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民養成塾】神劍底下，幕末浪漫譚的光與影

記得剛到現在工作的大學時，某次上課問起同學知不知道「幕末」，大家都懵懵懂懂地要點頭不點頭。講到「新選組」時，許多肥宅級的男同學和腐氣強大的女同學都立刻知道那是日本最強的劍客集團。但是問大家知不知道有哪幾位幕末的維新志士時，教室就暫時陷入沉默狀態，沒多久終於有人開口回答「緋村拔刀齋」。

然後這位同學就被我取了個「肥宅手槍齋」的外號，一直到畢業XD。

當然這是玩笑話，不過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台灣一般年輕朋友對幕末時代的認識狀況。而手槍齋同學的回答，也顯示90年代的名作《神劍闖江湖》影響有多強大。

這部標題寫著「明治劍客浪漫譚」的作品，不少主要角色的人物設定，都和幕末這段腥風血雨但又充滿魅力的動亂時期有關係。不過這部極受歡迎的動漫作品，其實也給了許多朋友似是而非的日本印象。比方像是對於新選組這個組織的極度神化等等。

記得在留學期間，某次和同學們前往著名的「江戶東京建築園」參觀。這座位於東京近郊的大型園區裏，移築、復原了許多具有歷史意義的時代建築，其中包括了新選組副長土方歲三的舊居。然後家在八王子、也就是新選組主要成員故鄉多摩地區的學長在向我解釋了新選組大概事蹟之後，突然下了這麼一個結論：

當然這是句玩笑話。但是如果仔細想想，這個對於新選組的評價其實客觀又充滿時代的悲哀。

新選組會在日本知名度大為提高，靠的就是記者作家子母澤寬的《新選組始末記》和《新選組遺聞》這兩部作品。子母澤開始活躍的大正時期，仍然有許多幕末時代的親身體驗者或關係者供其訪談，而子母澤出身的舊幕臣家庭背景，也讓他可以用更多的人文關懷來描寫這些歷史上的敗者們。

再加上後來國民作家司馬遼太郎的《燃燒吧！劍》、《新選組血風錄》大受市場歡迎，才真正讓新選組這群熱血但是出身貧寒的男子們，成為廣受日本民眾喜愛的悲劇英雄。不然在大正時代之前，幕末時期的正義之士一直都是倒幕方的志士們，「新選組」在民間的講談故事中一直都只被視為反派角色而已。

如果沒有遇上幕末這個特異的年代，近藤勇、土方歲三、沖田總司這些壯士們應該就會一生當個道場主人，或者鄉間藥店小老闆終老一生。

黑船的來航顯示出幕府的老朽與無策，為後世界定的幕末之始；後來上任的幕府大老井伊直弼在沒有天皇敕許下，強行簽訂開國合約，還發動了一場迫害反對者的「安政大獄」。但是井伊的下場卻是在去江戶城上班的路上，連同隨行的一行人被十多個脫藩浪士當場殺害。

這場激進反對派發動的政治暗殺，被稱為「櫻田門外之變」。而這次襲擊也讓人們知道，原來幕府早就成了無力控制天下的紙老虎，連幕府的最高官員都能在江戶城外被人活活砍死。也因為這樣，尊王派和其他的井伊政敵氣勢大增，更多憂國志士們覺得好像該打倒這個「三百年太平」的政權，把希望轉向已經數百年未曾親政的公家朝廷，讓日本的政治中心逐漸移到天皇所在的京都。

就在這種狀況下，新選組誕生了。

新選組的局長近藤勇，原本只是個小道場的劍術師範，而傳說中的天才沖田總司也只是個年輕的優秀劍士而已。至於「鬼之副長」土方歲三，更只是個富裕農家子弟，和近藤勇一樣出身於江戶郊區的多摩地方。

以八王子為中心的多摩地方，雖然行政劃分屬於東京都，但是除了市區之外，其實是連今日都還看得到高爾夫球場的鄉村，過去還曾以暴走族聞名全國。江戶時代被列為天領的這個「鄉下地方」，甚至是由半農半武士的「千人同心」在管理當地，而近藤和土方的身分還比千人同心更低，兩人一開始甚至是無法「苗字帶刀」，也就是連自報姓氏和佩帶武士刀都不被允許的階級。

也因為這樣，兩人對於「武士道」才更充滿了憧憬和崇拜，後來新選組結成後，「局內法度」之一就是「不得違背武士道」（士道ニ背キ間敷事）。但這種抽象模糊的理由、說人「士道不覺悟」，也成為組織多次內部肅清的「依據」。

而新選組之所以會從江戶附近鄉下跑到京都，是因為上述的幕府積弱，所以在京都治安混亂的情形下，由另一個奇人異士清河八郎提議組成了「浪士組」要保護前往京都的將軍。不過沒有多久近藤勇等人就和清河翻臉，獨自留在京都並組成了新選組，而且沒有多久就幹掉了和自己派系不同的水戶派芹澤鴨等人，正式成立了這個司馬遼太郎口中「日本史上最強的劍客集團」。

可是這個集團並不像漫畫裏一樣，神奇到以一擋百，還可以對抗現代化兵器。

雖然從鎌倉時代以來刀就是武士的象徵，但是這種文化有很大部分是來自象徵意義的。真槍實彈對幹的戰國時代，真正決勝負的主力武器都是長槍、弓矢甚至鐵砲，刀真要派上用場的機會並沒那麼多。從戰國到江戶時代，劍客都被稱為「兵法者」，雖然武藝受到尊重，但是真正的武將並不太會獨尊劍術，因為在戰場的實用價值有限。舉個不好的例子，大概就是NBA和街頭花式籃球間的差異吧。街頭籃球打得出神入化的球員，當然有許多身體素質超棒也可以上場打得很好，不過真的要在NBA成為一號人物，那又是另一回事，重視的點也不太一樣了。

但是這些劍客在幕末的京都找到了自己的天空。理由很簡單，就是幕末的京都雖然混亂，但是可不是全面對決的戰爭狀態。再怎麼樣藩閥互鬥，或是像小說漫畫裏講的「腥風血雨」，大家還是在政治和輿論場域裏互相角力。所以維新志士們講不過人，或是恨某人入骨，最多也只能用暗殺或是放火等破壞治安的手段。

像是蛤御門之變或是長州征討、乃至終結幕末的戊辰戰爭這幾次真正的軍事衝突時，也不曾聽到有什麼一個殺五十個的神奇劍客出現。因為當時早就進入了以洋槍和大砲為主力的現代戰，提著刀衝鋒的武士戰法只有在最後關頭的肉搏戰有用了。就連土方歲三等人後來轉戰北海道的五稜廓之戰（箱館之戰），土方擔任的也是部隊指揮官，而不是什麼拿刀斬鐵啦牙突啦幾頭龍閃的了。

武士佩刀，所以在暗殺和防身之際，刀是最重要的武器。新選組之所以可以成為「史上最強的劍客集團」，是因為他們負責的是維護京都治安，是類似特務警察的角色。總不能要進旅館逮捕、斬殺「不逞浪人」──也就是倒幕的各地志士時，先拿大砲把旅館轟爛再朝裏面一陣掃射吧。而這也是劍術在日本最後發光發熱的時代，除了新選組之外，倒幕方也出現了劍術高強、善於暗殺的志士們。其中著名的「幕末四大人斬」就是最著名的代表。

促成明治維新的幕末四雄藩，也就是所謂的「薩長土肥」──薩摩、長州、土佐、肥前四個地方，四大人斬也和這四藩關係匪淺，有的直接就是出身於這些地方。其中薩摩出了桐野利秋、田中新兵衛，土佐則是出了岡田以藏。最後一位河上彥齋雖然出身熊本，但是一直都和長州志士們有深交。

傳說中河上彥齋身高不高、膚色白淨，還會被誤認為女生，動漫迷一聽應該就知道是《神劍闖江湖》緋村劍心的原型。

河上彥齋的拿手劍法，就是以跪地姿勢從下往上砍劈的「逆袈裟斬」。大家光想像一下，就知道這是種出其不意的殺法，因為如果正面對決，這種劍術並不會佔到什麼優勢。

而另一位真正在歷史上享有大名，最後死於西南戰爭的桐野利秋，則是擅長和目標人物一同行走，然後突然搶先一步回頭砍劈，再若無其事地收刀離開現場的刀法。據說桐野殺害兵學者赤松小三郎時，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當時赤松還帶著手槍的情況下手。桐野離開現場時，赤松就像是「自己死掉」一樣地躺倒在京都的馬路上，整個過程就是如此電光石火。

有這種神奇的描述，就可以想像為什麼《神劍闖江湖》會以拔刀術作為主角劍心的絕技。雖然有人會唬爛拔刀術從鞘中出擊的加速度多快殺傷力多大，但是就常理來想，拔刀怎麼可能比已經擺好「青眼」等架勢的同等級對手動作還快。拔刀術真正的恐怖，在於讓對方措手不及的突然出擊，講白了就是攻其不備，不管是擦身而過或是坐隔壁桌吃飯時突然動手殺敵的技術。這就是劍客浪漫譚背後，真實歷史的不堪。

無論如何，劍客們在明治前的歷史未明期找到了自己的生存意義，或是死身之所。而當時京都的環境，也變相打造了劍客們最後以劍、以命相搏的華麗舞台。日後的西南戰爭中，擅長藥丸自顯流劍術的薩摩士族們，也終於不敵受過現代火器軍事訓練的農民百姓軍，在歷史的洪流中倒下。或許像《神劍闖江湖》這種漫畫，也算是對這些過去劍客們的追憶鎮魂吧。

現在，《神劍闖江湖》的北海道篇終於重開連載，希望這次作者不會再中什麼奇怪的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