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陣子因為鸚鵡的事我又去過幾次Lisa家,隨著牠們健康地長大,我和Lisa的距離也越來越近了。Lisa媽基於勤儉持家的理由偶爾把我當成水電工用;比如熱水器壞了、瓦斯爐沒火、或是洗衣機排水有問題、電鍋插座壞掉之類的。而同時我也充任小朋友的臨時家教,從三角函數到動詞三態變化,英數理化統包。在做這些事的時候,Lisa一樣在旁邊靜靜看著,一樣帶著一抹神神祕秘的微笑。
「David,你以後不要去公司找我按摩了,每次你去都會花兩千多塊,太浪費了。你要按摩就下班後到我家,我可以在沙發上幫你按。而且兩個小朋友和我媽也喜歡你來,家裡多了一個人也比較方便。」
「可是妳晚上十點就要上班了,我如果去,妳就要起床陪我,睡眠不足對妳的身體健康很不好。」
「我可以早點睡啊。早上六點下班回家,等小朋友去上學了之後就可以休息了,就算是吃完午飯再睡,等晚上你來的時候也還可以睡七個小時,不用替我擔心。」
從那之後,我如果沒出差又能在七點前下班,就會帶著晚餐和一些滷味、甜點之類的去她家。到的時候往往她還沒起床,小朋友就會曖昧地說:「媽咪在睡覺,叔叔你自己去叫。」但每次我走近臥室看著熟睡中的Lisa,心裡卻總是沉甸甸的,捨不得搖她起床。有時候她雖然已經起床卻還像小孩子一樣地賴在床上,我就坐在床沿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用手指梳攏她的長髮,親親她的額角。那一刻我的心裡前所未有的充盈。
偶爾在她輪休的時候我向公司請假,開車載著她去高雄近郊的旗津、壽山、西子灣,走走逛逛,也去美術館、博物館欣賞民俗工藝或是藝術展覽。偶爾我們就會在溫泉旅館裡討論高更與梵谷的差異,或是藝術與色情的分界這類我根本不懂的問題;如果紙上談兵不能獲得滿意的結論,我們就會開始藉著探索彼此,解決這種高深的哲學難題。
Lisa赤裸著身軀擁著我:「David,前一陣子你到底怎麼跟Sandy分手的?」我的手在她平坦光潔的小腹遊走,聽到她的疑問後沒有一絲震顫。
「我跟她說相處的感覺變了,需要分開一段時間。」目光梭巡在Lisa豐滿的胸前,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抬頭看著我:「就這樣?那麼容易?你不要騙我…」
「我沒有騙妳,我後來又跟她說我已經沒辦法愛她了,再走下去只是雙方痛苦。」
「真的?」她清澈的目光有看穿我的意圖。
我的瞳孔盡力沒有收縮:「真的。」態度堅定。
Lisa是慧黠靈動的,也是純真質樸的。從她的身上我同時看到了一個單純無邪的小女孩與成熟世故的女人。這兩種極端在她身上奇妙地融合,沒有絲毫衝突。我既驚訝於這種神蹟般的造物,也沉迷在人性的喜怒哀樂裡。對此我毫無抗拒的能力,也沒有抗拒的理由。
為了應付Lisa下意識的掙扎動作,我選擇說謊;並沒有試圖拆下她身上的安全繩。我認為這是某一種保護。如果我和她的相處有道德責任,那就由說謊的我來擔負,與她無關。但,其實我壓根不認為任兩人的相處,需要為第三人擔負什麼屁責任。
根本上,說謊有個本質---「昧於事實」。並在昧於事實的狀態下,求取某些災禍的避免或利益的獲得。我同時對Sandy和Lisa說謊,試圖在其中取得某種平衡。但是走在鋼索上通常只會有兩種結果,就短暫而言---不是向下沉淪就是停留在原地;就長時間而言---不是到達對岸就是墜落。
但是上帝這一次居然沒有照著劇本演出,既沒讓我向下掉也沒有讓我到達對岸,我甚至連停在原地也不可得。我漂浮在虛空中不知所措,失重的暈眩感是強效的催吐劑,吐出的眼淚與沉重的悲傷凝聚成一顆通體潔白無瑕的卵,隨著我在無邊際的黑暗裡飄盪;直到命運之鳥破殼而出,停留在我的肩上,這才終止了無間的空曠與孤冷的暈眩感。
一個月前的情人節隔天,我們相約。
「David,昨天是情人節,我沒有陪你,你會不會不高興?」Lisa一臉歉然地看著我。
「沒關係,妳要工作沒有排休,我也很晚才下班,今天再過情人節也一樣。」我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輕拍她的手臂。
「我們去西子灣看夕陽再找地方吃飯,開開心心地過一晚。對了,昨天晚上我請快遞送去妳公司的花喜不喜歡?」我輕握住Lisa的手。
「很喜歡啊!好大一束玫瑰!送到公司之後好多同事都跟著起鬨,」她的嘴角洋溢著笑。「可是你不要花那麼多錢我也一樣會很開心。」她邊說話邊幫我輕輕地按摩肩膀。
「我也有一個禮物要送你!」Lisa突然開心地從包包中拿出小巧的禮盒。「猜猜看這是什麼?」還沒等我猜,她就迫不及待地宣布:「登登登登!是情人對戒。」她小心地撕開包裝紙,取出二只精緻素雅的白金對戒。
「喜不喜歡?」戒指在我的眼前晃啊晃的。
「喜歡。」我笑著看她,聰明地在第一時間表明立場。
「我知道你不喜歡戴東西在身上,連手錶都不戴,所以特別挑白金的尾戒,很素的,不花俏。你到底喜不喜歡啊?」她沒把握地看著我,眼神帶著企盼。
「我剛剛說了,很喜歡啊。」我再一次堅定立場。「那你以後都要戴著,沒有允許不准拿下來。」Lisa狡猾地微笑。
我頓時恍然大悟,發現上當了:「這樣子啊…那妳呢?」沒想到她毫不遲疑地說:「我也會一直戴著啊。」
「我拿去廟拜過了,有人說月下老人會在這對戒指上牽紅線,就會有好姻緣。」她的眼中有幸福的柔光。
車停靠在西子灣附近,我們信步走向堤防。日落的餘暉映襯在她嬌嫩素淨的臉上,不知道怎麼的,我有一股緊緊抱著她的衝動。我們走走停停地看著遊客、小販、街頭藝人的演出;那個剎那我的心裡異常地平靜。
坐在堤岸邊的情人椅上,我輕輕地對她說:「把戒指拿出來,我們戴上吧。」她看著我,取出戒指,相互在左手小指戴上。「以後不論我們變成什麼樣子,不論相隔多遠,這對戒指都會被紅線牽著。」Lisa在我的耳邊輕喃。
那晚,她異常地熱情,彷彿要將兩副軀體融化重鑄。異常的體溫將兩顆心熨貼成為一顆;急遽起伏的呼吸,吞吐著共同的靈魂,分不清楚彼此的界線。沒有時間空間的桎梏,沒有你、沒有我。
但,那是我們的最後一夜。
* *
我望著休息廳前方轉角的指壓室,好久好久。始終提不起勇氣走近。人生怎麼會這麼荒謬?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就這麼走了?人生如果這麼輕易的就淪為八點檔電視劇,那所有本於情感的喜怒哀樂就脫離了存在的本質而成為一種任意擺弄的象徵符號。「休息廳」的存在將成為三個黝黑的鉛字,而「你我他」又將成為誰口中惡質玩笑裡的角色呢?不是的!不是的!不應該是如此!但那又該如何?桌、椅、光、暗、地毯、吊燈,開始漂移璇繞,今天、明天、這裡、那裏,開始碎裂崩解;是桌上燃著的菸草還是桌燃著的菸草上已紊亂不可知。整個存在已經脫序,我驚恐地陷入分裂的迷惘中,徒勞的嘶吼、掙扎、扭動,緊緊地握住左手小指上那唯一的真實。
那個異常夜晚的隔天,Lisa在走路上班的途中,因為一場酒駕車禍,走了。沒來得及留下任何一句話。
我記不得是誰通知我;好像是Lisa的大女兒,也好像是Lisa媽,我不確定。我也記不得急診室裡的情況,我大概有些印象的是我在警察局把肇事的人毒打了一頓,那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沒被我當場打死是個奇蹟。
後來好幾個警察抓住了我,對方的家人又好像要告我;再後來好像是Sandy來了,簽了一些文件才把我帶走,但是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這樣。有好幾天的時間我恍恍惚惚,一直到Sandy帶我去看醫生,吃了藥才好一些。醫生說是什麼症候群,我忘了,因為不重要。Sandy從警察局帶我走之後就一直陪著我,後來乾脆就搬來跟我住,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她幫我請假、整理環境、餵鸚鵡,也幫我弄一些吃吃喝喝的東西,這一個月大致上就是這樣。一直到Lisa喪禮告別式之後,我才開始正常工作。今天是上班後的第三天,一早就出門到嘉義,直到現在半夜兩點多了。
Sandy有幾次問我Lisa是誰,我為什麼會在警察局…我撒謊騙她說:「大學時候的女朋友」,我想她會相信的。我一直都對自己說謊的能力很有信心,不相信又如何?我不說Sandy怎麼會知道?她追問我以前和Lisa相處的情形,我也都避重就輕、顧左右而言他。我不願意Lisa承擔任何一點批評,雖然我那時候精神狀態不是很好,但要騙Sandy還是做得到的。以前我兩邊說謊,現在只要應付一邊就輕鬆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醫生說的什麼症候群作怪,現在只要一回想起Lisa的死還有告別式那幾天的事情我的腦袋就會加速運作,腦中連續不停的說話就像現在一樣連標點符號都用不好。這些日子都是這樣子的,我試過好幾次都要依賴吃藥才會好一些。我要休息一下,停止想到Lisa的□。□真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東西,一個人就憑空消失了,就再也不會出現了。一個人昨天還好好的然後就不見了就再也聽不到聲音聞不到原來的味道碰不到體溫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我要休息一下,停止想到Lisa的□,但又怎麼能不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