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好意思幫您加水!」我猛然一驚,雙手在震顫間撞翻了桌上的茶水;手忙腳亂地趕緊幫忙收拾,口中連聲抱歉。周遭的客人遮掩著好奇的眼神用眼角餘光向我打量。我轉眼卻瞥見公關副理娉娉婷婷地走來。
副理站在我的面前禮貌地開口:「先生需要我幫忙嗎?」我連忙說不用了謝謝,但卻發現她不知怎麼地用一種專注又疑惑的目光看我,然後在我對面的沙發很淑女的翩然坐下。
「我們是不是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啊?」她用嗲聲問。
我略微回神後看著她:「應該沒有吧,不然我會有印象才對。」
「可是,我好像在一個朋友的告別式上看過你…」副理的嗲聲消失了,代之一種沉悶。
她是Lisa的朋友,在三個月前由Lisa介紹到這裡工作,剛好是我沒跑三溫暖的那段時間,所以才沒見過。在告別式上我的精神狀態渾渾噩噩的,她看到我---我卻沒有看到她。她曾經幾次聽到Lisa提起我,所以才會過來確認一下。我們小心翼翼地聊起一些對Lisa的回憶,深怕一不小心就碰到彼此的禁忌。聊了一會兒,她表情五味雜陳地說:「我沒想到你會來,但是我想既然來了就去指壓室看看吧。新來的指壓師很懶,那裏到現在都沒整理過,」她看了一下時間接著說:「都凌晨兩點多了還沒來,大概又曠班了,你去看看吧,不會不方便。」說完後她跟我告別,起身離開。
我沒回她的話,目光一直看著休息廳前方不遠處。
緩緩地走進指壓室,一股突來的冷冽滲入心底;朦朧的昏暗燈光伴隨著周遭壁櫃不規則的暗黑陰影,有一種透進椎骨的寂寥。熟悉的指壓床、Lisa常坐著的小圓凳孤獨地置放在房中央,工作檯上雖然有幾瓶她慣用的精油,然而卻已經聞不到散發出的香氣。一切都結束了,我告訴自己;但真的一切都結束了嗎?卻又疑惑了…到底什麼是開始,什麼又是結束呢?如果開始與結束只是我的幻覺,那這一切的發生又有什麼不可解的秘密?
「先生,我先跟你說一下,指壓室這裡是做『清』的,如果你要別種服務那是在『樓上』…」
但是,妳不在了。
「先生,那要加精油嗎?薰衣草可以安定神經、薄荷可以醒腦、檀香可以寧氣、桔梗花可以…」
但是,妳不會再回來了。
「小姐,請問妳貴姓?」
「叫我Lisa就可以了。」
「妳的指壓技術很好,我會再來。」
我來了,但是妳在哪裡?妳為什麼不對我說話呢?
* *
突然之間,我看見了…壁櫃的一角有一對毛線織成的小虎皮鸚鵡,那對鸚鵡的腳上還繫著紅線!是了!是了!就是了!我壓抑著心悸深深地呼吸,走近壁櫃小心地捧起鸚鵡,仔細看了指壓室最後一眼,轉身離開。
我靜靜地下樓,到了置物櫃前拿出睡前的安眠藥吞下,再靜靜地走向睡眠區,慢慢地、輕輕地,既不想打擾任何一個人,也不想被任何一個人打擾。我逐漸進入夢中---抱著小鸚鵡---眼淚無聲地流下。
夢中的我漂浮在虛空中不知所措,失重的暈眩感是強效的催吐劑,吐出的眼淚與沉重的悲傷凝聚成一顆通體潔白無瑕的卵,隨著我在無邊際的黑暗裡飄盪;直到命運之鳥破殼而出,停留在我的肩上,這才終止了無間的空曠與孤冷的暈眩感。
* *
「David,準備開飯囉。把碗筷擺一擺,待會再跟呆呆玩。」Sandy穿著圍裙在廚房。
「好。」我將視線從呆呆一家移開,起身幫忙。
呆呆、毛毛是兩年前我一時心血來潮花了很多時間才從小小的雛鳥一口一口餵大的玄鳳鸚鵡。頭上有冠羽,生氣、興奮、開心的時候會很可愛的翹起;兩頰有非常卡通的兩朵腮紅。和我很親也都會叫自己的名字,說幾句簡單的詞彙,像是「好乖好乖吃飯吃飯」這幾句。上個月莫名其妙地孵出三隻baby,轉眼就出巢可以自己吃小米了。三尺鳥籠住著五隻鸚鵡似乎是太擠了一些,何況還有玩具鞦韆、小圓球、木巢箱、保溫燈,散在各個角落,這幾天要想個辦法。
「Sandy,今天晚飯吃什麼?」我邊擺碗筷邊問。
「就鮪魚煎蛋、炒菠菜、木耳肉絲,金針排骨湯。」她將還冒著熱氣的菜餚端上。
從昨天早上六點出門到嘉義,一直到今天的晚餐已經整整三十七個小時沒有吃一頓正常的飯。三溫暖睡醒後就直接進公司開會,午餐是一杯咖啡。
我看了Sandy一眼,舀起一碗湯:「很香啊!先喝湯。」
「下午才打電話給我說要吃的菜,馬上就忘了。才四個小時,你的記性真差。」她將飯盛好,就算開動了。
Sandy其實不擅長家務,也不太會做菜,這一個月的新手上路卻也琢磨出一些心得,這頓飯就在呆呆毛毛一家五口嘰嘰喳喳伴奏下熱鬧地吃完。簡單地收拾完桌面,一起將碗筷洗乾淨,我和Sandy將門窗帶上,再把呆呆毛毛的籠門打開後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準備欣賞牠們的「放風」演出。
因為是自小餵養大的,呆呆毛毛一出籠門就往我肩上跳,這是牠們的習慣。然後就東飛西飛的一陣亂竄,直到玩累了之後才乖乖的自己走回籠內。而三隻baby雖然也已經羽翼豐滿,但是因為是由鳥爸媽養大的,所以對人陌生,從來沒放出來玩過。
「David,三隻baby怎麼辦?」Sandy指著在鳥籠內玩耍的小傢伙說。
「總不能一直都不管吧?」她轉頭看著我。
我看著牠們想了一會:「那就留一隻下來吧,另外兩隻送給朋友好了。」
「可是會捨不得啊,這一個月我常常偷偷打開巢箱看牠們一點一點長大,要送人我會很難過。」Sandy抗議著。
難過就不送人嗎?全留下家裡的空間根本不夠,怎麼養?日後還要再找三隻配對就成了一群…我一件一件分析給Sandy聽,十分鐘後她才總算妥協。
「那要留一隻下來,另外兩隻我要送給我妹妹,」她表情有些許的難過,然後就繼續說:「可是要留哪一隻呢?還要給牠取名字。」
我看了三隻baby一眼,仔細地想了一下:「看哪一隻比較親近人、比較乖就留下,名字以後再取好了。」她沒有意見。接著我們將呆呆毛毛放入外出籠後蓋上毛巾,再將剩下三隻baby的籠門打開,等待他們生命中的第一回飛行、第一次的演出。
彩羽在眼前漫飛,捉摸不定的光影在虛空中明滅,仿佛命運之鳥在夢中璇繞。朦朧中有一截紅繩逐漸延伸,在時空中漂流;紅繩繞啊繞地纏出了一個火紅的太陽。太陽裹住命運之鳥的瞬間耀出奪目的銀白光芒,忽遠忽近吞吐出日環蝕的印象,形成上帝的戒指。我身處在無盡的虛空裡;靜謐地只聽見耳內血液的流動與心跳起伏。眼前明亮的銀色戒指透著紅光向我緩緩靠近,毫無保留地在我目光中放大。我顫抖著伸出左手,直至兩個戒指合而為一。
「David!David!baby停在你的肩上!」我坐在沙發艱難地看向Sandy,口中乾澀的問:「什麼?」
「小baby停在你的肩上!」Sandy著急地指者我的肩膀。
我轉頭只見一對清澈的目光看著我,沒有恐懼、沒有陌生,卻…有一種人與人注目的觸動。
「啊,就是牠了!就是牠了!只有一隻飛出來,另外兩隻還在籠內。」Sandy開心地告訴我。
「你看,牠又飛到你的左手邊了,還咬你的戒指!好可愛啊!」
我看著牠心裡一陣莫名的悸動,下意識地抬高左手,牠也跟著飛到左手臂上。長長的冠羽柔順地伏貼,清澈的雙眼靈動,有一種淡淡的熟悉。
「要叫牠什麼名字?」Sandy興奮地問。
「Lisa!」我脫口而出。
倏然一驚,但沒有後悔。
空氣中凝聚著Sandy憤怒的眼神。
「不准!我不想聽到那個名字!」她頹然坐回沙發,緊抿著嘴告訴我她的決心。
「就是Lisa!」我無視於她,再次強調;起身將Lisa放進籠內。
「David,你不要這樣…Lisa已經死了!死了!你清醒一點!你這樣子我算什麼!」Sandy歇斯底里大聲咆哮。
「不要跟我說Lisa死了,我很清醒!但不管是不是事實,我不想聽!」
「好,我不提,但是不能叫Lisa!」
「就是Lisa!」
「David,你和她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妳是不是偷偷背著我和她在一起?你怎麼可以這樣子對我!」她哭著說。
「和你在一起三年,我一心一意地對你,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們一起走下去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你這樣子?為什麼?」
「你說話啊!」我沉默。「你說話啊!」我沉默。我無話可說…我無話可說…
稍晚一點,我終於履行對Lisa的承諾;我將事情告訴Sandy了。當晚,她堅持要離開這裡到她妹妹家。
我靜靜地幫她打包行李,沒有再挽留。
車停在她妹妹家門前,我看著她說:「Sandy,你自己要照顧自己。」她一言不發,空洞地看著前方。
下了車後,她沒有道別,也沒有回頭。
「Sandy,你自己要照顧自己。」我對著她的背影喃喃自語。
* *
一般中小型鸚鵡在飲食均衡沒有意外的狀況下,大概可以活十年。明天得趕緊去買有機的小米、Lisa愛吃的水果還有青菜。對了,還有全新的玩具、棲枝…也不能讓她在籠子裡睡,那就跟我睡好了。白天她在家裡玩,晚上我下班就回去陪她,嗯…就這樣。還有什麼呢?鸚鵡維他命、礦物質、還有一個腳環得用白金訂做,除了尺寸之外要跟戒指一模一樣。還有呢?還得慢慢教Lisa說話…還有呢?還有呢?…
我吃了藥,躺在床上,慢慢地陷入沉睡;好久沒這樣子輕鬆了。我拒絕無止盡地漂浮,我選擇墜落;以誠實為基調的墜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