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紅色的連身洋裝柔順的貼伏在Lisa身上,長長的頭髮閒散、隨性地束成馬尾垂在身後。五官精緻、輪廓深邃;淡淡的唇影、素白潔淨的臉頰,沒有粉底、沒有眼影。
進門後她不發一語,熟練地將白色床巾鋪在指壓床上:「先生您好!請躺上指壓床。」她示意我躺上去,語音雖然清脆悅耳,但語調裡卻聽不出冷或熱。
「先生,我先跟你說一下,指壓室這裡是做『清』的,如果你要別種服務那是在『樓上』。這裡一節四十五分鐘,一千二百塊錢。」我才剛躺上指壓床便聽見她突兀的開場白。
「剛才帶我來的副理告訴我了,妳不用再強調一次。」我按耐住躁動的情緒,不友善地回應。
Lisa停下手中的動作,用站姿從上往下看著我:「先生,不好意思,因為有些客人會要求別的,所以我就先把話說在前面。」那種眼神並不是要看清楚我是不是用下半身思考,而是根本就認定了我確實是用下半身思考。到底是怎樣?我看起是一隻淫蟲嗎?什麼態度?我來這裡受氣嗎?越想越覺得不對。
「小姐,妳不要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對妳沒興趣,是妳想太多了。麻煩妳現在就開始指壓吧。」我無奈地結束這場沒有意義的嘔氣。但閉上眼睛後想了一想,為了怕還有令人討厭的事情發生,就乾脆把一些話一次交代完,免得麻煩:「請妳加強頭部、頸部、肩部,腰以下全都不用做,背部熱敷放到最後。如果我睡著了,兩節的時間快到了再叫醒我…」連珠砲的吩咐還沒停下,Lisa就插話進來:「先生,那要加精油嗎?薰衣草可以安定神經、薄荷可以醒腦、檀香可以寧氣、桔梗花可以…」我聽了實在不耐煩,就打斷她的話:「就薰衣草吧!拜託妳不用再一個一個介紹了…」終於,她聽了這句話後聰明地閉嘴。
Lisa的指腹開始在太陽穴、耳後、肩頸有規律的起伏遊走。隨著我僵硬的肌肉、緊繃的神經放鬆,我逐漸進入熟睡的狀態;「這大概是我遇過最會指壓的師傅了…」是我在喪失意識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科學家說「肌肉有記憶的能力」,我認為是正確的。那一晚之後,我就常跑Lisa工作的三溫暖。見面次數一多,也就沒有初見面時那麼重的火藥味了。
「小姐,請問妳貴姓?」醒來之後我第一句話就這麼問。
「叫我Lisa就可以了。」聽得出來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態度。
「妳的指壓技術很好,我會再來。」離開之前我對她說,但她沒有接話。
「我叫David。」我補充。
直到後來聽Lisa說,我才明白有些客人會在指壓的時候要求一些額外的服務。比如大腿內側加強,或是胸部、臀部用手掌摩娑。更過分的會直接要求用手在胯下…她為了避免這種討厭的事情才會設計專門對付陌生客人的開場白。若是還有這種事,除了直接拒絕外,太「盧」的就直接請店經理出面處理。「大不了不做他、不收錢!」她這樣告訴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隱約有一股衝天的怨氣。
Lisa的指壓技巧所以高超,除了經驗之外,更大的原因是曾經在醫學院進修部上過完整的「中醫推拿治療」這一類的課程,也具備乙級美容師的執業證照。我問她「怎麼不去做女客人?比較單純」,她說「做男客賺的錢比較多,如果一個晚上做四節,和公司六四分帳,再扣除月休五天,一個月也還有七萬多塊」,「家裡有媽媽和二個孩子要吃飯;讀書、補習、房租,都要花錢」。原來她二個女兒都上國中了,大的國三,小的國一,這讓我非常的訝異。單從外表上絕對看不出Lisa已經三十四歲了,居然還大我一歲。「也沒什麼保養,充足的睡眠很重要」她無所謂地說。
「妳先生呢?」有一次我問。
「他是個賭鬼,孩子還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小朋友跟著我,他不聞不問,也好啦。免得看了就煩。」我看見她淨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紅暈,我想大概是她血壓陡然高了起來。
「David,你呢?在做什麼?結婚了沒有?有沒有小孩子?不要都是你在問,像查戶口。」Lisa的語氣有點警戒。
「我啊?就是很簡單的上班族,常常出差、沒結過婚、沒有小孩,這樣子說清不清楚?」我的態度輕鬆自在。
「沒結婚?那女朋友呢?」
「有啊。」
「那還常常半夜跑來這裡?」
「我和她各忙各的,也沒住在一起。常常工作出差累了就來這裡休息一下,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睡一覺後隔天中午再進公司也沒什麼。」
「女朋友不會查勤嗎?」
「查勤?我都跟她說我人還在出差,沒回高雄。」Lisa聽了之後一臉懷疑:「給我一張你的名片,我不太相信你是上班族。」她精明地看著我,我掏出名片遞給她。
她接過名片看了一下,用一種調侃的語氣說:「嘖嘖嘖…大公司的行銷副理啊!一個月賺多少錢?」
我並不打算正面回答,隨口應她:「比妳少。」
「比我少是多少?」
「就是很少很少。」為了維持身為男人的尊嚴,決定繼續胡扯下去。
但她手上指壓的力道突然減弱,眼睛盯著我:「你是不打算說就是了?」
「好吧,算是妳贏了,我認輸…」正要把話題岔開,就聽見她還在追著我問:「那答案呢?」Lisa不放棄…
有的時候她會專挑我不想聊的話題:「David,我覺得你常常騙你女朋友不太好耶!」我愣了一下:「該怎麼說呢?如果他知道我常來三溫暖一定會生氣的。但是應該不是擔心我找女人,而是擔心我亂花錢。可是我真的很累很需要按摩。」
Lisa窮追不捨地問:「那跟她說實話會怎樣?」
「…」我沉默了一秒後冷靜的開口:「也不會怎樣,就是以後不能再來,妳也就少了一個固定的熟客人而已。」
她聽了後回:「這樣啊…那還是…暫時這樣好了。」雙手繼續在我的背部按壓。
有很多時候,愛與吸引的發生不必然的在預期之內,也不是建立在自以為清楚的理性邏輯裡面。愛情似乎是一種僅限某時、某地、某人的化學反應。這種事情往往在發生之前沒有道理,在發生之後我們才試著去理解去說明,但那樣的理解與說明卻只限於個案的後見之明,無法形成一種具普遍性的典律。當然從物理學上可逆的反應而言,因與果清晰自明。但在A+B=C的恆等式裡,A、B、C僅只是化約之後的單純概念,真實的生活中絕非如此。Lisa是不是「值得」我「放棄」Sandy,是一個弔詭的問題。首先,「放棄」必然建立在「擁有」的基礎上,但在這個世界裡,一個生命如何能夠擁有另一個生命呢?
擁有是一個可怕的概念,增強了虛幻的安全感與自我。
再者,「值得」是一種個體主觀的價值比較。但試圖分辨「蘋果」與「橘子」那一種比較可口,並嘗試將結果推展至普遍認知系統,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解的、可笑的徒勞。我既從未擁有便無從放棄,我只是在命運中隨波逐流;不順游也不逆游,任由命運將我推動。我看著衝動與冷漠,感受激情與沉寂---我這樣告訴自己。
「Lisa,下班後一起去吃早餐?」
「不太好耶!」
「不會不好啊。吃完早餐妳回家休息,我去上班,有什麼問題嗎?」
「就是不太好,你有女朋友,跟我吃什麼早餐!」
「那如果我沒有女朋友,你就會跟我一起去吃早餐?」
「妳有沒有女朋友關我什麼事啊!不去。」
掙扎是陷落後的行為表徵;道德是安全繩。問題是誰能確定陷落之後不是天堂而一定是地獄呢?我們都綑綁著安全繩在生命中行走,以至於喪失陷落的可能。
Lisa緩緩的解下束縛在身上的安全繩,和我一起隨著命運陷落、漂流。雖然偶爾她也掙扎,是下意識的。
半年之後的某個早晨,她大概受夠我的糾纏,開始讓我牽著她的手在星巴克咖啡點餐。
不久之後我就有了親吻她的機會。
「你和她分手了?」她開口問的時候我們的唇相距不到一厘米遠。
「嗯…分手了…嗯…」我突破這個距離,在四瓣唇間回應。
突然,她很認真地看著我,嚴肅地問:
「David,你會不會養小鳥?」
我愕然地陷入一種短路狀態,倒不是因為什麼「鳥」,而是瞬間無法從豐潤甜美的接吻滋味切換到那有著兩片翅膀的小生物。我當然會啊!但…這是什麼無厘頭的怪問題?我對著她「嗄?」了半天。
原來Lisa讀國一的小女兒昨天從同學那要了兩隻剛孵出幾天的小虎皮鸚鵡回家,卻沒想到小朋友的一時心血來潮會掀翻了一家四口的屋頂。什麼餵食、保溫、清潔一概不懂,四個女人手忙腳亂的瞎攪和一通。Lisa心理不安,才會很天才地挑這種時間跟我求救:「我好擔心小鳥會死掉,那麼小一隻就沒有媽媽,全身又沒有毛,如果出了什麼問題…」她憂鬱的語調讓我誤以為她才是鳥媽媽。
所以我開始告訴她飼養鸚鵡的基本知識。
很快地三十分鐘就在我滔滔不絕的賣弄中過去了。我看她的表情越來越茫然,越來越困惑,就趕緊下了結論:「總之,餵食的時候要定時、定量,維持泡水飼料的溫度在38℃-41℃中間;週遭的環境溫度要保持在27℃-30℃左右,通風和清潔…」但話說到這裡,她的眉頭已經皺成「川」字型。我想了想乾脆說:「不然我今天下班後到你家教你的小女兒吧,」又接著:「這樣會不會不方便?」
她的雙眼突然亮起來:「不會不會。」然後一直點頭。
就這樣子我去了她家。舊式公寓的二樓,有三十坪左右。三房二廳一衛,月租金一萬塊,離她工作的地方很近,走路大概十分鐘。客廳裡的擺設很簡單很實用,還有一面落地窗,採光算是不錯。
Lisa的媽媽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客家婦人,有著半白的頭髮,微胖的身材。第一眼看見她時我還來不及問候,就聽見她的口中冒出一串奇怪的音節:「ㄌㄧㄚㄐㄧㄚㄙㄟˇㄚㄍㄡˋㄏㄟˇㄇㄚㄙㄚ…」我不知所以尷尬地看著Lisa,她笑著對我說:「我媽在問你是誰啦!」我冒著冷汗趕緊用普通話說是Lisa的朋友,來這裡教小朋友養鸚鵡。還好Lisa媽也會說普通話,這才不至雞同鴨講。Lisa的兩個女兒和媽媽極像,都是白白淨淨的瓜子臉雙眼皮,只是兩個都戴著眼鏡。「電視看多了就會這樣。」Lisa說。
小朋友看著我雖然有些羞怯,但也算落落大方有禮貌。我一步一步地示範如何餵鸚鵡,又將寵物箱的溫度用四十瓦可調式燈泡弄到一個適宜的溫度後才算完工。Lisa在一旁靜靜地聽小朋友吱吱喳喳好奇地東問西問,嘴角始終帶著一抹神神祕秘的微笑。臨走前我和小朋友交換了手機號碼和電子郵件信箱:「明天我會把剛剛說的這些養鸚鵡的方法E-mail給妳們,再有問題就打電話給我。」
「謝謝David叔叔,再見!」
「再來玩啊!」Lisa媽這次說的是普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