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速列車》(부산행,Train to Busan)上映不到一個禮拜廣受歡迎,還讓許多台灣人忽然覺醒韓國電影工業已發展到如此遙不可及的程度,而低頭感嘆我們數十年來的故步自封與輕忽文藝。不過短短幾日的瞬間,網路上已有許多專業好文說明,完全無需我再贅言錦上添花。況且韓國對我來說,也是個陌生神秘的國度,於是,這篇文章還是以我比較擅長的故事分析以及人性透視著手。
讓我們由故事的尾端倒回來閱讀,看看這個故事的鋪陳與角色的設計,隱藏多少心機。當電影到後半段,讓我最感意外的角色,不是馬上躍升大眾情人的主角孔劉(공유;劇中主角——徐錫宇),也不是真英雄的溫柔丈夫——尹相華(馬東錫飾),而是那始終緊張兮兮、製造分裂、又害人害己的通運公司長官大叔,容錫(金義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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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從唯一的救命火車頭走出來,那雙因為喪屍病毒感染而逐漸轉白的眼睛裡,尚存淡淡一層灰濛眼珠的影子,仍殘留著一丁點兒的人性,此刻,他總算道出潛意識裡的真心話:「我好害怕,我好害怕,送我回家,我媽媽在等我,拜託你救救我」。看到這一段,真是讓我頭皮發麻地打從心底真心佩服與景仰故事的編纂者,這必須是對人性有著非常徹底的認識,才有辦法刻畫出的角色,才能寫出的深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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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令人寒毛直豎的可憎之人,並不是一開始就存心使壞,藏在猥瑣的使惡念頭背後,往往只是單純的卑微人性。《屍速列車》的編劇朴柱石肯定明白,這世界上並沒有真正陰森駭人之人,而只有受到黑暗的恐懼之心所支配控制,而失去理性彷徨迷惘之人。
運通公司的長官大叔,肯定就是這樣一號人物。看他橫眉豎眼地掌控一切、為所欲為,完全不顧他人死活,自私自利到無所不用其極的惡形惡狀,彷彿就是貨真價實的地獄惡魔轉世。結果,當他表層那些兇惡自私被病毒逐漸溶蝕之後,更為內在的「恐懼之心」隱然若現。頓時,我們才明瞭,這個故事裡最邪惡的壞蛋,不過只是個被恐懼支配的丑角罷了。
恐懼是一種非常深層的心理意識,幾乎掌握著每個人的生命與行動。每個在世之人,都一直以「對抗著死亡威脅的方式」而努力地生活著,無論是努力工作、生產下一代、或是創作創造,都是不同層次、不同形式與死亡的對抗。《屍速列車》這樣的故事,就是把眾人對於「死」的恐懼,用最具體、具像的方式表現,以席捲大地蜂湧而至的喪屍,失速瘋狂地威脅每個活著的人,激發出每個逃難者內心最基本的生命原型。
不幸的是,運通公司大叔的生命原型,幾乎完全為恐懼所佔據。表面上他陰森邪惡到令人顫慄,然而,當他的內心被病毒侵蝕而逐漸剝開時,我們見到的運通大叔,根本只是個因為恐懼鬱悒而極度懦弱之人。他害怕失去生命,害怕無法再見母親、也無法和家人幸福團圓。他那些惡膽惡狀,不過只是一時一刻的虛張聲勢,直到真正面對死亡的降臨,尚有意識的大叔再也猛勇不起,只能軟弱地俯首帖耳任由病毒宰割了(當然就是轉眼變成瘋狂的喪屍追人亂咬)。
非常欣賞編劇朴柱石在故事的最後,如此陳述運通大叔,這是真實的人性表現,可惡之人必有可悲之處。雖然是商業劇,《屍速列車》完全看重觀眾的認知理解力,深知真實人類的世界迥異於漫威世界的黑白分明與善惡對立。真正的人,不全善也非全惡,而是不同比例的黑白調配與善惡互補。雖然在整部電影的前面3/4,對於自私狡詐的運通大叔,觀眾內心大概只有恨得牙癢癢的厭惡之情;然而,導演編劇並不想讓我們過於簡單地經由一個代罪羔羊洩恨,因而在故事的尾端來個迂迴曲折、形象反轉,拒絕以二元分化人性,讓我們不得不重新思索人性本質的內在辯論。
於是,就在他求饒呼救的那瞬間,我們對於運通大叔終於有了更全面的認識,他的可恨起源於他內在極度的恐慌與懼怕,同時交揉夾雜著對於家人渴求的愛,那是在亂世中不切實際的對愛期待。他的內在幾乎被黑暗籠罩,不只恐慌懼怕,還缺乏勇氣信念以及愛,於是,他渴求一切逃難資源的成全配合。
渴望(want)是個很弔詭的詞語。一旦有渴望,同時指涉暗示的就是,缺乏。於是,want 這個字,不只有我們熟悉的「渴望、想要」之意(動詞時),同時也是「缺少貧乏」之意(名詞時)。運通大叔晦暗無底的內心黑洞,反射於現實處境的人際行為,就成了無度索求與肆意指揮。或說,運通大叔的自私,根本就是恐懼與乏愛的鏡像反射。
相對於運通大叔的極端恐懼與乏愛無勇,護妻大叔尹相華真是性格一致的大愛行者,至頭至尾都讓人感佩到心坎裡。即使害怕,他的內心因為盈滿愛與希望,而氣度寬大勇敢果斷。他以自己的性命滋養他人的生命,不只照顧美麗懷孕的妻子(鄭有美)以及即將臨世的女兒(最後命名為瑞研),還隨時營救任何需要幫助的人,儘管是在如此危及艱困的環境,即便僅僅只是擦肩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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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相華認為照顧所愛之人與維護家的幸福是生命存在的意義,他也如此告訴同樣要一路保護女兒的徐錫宇:等女兒長大,你就會明白自己為何如此拚命努力。這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子女,不是為了自己。他沒有渴望沒有缺乏,反而是個無限供應的愛的泉源,宛若滋養一切生命的沃土,無私供給與奉獻。
於是相對於運通大叔的匱乏與恐懼,尹相華有著既不拐彎也不偏狹的無私大愛。只要是弱者,他都伸出援手,即使可能危及自己生命,他依舊巍然挺立地面對,尤其是在大田站的玻璃門前,生死存亡之際,還不願放棄希望地伸出援手搭救徐錫宇一命。尹相華真是我心目中的真英雄,相信也是許多觀影者瞬間會愛上的帥大叔,特帥於內心的大叔。(同時附贈一首《落日車神》(Drive)之〈真英雄〉("A Real Hero")一曲)
我在想,在這種真英雄的內心,並不是真的沒有恐懼,只是他們與一般人的不同之處,在於面對恐懼時,他們不是屈服,而是正面迎擊,而那股奮不顧身的勇氣,都源於他對家人的愛與對於弱者的無私。他們的內心不是黑洞,而是宛如燃燒不盡的熾熱太陽,這樣的人即使真的離開人間,其精神勇氣將永長留存,甚至,即使變成面目可憎的中毒怪屍,也永遠都是家人與受惠者心中英姿爽颯的超級英雄。A real Super Hero!!
於是,如果死亡是生者最大的敵人,是所有失去中最大的失去,也是世人最為恐懼的「極致失去」,那麼對抗終結一切的死,最好的方式會是什麼呢?或許,尹相華的無私奉獻即是這道人生大題的演繹實例。如果死與失去都是必然,與其懷著無底的恐懼黑洞,不如改以太陽般的愛與希望勇於面對。最終,即使肉體死得醜陋,精神的美好依舊長存於家人的記憶,遺留的關愛也將持續灌溉家人的心。相對於尹相華,運通大叔則因為自私軟弱,死得難堪難看,還牽拖一堆人陪葬,於是最後只留得酸腐臭名與眾人的輕蔑不屑。(關於家人真愛的記憶,還真是馬上呼應前一篇的〈《酷寶:魔弦傳說》的陰陽哲理與生命選擇:結局之後還剩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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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運通大叔與尹相華這兩位人性極端的角色,再回到主角徐錫宇的身上之後,足見編劇的高竿之處。不似許多好萊塢電影,常以對手的惡行惡念展現主角的英雄與良善,《喪屍列車》是以兩種極端的人性落差,創造出一段英雄的成長空間,讓一個極端自私的父親(主角),慢慢由令人厭惡的自私者,逐漸轉變成為一位願意寬容犧牲的奉獻者。
電影一開始的徐錫宇,可謂開著Audi的吸血鬼。資本主義底下的金融菁英,充其量不過是個自私狡猾私利自擁的惡徒。「你是替散戶工作的嗎?」一語即已道破這位衣冠楚楚的帥爸,骨子裡不過是個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此時的徐錫宇跟通運大叔大致沒啥兩樣,都是失去靈魂的活人,跟沒有靈魂而瘋狂亂咬的喪屍如出一轍。不過,故事安排了一個可愛女兒給徐錫宇,讓他實習靈魂重整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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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般不願意,但拗不過女兒的要求,徐錫宇搭上死亡列車,也踏上他的英雄旅程。原本他是位無心於女兒家庭的自私父親,根本早已忘記自己生存的目的,而與運通大叔一樣,以無底的貪慾為生命基本原則,笑傲於首爾的都市叢林。先前提過,無底的慾望對應的是貧乏缺憾,也是一種失去,而失去的最大體現就是死亡。換言之,資本主義都市叢林裡的無窮貪慾,仔細探究起來的話,其實都是源於潛意識裡對於死亡的極度恐懼。因此,「擁有一切具體的成就」便成了最為安心的作為,即使必須拱起一個失敗的生技工廠(喪屍病毒的起源地)。
然而,雖然徐錫宇什麼都想要,就是不想要妻子,對於女兒,也只剩下形式上的責任,當然禮物總是會送錯。此時的徐錫宇內心如運通大叔一般的空洞黑暗,但是因為長得比較帥,工作比較酷,又開高級車,便容易在今日社會被貼上卓越的標籤。然而,看他只顧工作不顧女兒,只想賺錢不思安危,與喪屍有何不同?他教育女兒秀安:無須熱心幫助,只要自掃門前雪,危急時更不該關心他人死活。最自私表現即在眼見尹相華攜孕妻逃難時,還刻意關門不救。
好險,因為他是好帥的男主角,導演與編劇特別製造許多衝突事件,讓他有機會改過向善。因此後來,在好幾次受惠於他人的搭救之後,加上死亡逼近而激起的護女之情,終於改造了徐錫宇的內在,逐漸讓他產生燃燒奉獻的情懷,漸以犧牲與真愛填補慾望的黑洞。當然,也是因為這些改變,尹相華最後才有勇氣在垂死邊緣,將妻女託付於這位曾經自私奸滑的父親。
主角的人生,都可以翻轉,但是,我們不是好帥男主角也不是好美女主角,我們的人生,誰會給我們機會翻轉呢?當然是在看完電影之後(不小心窺見自己原來也是個黑暗空洞的行屍走肉),回家反省自我和改造。這就是讀文學和看電影的最終目的,在娛樂中自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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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雖然男主角有特權有機會成長成為真英雄,故事後來還是來了個回馬大轉折。就在徐錫宇已經透過行動改造內心而成為有愛且樂意犧牲的奉獻者時,煞那卻知情,原來他就是這場病毒大戰的始作俑者。也就是說,街上這些如大浪席捲的喪屍,原來都生創於他的雙手,淌血的雙手。不只他的母親、妻子,還有所有在街上狂奔失心又無魂的大眾,都是來自於徐錫宇在首爾的金融體系高塔裡,因為無底的慾望黑洞而不擇手段,間接造成全國大悲劇。真是莫大的諷刺啊。
此刻,誰才是這場災難裡,最可畏之人?是萬馬奔騰的喪屍?是運通大叔?還是衣冠楚楚的帥爸?(一個國家的興亡,往往不是因為那些作奸犯科的惡徒,而是權利高塔裡道貌岸然的長官。)
最可怕的是,一個人的內心黑洞,就能引起如此浩大的災難,那麼一個城市裡所有的內心黑洞加乘在一起,所有人要共同承擔多少的業力與悲劇?
雖然開著奧迪的帥爸真心改過、有心向善、誠心助人,但是最後仍舊不得不服死,沒辦法,故事有故事的正義。光看這三位主要人物(徐錫宇、尹相華、與運通大叔),即見編劇細緻設計的心機:不囿於善惡二分的英雄主義,精於刻畫人性細微的心理轉折,而且善於透過角色對比彰顯主角的精神成長。而且,每個角色都如此真實不虛,都是你我身邊曾經出現的人物,而不只是故事裡純粹代表善或惡的象徵性符號罷了。
這樣的故事不特別強調孰善孰惡;因為事出必有因,那「因」通常是人性裡的貪嗔癡,而那「果」,很悲慘也悲哀的是,會像蝴蝶效應一樣地如漣漪般散開,最後不得不成為整體社會眾人的共業。宛如一個當代啟示錄,《屍速列車》正象徵今日世界的許多社會現象以及人性的真實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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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除了上述因為恐懼貪慾而把自己活成行屍走肉的現代人之外,那一大群喪心病狂的活屍,也是當代某種類型人的象徵:一群沒有黑眼珠的人,沒有靈魂的人(黑眼珠=靈魂),只聞聲響或影像,便無意識無條件又無節度地展開攻擊;但是,卻不懂如何自己開門(沒有思考),遇到黑暗(沒有指揮之時),又只能傻傻的東張西望等待指令。這些沒有靈魂從不動腦的喪屍,像不像許許多多在網海裡叫囂怒罵的鄉民,或是那些每天拿著遙控器怒視政論節目的觀眾呢?想到此處,我又不得不反躬自省了一下。
徐錫宇不是唯一被慾望控制的自私者,運通大叔不是唯一被恐懼支配的懦弱者,喪屍大軍也不是唯一被無腦控制的蠢蛋。其實,他們每一人,都是我們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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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龍之介有個短篇小說〈蜘蛛之絲〉,講述著佛陀在極樂世界,往地獄一望,發現犍陀多這位罪人,掐指一算,這位罪人曾經營救一隻蜘蛛,還算曾經心存善念一絲,於是決定搭救。接著佛陀放下一條長長的蜘蛛絲,告訴犍陀多趕快沿著這條他曾搭救過的蜘蛛之絲,來到極樂世界吧。然後,犍陀多樂得開心,總算可以逃離刀山劍海血沼油鍋,便不顧一切地往上攀爬。但是,地獄好深,天界好遠,分分寸寸爬得好累好艱辛,就算已經爬得筋疲力盡還是離地獄大門好遠好遠。
然而,犍陀多還是鐵了心要離開地獄。不過,就在為了測量深度才回頭往地獄一望,天啊,其他也是地獄裡的罪人鬼怪已經層層疊疊蜂擁而上,地獄裡任何保受折磨的厲鬼,也都想跟犍陀多一樣,沿著蜘蛛絲逃離煉獄。 此刻,犍陀多該如何是好?
《屍速列車》在最後的火車頭一幕幾乎呼應上述故事。當徐錫宇帶著女兒與尹相華的孕妻追上火車頭,成千上萬蜂湧而至堆疊成丘的喪屍,緊緊跟在後頭,想要追上這唯一可以脫離地獄的「一絲」希望。此時,整個人間大地已是人間煉獄,那些尚存人性的人(徐錫宇等人)也都跟犍陀多一樣,好想儘速離開這場來自地獄的追殺。然而,在車頭上的徐錫宇也是個罪人(因為他是引起這場災難的始作俑者),他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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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關於救贖的問題。到底哪些人有機會獲得救贖,而救贖的形式又是什麼?當友人銀色快手向我提起這則故事,也提示導演延相昊肯定有意呼應芥川龍之介的〈蜘蛛之絲〉,頓時讓我再次對於導演與編劇的伏首敬佩。因為這個故事不只呈現人性的極端面貌,甚至還以非常隱晦的方式說法傳道,教人別作惡、多行善。
在〈蜘蛛之絲〉的結尾,犍陀多看到緊跟在後的厲鬼惡人,心頭一橫,奮力踹開,結果,竟使得蜘蛛絲斷裂,以至於包括犍陀多一竿子的罪人又通通跌回地獄。佛陀說,因為犍陀多的黑暗之心造就了他的悲劇結果,於是他的救贖失敗。換句話說,心念決定救贖。
在《屍速列車》裡,徐錫宇為了拯救一個媽媽與兩個女兒,於是踹開所有的喪屍,之後,處理掉運通大叔後,卻不幸發現自己竟然也即將步入喪屍一員。而後,他心存善念,帶著心中對於女兒無盡的愛,心一橫,把自己丟入煉獄,滾下火車。此刻,這位一手創造地獄悲劇的自私罪人,才真正的活了過來。因為他最終的善行善念,總算淨化他的靈魂,也終將使他遠離地獄,獲得最終救贖。可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於是,在一場混戰與瞎逃之後,最後犧牲了兩個爸爸、一位流浪漢大叔、還有成千上萬的你我他,最後終於挽救了一個媽媽和兩個女兒。跟《末日列車》一樣,在末世與絕望之境,女性與母親,才是生命的種子與未來的希望。
仔細閱讀,《屍速列車》的前景是個大膽恐怖的喪屍劇,但是基底卻是蘊藏深厚人性哲理的勸世向善道德故事。饒是如此,才會讓這部電影瞬間讓大眾心甘情願樂於買單。觀者或許並沒有馬上意識到,但是藏在故事裡潛移默化的行善與愛家信念,應該會默默地種進大家的心坎裡吧。寓教於樂,這就是故事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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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非常欣賞高校女(安昭熙飾)對高校男(崔宇植飾)說的那句話:喜歡你,你只要心懷感激的接受就好了!真是豪邁的告白啊。年輕,真好;人長得美,真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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