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在撒哈拉大半年的荒漠之旅,洛離飄泊到英國的約克。 閃耀的斜照穿透Bettys Cafe Tea Rooms的大幅落地玻璃,與裏面柔亮的燈光,洋溢咖啡、甜甜圈的暖熱氣氛,互相融和。 側身靠在玻璃上的洛離身穿一件被勾破幾個小洞的藍白格子襯衣,和一條好多天也沒洗過的殘舊黑色卡其褲。 盛了Espresso的玫瑰骨瓷杯間歇傳出輕細的噹噹聲,洛離未沾半口,只是一直恍惚地攪動茶匙。 他遙遠的目光裏,流動與年紀不相符的寂寥與滄桑,讓人窒息得沒法與他打開話匣子,又教人不忍心請他離開。即使是人聲沸騰、無一虛座的下午茶時段,Cafe的經理仍讓他佔據一角。 他像一抺灰濛濛的影子,格格不入地凝固在這兒。 一隻烏鴉停在咖啡屋的玻璃窗外,啄起地上的餅乾碎屑,仰起頭,呀呀兩聲便拍翼飛走。走在後面拖著媽媽手的小男孩停下來,盯著烏鴉,興奮地拍手哈哈笑。女人微笑蹲身,撫著兒子的髮,眼尾剛好掃到裏面的洛離。 剎那間,她的目光定住了。 她愕然又困惑地端視洛離,連兒子扯她衣袖喚她也渾然不知。j 哀傷落寞遊離現實的目光。 (記憶中……溫暖自信能撫平波濤的笑顏。) 模糊在黑暗中的落拓側影。 (白晢如聖光的膚色、光采四射英氣迫人的昂然身軀。) 鬍鬚雜生的下巴,糾結及肩的長髮,黯然失色的臉。 (細心打理不絲一苟的清爽短髮、令人窩心發熱的俊逸柔和的臉容。) 女人掩著嘴,怔怔地立在玻璃窗前。 不會是他吧…… 不知過了多久,洛離終於察覺到女人灼熱的逼線,側過身,與她隔著玻璃打了照面。 他淡淡地移開視線,似是看到了她,又似是只望見虛空中的一點,然後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女人的胸口如波浪般猛烈起伏,她抓著兒子的手,煞有介事地衝入去。 她緊張地站在洛離面前,猶豫要怎樣開口。 倒是抱著女人大腿的男孩,探出胖胖的手指,捏了洛離的手臂一下。 「噢!甜心你怎可以這樣?」女人嚇得立即抱起男孩。 「哈哈,哥哥不要睡呀!媽咪有事找你呢!」男孩對著洛離天真地嚷。 「甜心!先生,對不起!」女人對洛離連聲抱歉,尷尬萬分地離開。 「我認識妳?」 女人打住腳步,故作輕鬆:「應該是我認錯人了,不好意思!我跟丈夫去香港時,有個醫生曾經輸血救我的丈夫,我以為,以為你是他啦。」她忍不住又再端視洛離,皺眉:「你跟他有點像,但又不像……」 洛離打量這個碧眼金髮的女人,牽唇淺笑:「RH負O型?」 女人倒抽了一口氣,蹬蹬蹬衝回洛離面前,激動地抓緊他的手,驚喜得聲音發顫:「洛醫生,真的……真的是你嗎?我幾乎認不出你了!」 洛離指骨暴凸的強烈骨感,令女人一時間百感交集,熱淚盈睫。 「洛醫生……你是自己來英國的嗎?」 「嗯。」洛離心不在焉地輕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醫生你比那時憔悴了很多很多……」女人哽咽了,把另一隻手覆在洛離的手上,牢牢握著他,將自己難以言喻的激動與心酸透過雙手的力度傳遞給他。 「我一直在流浪。」 「流浪?但……但那是為什麼?」 「實踐我對她的承諾。」 「她?是那個眼睛好美麗的少女嗎?」女人脫口而出。 洛離抬起臉正視那對藍眼的瞳孔,像第一次看見她的存在。 「眼睛好美麗?」 「是啊!她叫我別告訴你她來過……」 洛離忽然抖著肩笑起來,表情卻比哭更難看。 「醫生……」女人不知所措地望著大笑的洛離。 笑得喉嚨乾澀,他舉杯喝了口那早已涼透的Espresso,好苦。 他病態地又再呷了口,真的好苦。 「那是我太太。不在了,自殺的。」 女人感如電殛,尖叫一聲後便無法言語。 沉默。 就算現在Cafe的幾道牆向她擠壓過來,她精神上所承受的壓力也不及這段漫漫無期的沉默來得凝重、恐怖。 「醫生,今天是我和積信的結婚八周年紀念日,在家搞了個小派對。我想邀請你來參加我家今晚的小派對喔!當年若不是你,積信就活不下去了!對不對呀,甜心?」 男孩拉著洛離的手,睜著稚氣的眼睛,忘形:「對呀對呀!媽咪常說有個香港醫生救了爹地。所以,哥哥你一定一定要來呀!」 「妳丈夫幾好嗎?」 「比意外前更好了!我們常笑說醫生的血能帶來好運。」 洛離梭巡臉頰緋紅,活潑可愛的男童,和他幸福之情溢於言表的母親,摸摸男孩的頭,出乎意料之外地爽快答應:「好。」 「真的嗎?太棒啦!那我要打給積信,叫他多弄幾個烤大蝦蘇夫力!」 「媽咪,我要布丁!叫爹地給我做布丁!」 洛離以一種嫉妒的眼神,一直望著這對母子。 他真的好想知道,那個身上流著他的血的男人,活在一個怎樣甜密幸福的世界裏。 那一個,他再沒法找回的世界。 (封面相片:鳴謝好友矮瓜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