣。」 他說。
炭治郎愣了一下,隨即抓了抓頭髮,露出一個有點靦腆的笑容。 「因為我看你前幾天喝的時候,速度比較慢,好像有點吞不下去。」 他輕聲說道,「所以想說把味道調淡一點,口感做細一點,這個時間應該比較好入口。」
那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在無一郎心底激起了層層漣漪。 他的呼吸短暫地停滯了一拍。
原來,他並不是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而已。 原來,他那些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細微不適——那些對食物的抗拒、吞嚥時的遲疑——全都被這個人看在了眼裡。
他低下頭,拿起湯匙喝了一口。 溫度依舊完美,但那股味道卻比記憶中更加柔和,順著喉嚨滑下時,沒有任何阻滯。 這不是因為技術變了。 而是因為有人記得他的節奏,並為了他,悄悄改變了配方。
「你不用每天都來這麼早。」 炭治郎忽然說道。
無一郎抬起頭,眼底帶著一絲不解。
「我不是趕你走。」 炭治郎似乎怕他誤會,連忙補了一句,笑容裡帶著暖意,「只是怕你會太累。睡眠不足很辛苦吧?」
那一瞬間,無一郎的胸口像是被什麼柔軟的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不是疼,而是一種久違的、酸澀的溫度。
「……我知道。」 他低聲說。
他是真的知道。 這不是劃清界線的要求,而是實實在在的、關於「你」的擔憂。
窗外的天色終於徹底亮了起來。 灰白的晨霧褪去,第一縷真正的晨光穿透雲層,無聲卻無法忽視地灑落下來。
無一郎坐在氤氳的熱氣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之所以會來,不只是因為睡不著。 而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有一個人,會在清晨真正地「看見」他。
不是看見一個早起的客人,也不是看見一個奇怪的常客。 就是看見他,時透無一郎。 看見他的疲憊,看見他的勉強,然後默默地把湯煮得清淡一些。
僅僅是這種程度的「被看見」, 竟然就足以讓人,開始想要安心地休息了。
那天的清晨,不像平常那樣乾淨俐落。
雲層低低地壓在屋簷上,顏色曖昧不明,像是有誰站在門口卻遲遲不敢敲門。街道仍舊濕潤,路燈昏黃的光暈被空氣裡的水氣揉碎,散落在柏油路上,暈染成一片沒有邊界的亮漬。城市還沒真正醒來,但也已經不再沉睡——那種半夢半醒之間的混沌,最像人心。
早餐店裡的燈一直亮著。 那盞燈不是為了「照亮」什麼宏偉的東西,更像是為了「留著」。 留給那些早起的人、那些夜歸的人、那些在這個時間點無處安放的靈魂。
時透無一郎坐在那個靠牆的專屬位置,外套隨意地搭在椅背上。他的指尖捏著湯匙柄,維持著一個懸空的姿勢,許久未動。碗裡的湯已經喝掉了一半,不再冒著明顯的熱氣,只剩下碗沿殘存的餘溫,緩慢而固執地貼著他的掌心。
他今天確實比較累。 不是那種單純熬夜後的睏倦,而是一種長時間保持清醒所累積的磨損感。像身體裡有一根看不見的細線被拉得太緊,雖然還沒斷,但已經開始發出危險的顫音。那種顫動不痛,卻沿著神經末梢傳遞,讓人無法忽視。
他盯著窗外發愣。 天色灰得像是一灘未乾的墨漬,偶爾有車輛經過,輪胎碾過積水的聲音尖銳而短促。那聲音劃破寂靜後很快又沉了下去,彷彿連回音都不願意在這個時間點多做停留。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像那串聲音。 經過、存在,然後消失。 一切都太短,卻又顯得太過漫長。
吧台後傳來規律的聲響。 炭治郎正在整理器具,擦拭不鏽鋼檯面,將洗淨的碗盤按照固定的順序歸位。那些動作看起來瑣碎而日常,卻透著一種奇異的穩定力量——就像是有人每天都在同一個地方,耐心地把混亂的世界重新整理一遍,讓它看起來仍然值得被生活。
無一郎喜歡看他做這些事。 不是因為好看,而是因為那種秩序感讓他覺得安全。 有些人存在的方式本身,就能讓周圍原本尖銳的空氣變得圓融。
當炭治郎第三次抬眼看向他時,無一郎才意識到自己被注意到了。 那道視線不帶壓迫感,也沒有令人不適的探究意味。 它只是輕輕地落在他身上,像一隻溫熱的手掌覆在額頭上試探體溫——不為了侵入,只為了確認。
「今天……好像比較累。」 炭治郎開口說道。 那句話聽起來不像是一個結論。 更像是一種溫柔的註腳。
無一郎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按照慣例,他可以回答「還好」,或者像以前那樣把話嚥回喉嚨深處,假裝沒聽見。可這裡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他覺得,任何一句謊言都會在這個空間裡顯得特別刺耳。
「有一點。」 他最後承認道。
炭治郎點點頭。 他沒有接著說「那你要多休息」,也沒有搬出那套「你這樣身體會壞掉」的說教。 他只是轉身把湯鍋下的火候調得更小了一些,那動作輕柔得彷彿是在替這個清晨調低音量,避免任何一點多餘的聲響變得太過沉重。
過了一會兒,他擦完了檯面,卻沒有立刻回到鍋爐旁忙碌。 炭治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將手中的毛巾仔細摺好,放到一旁。他的動作比平常慢了半拍,那不是拖延,而是——在挑選一個適合切入的時刻。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他說。
那句話很輕,卻讓無一郎的心臟猛地瑟縮了一下。 他不怕問題。 他怕的是問題背後所隱藏的期待。 怕別人問完之後,會希望他給出一個更「正常」、更「積極」的答案。
他捏著湯匙柄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但還是抬起了眼簾。 「……可以。」 他聽見自己說。
炭治郎沒有馬上拋出問題。 他先把剛煮好的水煮蛋放進保溫箱,轉身將砧板沖洗乾淨,又拿布將調味料瓶口的漬跡仔細擦去。每一個動作都在無聲地傳遞訊號:你不用急著回答,我們這裡有的是時間。
無一郎忽然想起自己獨處在家的那些夜晚。 那裡也有大把的時間。 只是那些時間像結了冰的河,冷硬得讓人不敢觸碰。 而這裡的時間像那鍋慢火熬煮的湯,熱度不燙人,卻能一點一點滲進骨縫裡。
炭治郎終於忙完了手邊的事,回到吧台前。他的視線落在無一郎身上,卻沒有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他看的是這個人,而不是那個即將出口的問題。
「你白天都在做什麼?」 他問。
那句話普通得不可思議。 卻也正因為太過普通,反而讓無一郎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白天對他來說,並不是一段完整的、有意義的時間。 它更像是夜晚硬生生延伸出來的一條尾巴——光線變亮了,世界變吵了,可他依然像是站在那條沒有盡頭的走廊裡,從未真正走出去過。
他張了張口,腦海裡第一個浮現的答案乾巴巴的。 「工作。」 他說。 話出口的瞬間,他就意識到這不是炭治郎真正想問的。那只是一塊用來把自己藏起來的盾牌。
果然,炭治郎只是淺淺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像是在體諒他的防衛機制。 「嗯,我知道。」 炭治郎的語氣很柔,像是怕驚動了什麼,「我是說……除了工作以外呢?」
無一郎沉默了。 他試圖在腦海中搜尋關於白天的具體畫面。 但那些記憶像是一疊被漂白過的廢紙,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電腦螢幕刺眼的藍光、窗簾縫隙漏進來的灰塵、外送塑膠袋摩擦的聲音、手機螢幕上不斷跳動卻毫無意義的通知框。
他突然發現,白天的他其實並沒有在「生活」。 他只是在「運作」。
「大部分……在室內。」 他慢慢地說,字句像是被他一個一個艱難地從身體裡挖出來,「有時候……會忘記吃東西。」
那句話說得很平淡。 平淡到彷彿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炭治郎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不是責備,也不是那種大驚小怪的驚訝。 而是一種很真實的、很人類的反應——就像是聽到有人說自己忘了呼吸一樣。
他沒有立刻接話,只是拿起一個洗好的杯子,倒扣在瀝水架上。動作比平常更慢,像是在確認自己接下來的語氣,能不能足夠輕柔,才不會傷到眼前這個易碎的人。
「那你什麼時候休息?」 炭治郎問。
無一郎的視線落回面前的湯碗。 湯面已經徹底平靜如鏡,不再有熱氣升騰,但依然保留著溫熱的觸感。 他忽然覺得這碗湯很像現在的自己——表面看起來平靜無波,裡面卻一直有什麼東西在翻湧,從未停歇。
「不太確定。」 他說。 這一次,他沒有躲閃。 這句話一出口,他的胸口反而感覺輕了一些。 像是某個一直卡在喉嚨裡的硬塊,終於被溶化了最外層的殼。
店裡安靜了一會兒。 炭治郎沒有急著用言語填滿這個空白。 他只是把手邊的毛巾拿起來,拆開,再重新摺了一次。摺得整整齊齊,方方正正。像是在用這個動作替自己整理思緒,也替無一郎整理混亂的呼吸。
「你白天如果醒著,晚上又睡不著,」 炭治郎終於再次開口,語氣依舊溫和,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真實感,「那不是很辛苦嗎?」
那句話裡沒有加上「你應該」。 沒有加上「你要」。 只是單純地、客觀地承認這件事:你很辛苦。
無一郎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很少聽見別人用這麼自然的方式,去描述他的狀態。 醫師只會問他「症狀持續多久」。 朋友只會勸他「要去運動流汗」。 同事只會說「你怎麼又熬夜」。 只有炭治郎,用最平凡的語氣,承認了他的——辛苦。
「……可能吧。」 無一郎低聲說。 他心裡想承認的是「是」。 但那個字太赤裸,太像是在示弱。 他還不太習慣讓自己那麼毫無防備地攤開在人前。
炭治郎點點頭,沒有逼他往更深處剖析。 他轉身從蒸籠裡夾出一盤熱好的飯糰,放進保溫箱。那個動作像是在告訴無一郎:你不用一次說完,這條路很長,你可以慢慢走。
然後,他像是隨口一提似的,輕聲開口—— 「如果有一天,」 炭治郎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像怕驚擾了停在窗台上的鳥,「你白天不知道要去哪裡的話,可以來這裡坐一下。」
無一郎猛地抬起頭。 炭治郎沒有長時間地凝視他,只是低頭擦了擦檯面一角。他把那句話輕輕放在了桌上,而不是強硬地塞進他的手裡。
「不一定要吃東西。」 炭治郎補了一句,嘴角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坐著也可以。反正白天……我也都在。」
那一瞬間,無一郎感覺胸口像是被一點微小的火星燙到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房間裡那些白天的光。 那些光照在身上,他卻依然覺得冷。 而炭治郎說「我也在」的時候,那句話像是一把很小、很舊的鑰匙,將某扇緊閉已久的門,輕輕轉開了一條縫隙。
他沒有立刻答應。 他只是問了一句很實際、也很笨拙的話。 「……白天也會開嗎?」
炭治郎抬起頭,笑容在晨光中明亮了幾分,像是雲層終於散去。 「會啊。」 他說,「只是會比較吵一點。」
無一郎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 那還算不上是一個完整的笑容,卻也不是以往那種拒人千里的冷淡。那更像是一個初學者的反應——在面對這份陌生的、巨大的溫柔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把表情安放在哪裡。
窗外的天色終於徹底亮了起來。 不是那種突兀的亮,而是像有人慢慢轉動了調光器,讓世界回到了可以生活的亮度。
無一郎拿起湯匙,將碗底最後一口湯送入口中。瓷湯匙觸碰碗底,發出清脆的一聲「叮」。 那聲音像是一個句點。 卻也像是一個新的開始。
他忽然意識到: 他的人生不是只有漫長無邊的夜晚。 他也有白天。
而現在,有人第一次問起了它。 不是為了修正他的生活, 而是為了——
試著走進他的時間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