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速七十公里的南下列車將窗外的暗黑一秒一秒的向後拋擲。車廂裡除了單一不變的昏沉與稀疏嗡鳴的交談聲外,就只剩下雜混著酒精與前座女人香水的怪異味道;夜越來越黑了。
我看了看手機的時間:晚上十點四十分,還有二十分鐘到高雄。
「要回家嗎?」心中猶豫。
一早六點出門趕搭到嘉義的飛機;八點半就展開跟馬拉松一樣長的會議;午餐和該死的「銷售達成率」、「改善策略」一起囫圇下肚,沒料到晚餐居然只是KTV包廂裡面的十個水餃、幾口滷味和可以堆滿地面的啤酒瓶;但更倒楣的是居然沒趕上末班飛機!實在沒辦法…只好坐上今晚僅存的這班自強號。
「要回家嗎…」我掙扎了幾秒後,用手機撥出號碼。
「Sandy?睡了沒?」我問。
「還沒有,邊看電視邊等你回來。快到高雄了嗎?」
「今天會議結束的時間太晚了,沒趕上最後一班飛機。晚上我就住在嘉義的旅館,明天才回去。妳一個人要早點睡。」
這是我十秒前想好的台詞,沒花太多心思。
「這樣啊?那記得要早點休息。這一陣子你身體不好,自己要多注意一點,記得準時吃藥。」Sandy在電話裡叮嚀著。「明天晚上你回來要吃什麼?先告訴我,好下班後去買。」她貼心地問。
「隨便都好吧!反正是過日子,又不是過年。不然明天我想一想再跟妳說。先這樣子,記得電視不要看太晚,早點睡,晚安囉。」我按下了結束通話鍵。
說謊,對一般人來說或許有些心理障礙,但自從我七、八年前開始從事行銷企畫工作之後就逐漸地具備免疫能力。什麼臉紅心跳、目光閃爍、說話吱吱唔唔這種道德過敏反應早就不藥而癒了。剛剛好Sandy天生又有「神經粗大不敏感症」,讓我更能夠發揮所長。列車上「啌隆啌隆」的嘈雜背景聲,她肯定不會注意。就跟大多數的人聽流行歌曲一樣,永遠只注意到主旋律,有誰去管和弦配置或者低音過門?
自強號列車難得地準時停站。穿過夜間空曠淒清的月台,終於呼吸到高雄難得的濕冷空氣。眼前高高矗立的大樓在夜色灰濛的光影下顯得遙不可及;熟悉的車潮、喧囂聲也不知道躲去哪裡;只看見了明亮多彩的廣告霓虹霸占了整個城市。瞄了一眼前方的電子氣象看板---「14℃陰雨」。我踏著微濕的柏油地面,將手自大衣口袋伸出,隨意招了輛計程車。
「司機,麻煩七賢路-銀都三溫暖,謝謝。」我上車後交代司機。
「少年欸,要去三溫暖鬆一下咧?」計程車上了路,司機操著台灣國語問。
「嗯,今天到嘉義出差,剛回高雄。很累,想去休息一下。」
「你在三溫暖有熟識的小姐嘸?若嘸,我介紹啦!」司機熱情地對我說著。
「不用了,我去那裏只是去洗個澡…」
「麥假啦,咱查甫人去那,攏嘛同款。」司機曖昧地笑了—但我沒笑,只冷冷的補上一句:「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真的很累,想要休息一下;不好意思,麻煩你到了再叫我。」算是結束這個話題。
不是我討厭司機,只是這個世界為什麼老是這樣子?明明知道的事情要裝做「不知道」,而真的不知道的卻要當成「知道」;彷彿只有這樣子才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才能建立起溝通互動的橋梁。我的性格外熱內冷,在基本的社交互動之後通常就不多話,但也不至於到失禮的地步。今天算他倒楣吧!莫名其妙地提到我完全不想聽的事情。我想,無論是誰總會有運氣很差的時候。
閉上眼睛聆聽計程車上電台播放的歌曲,依稀記得是貓王的「Lovemetender」,最近記憶力很差。
反覆低吟的簡單旋律,勾勒出這首歌的動人之處。貓王富有磁性的獨特嗓音,溫柔地訴說愛人與被愛的渴求。單純到令人心疼,彷彿生命就是為愛而生為愛而活,沒有什麼更高的價值。和Sandy相識二年,她總是平平凡凡地不帶著過多的要求;幾百塊錢的生日禮物、平價牛排權充聖誕大餐、情人節午夜過後的玫瑰、租錄影帶當成是看電影;無論怎麼看都是沒得挑剔的好老婆。她大學讀的是外文系,畢業後就到美語補習班教小朋友英文,過了三年的老師生活後,為了理想居然兩次到國外應徵一份在台灣發行的英文雜誌編輯。雖然最終沒錄取依然繼續當她的老師,但是她說:
「好可惜唷!只差一點點!只要再努力一些些就可以了」
就這一句話突顯了她的堅毅性格,也吸引了我對她的追求。但該怎麼說呢?慢慢的我發現自己和她有很大的不同,好像我吃辣她不吃、我喜歡唱歌她不唱、我衝動她冷靜;這些不同原本沒有對錯,但是當不同處一個一個,接二連三地不斷顯現出來,事情就沒有那麼單純了。
「我們要節省才能存錢。」非常正確!但剛好是在我半夜下班搭計程車回家時,她對我說的話。
「買一間自己的房子,簡約溫馨的布置裝潢,但是一定要有很多的Hellokitty…」每一次和她逛到IKEA家俱賣場這一類的地方她就開始幻想。但是我其實不喜歡貓,尤其是沒有嘴的貓,可是又能怎麼樣呢?
偶而在周末休假的時候她到我住的地方玩,總是忍不住劈頭就念一頓:「起床要摺被子,衣服不要亂丟,水要多喝一些,辣要少吃…」好一陣子我誤以為她是我媽派來監督我的間諜。
慢慢地,我和她變成家人,卻離愛人這二個字越來越遠;沒有慾望、沒有激情,像一灘不會流動的死水。
自從一個月前我們同住後,她常拿著居家雜誌在家裡比手畫腳:「一間書房、一間主臥室、二間衛浴、一間Baby房…」但是我的目光卻還徘徊流連在探索頻道裡的鯨魚哺乳畫面。
在她的觀念裡,人生只要設定好方向、目標,再持之以恆用正確的方法執行,沒有做不到的道理。就好像她當初為了一圓理想,隻身到國外應徵雜誌編輯。「只要再努力一些些就可以了」—但她不知道生命終究不如加減乘除四則運算般單純,總是會有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就好像…嗯…就好像我從雛鳥養大的一對玄鳳鸚鵡,上個月居然孵出了三隻毛茸茸的小鬼頭,而我還沒決定好該如何安置牠們。
「先生歹勢喔,三溫暖到了,一百五十塊錢。」計程車緩緩向路邊停靠,司機按停了計費表。
推開車門,迎面而來紛飛無序的毛毛細雨,在接近午夜的高雄氛圍裡更有一種刺骨的寒冷。稍早在嘉義灌進腦袋裡的酒精似乎到了高雄有些水土不服。緯度差異征戰的宿命,不可調和的矛盾在腦中翻攪。我加快了步伐,看見前方三溫暖明亮閃爍的碩大招牌,花枝招展地向我揮手招攬。
「先生您好!歡迎光臨!」電梯開門後聽見的迎賓詞和幾個月前完全相同。步出電梯,三溫暖內豪華的水晶流蘇燈、赭紅色的地毯、純白的羅馬柱和牆上大量印刷的名畫,一如往昔地將「俗氣」這二個字詮釋得淋漓盡致,絲毫沒有一點改變。就如我原本就知曉的:這裡的一切與高雅無關。
轉頭看見兩旁服務人員職業化的笑容,聽見機械式鏗鏘有力的熱情招呼聲「請跟我到更衣室」我深深吐了一口氣,平心靜氣地緩緩跟上。
手機、筆記電腦、皮夾、衣物,歷經一整天的奔波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靜靜地躺在儲物櫃的一角,像歷經了砲火的士兵在夜闌人靜的夜空下,數著天上一顆一顆的星星。
冷熱浴池、蒸氣室、烤箱、按摩水柱,也和以往一樣帶走了身體的疲累。眼前氤氳朦朧的水氣籠罩下,一群男人裸露著生殖器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奮力清洗。我想,也許在我們集體的潛意識中清洗的其實並不是肉體,而是心理;某一種價值觀在不當的移植後產生的強烈排斥作用。
我靜靜地離開浴區,換上另一套乾淨舒適的和服坐在休息廳寬大舒適的沙發上。赤著腳,燃上一根七星香菸,喝一口淡淡的烏龍茶;這是我一直很享受的短暫寧靜。
「先生,需要上樓休息一下嗎?」遊走休息廳的公關副理穿著低胸連身洋裝,帶著嬌媚的笑容妖嬈地緩緩走過來。「上樓休息」是三溫暖的暗語,就是指性服務。
我意興闌珊看著她說:「謝謝,我今天很累,就不用了。」但話才說完,她就自然地將火辣的臀部緊挨著我的大腿坐下,接著就是一陣濃香連結到我的嗅覺神經。
「這樣子啊?太可惜了!我們這裡的素質很好、服務很棒,價錢也很公道。這幾天有幾個年輕的小姐來…再考慮考慮啊!」各種不同的說話技巧、說服話術令我瞠目結舌。整整五分鐘完全由她一個人擔綱表演,好不容易我才找到機會開口:「真的不用了,謝謝。我有需要一定找妳。」但是這樣明確的一句話卻依然抵擋不住她的進攻,一直到十分鐘後我才聽見她嗲聲地說:「一定唷,不要忘了。不然我們也可以多認識一下聊聊天啊…」終於,她優雅的起身離開。
「謝謝。」我自顧自地喃喃自語,抽離最後一絲嗅覺。
一年前也是同樣的場景。高雄也是一樣異樣的陰雨濕冷。三溫暖少爺的笑容沒有改變、七星香菸沒有更換、烏龍茶同樣淡而無味。驚人的相似其實是下意識地類比擷取,這個世界又哪裡有不變的人事物呢?但儘管在理性上我可以如此認知,但在情感上卻無法接受與面對。人,生而矛盾;在兩難之間擺盪。那次,前任公關副理帶我進了三溫暖的「指壓室」而不是「樓上」;那一夜,我第一次見到Li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