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冷。
今早,我嗅到空氣中夾帶著涼意與溼氣,即使沒有出門到外頭,我也知道,下雨了。
看來冬天將近了。
我盡力抬頭,試圖越過房間的高牆,往天花板那頭的窗檯看去,但是玻璃面實在太高,只能乾巴巴地盯著面前的白色高牆。乳白色的高牆包圍著這個房間,高得無法丈量到底有多少公尺。
我失望地看向姐姐,她正坐在床上梳著頭髮。柔軟的褐色髮尾中點綴著剔透的白色,在微弱光線的照耀下依然顯得奪目,讓我看得入迷。
直到我的視線惹得姐姐的注意,她才停下手邊的動作,投以一個淺淺的笑容。
「怎麼了?」姐姐的眼神帶點混濁,似乎有些疲憊。
「我無聊,沒有事情做。」我一臉煩悶地蹭到了姐姐旁邊。
姐姐輕柔地拍著我的頭頂,開始幫我梳理頭髮。
「妳的頭髮也是這麼柔順。」姐姐的誇獎讓我十分高興,我們同樣擁有褐色帶白的特殊髮色,我為此自豪,但也為此困惑。
不過姐姐開心,這也就夠了。
「姐姐,天冷了!」我故意用撒嬌的語調和姐姐說話。
「是啊,又到了這個季節。」姐姐笑了笑,拉起毯子,將我一把摟過。
毯中暖洋洋地不由得發懶起來,讓人忘記稍早襲上皮膚的寒意。依偎在姐姐身旁,似青草的清新味道搔癢在鼻翼兩側,安心感隨著呼吸包覆著全身。
我瞇起眼睛,覷向被高牆所包圍的空間……這裡是我和姐姐兩個人的房間。簡單的雙人床、基本的膳食、打發時間的小玩物,這些單調的物件構築著我們的一切。
來到這個房間已經是第二個冬天,但實際上我不清楚到底過了多少日子,因為我們一族生來特殊,受到身體上的限制,只能住在像這樣的小房間內,不能做太多事情。
正確來說,是被限制了自由。
就遺傳學的角度而論,我們厭惡強光,畏懼寒冷,體力薄弱,因此必須長年留在室內生活。為了保護我和姐姐,自稱是媽媽的女人便讓我們倆住在白色的房間中。
媽媽對我們很好,房間的大小事物都是由她打點,包含三餐的準備和房內的打掃之類的雜事。比如最近天氣涼了,媽媽早早就替我們換上高級的法絨絲被,並裝了定溫暖爐。媽媽時不時也會隔著高牆詢問我們姐妹的心情,可說是照顧得無微不至。
說實在,過著被人伺候的生活沒有一點需要抱怨,媽媽待我們如親生女兒一樣百般呵護,但是……
就是無聊了點。
生活中所有的吃喝玩樂都在這狹小的房間內,一成不變的日子累加了煩悶,猶如每天將樹枝堆高的無聊動作,終有一日會被倒下。
「姐姐,妳都不會無聊嗎?」我嘟著嘴小聲地抱怨。姐姐的笑容帶點些許無奈,「這也沒辦法呀,因為我們是這樣的存在。」她輕聲地回我。
語畢,姐姐的眼角好像沁出了些落寞。
其實我早已察覺到姐姐的異樣,隨著天氣越冷,她發呆的次數就越來越多。雖然不知道姐姐在想什麼,但我很擔心這樣的姐姐。
我又往姐姐的懷裡鑽,用微不可察地聲量問著她,「姐姐,要跟我一起離開房間嗎?」
一說完,姐姐的肩膀顫了一下,我不禁斜眼看了看她的側臉。
「姐姐?」我語帶疑惑地確認姐姐的感受。
「妹妹啊,我們還是乖乖地待在房間裡就好了。」姐姐的聲音明顯地壓低,難掩心中的無奈。
「為什麼?姐姐不是也不喜歡這樣的日子嗎?」我不解地和姐姐拉開了距離。
「沒有為什麼,只是我們沒有選擇的權利。」姐姐擠出了假意的嘴角,嘗試帶過這個話題。
但我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是當初的小女孩,以前的謊言或許都可以被姐姐敷衍,而我也能全盤接受。可是現在的我具有思辨的能力,也能夠有些作為,我再也不想被限制。
「為什麼沒有辦法選擇?」我情緒化地站起了身,毯子隨著我的動作滑落。
姐姐微微睜大了雙眼,眼底寫盡了訝異,應該是對我突如其來的情緒感到或驚或疑。但姐姐旋即轉為嚴肅的面容,「選擇?我們要選擇什麼?再說我們要怎麼離開這裡?這個房間連個門都沒有,別再抱持著天真的想法了!」她的聲線變揉雜著責備與質疑。
「或、或許,我們可以把房間的東西疊一疊,這樣就可以摸到牆緣了……」我隨口講出了個法子,希望能增加姐姐的信心,但我的話還沒有完全說完就被姐姐打斷了。
「那牆那麼高!」姐姐的聲音越漸拔高,視線往看不見的牆頭而去,那高度便代表了姐姐內心的絕望。
我不想放棄,試圖說服姐姐和我一起離開這個房間,於是樂觀地告訴她,「我們得試試看。」
「夠了,別說了!」姐姐的情緒像是被我的話語所擊垮,終於打碎了那卑微的平衡。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姐姐這麼大聲,也是第一次看到姐姐發抖的身軀。
也許是我的恐懼刻劃在五官上,姐姐馬上收一收她的失常,往身後的床鋪一躺,撩起了毯子將整個身體包裹起來。
因為我愛著姐姐,所以希望能與她一起離開房間。可現在我仍然搞不清姐姐的思緒,縱使我們血緣相連,縱使天天夜夜相處在一塊兒,兩個不一樣的個體依舊無法彼此理解。
夜晚,我並沒有鑽到被褥中和姐姐一同入眠,腦中盤旋著今天的爭執。
我回憶起外面世界的光景,那是媽媽趁我們熟睡時帶我們出去看看,也許是聽信了哪裡的偏方,認為我和姐姐需要常常親近自然,但實際上我和姐姐在陽光的曝曬下馬上渾身不對勁,馬上躲回遮蔽處。
雖然當下的反應是如此,但我卻沒忘記了那大自然的味道,猶如解放四肢限制的束縛,有種無所不能的感覺。
名為「自由」的舒坦。
當下我便知道我是屬於那裡。
我嚮往自然,我渴望自由,難道連這點奢望都不能嗎?連企圖去爭求也不行嗎?
所以我下定了決心,要翻過高牆,到那自由的另一頭。
我心裡暗忖,原來私慾的追尋遠大於血緣的羈絆,雖然很對不起姐姐,但是姐姐也騙我夠久了。
我總需要知道外面的世界。
不!是我一定要去!
我趁姐姐熟睡時,把房內可以用的東西堆成一座小山,雖然是勉勉強強疊成了山的形狀,但還是沒有預期的高,不過事已至此,還是得試一試。
我沿著物品可踩的地方往高處爬,小心翼翼地維持小山的穩定,深怕一個踩空就會弄垮好不容易堆高的希望,即使尖銳的物件劃傷了四肢,也在所不惜。
內心的躁動慢慢上升,越往上一步像是越看的清牆壁的頂端,希望點燃了我的雙目,以為再一點點就觸碰到自由的位置……
但我錯估了希望的距離,它差了一截高度,可望不可及,就在眼前的牆緣,伸直了手卻搆也搆不著。明明所有可用的東西全都用上了,為什麼還是差了一點。
為什麼……
這就是天真的下場嗎?難道姐姐也知道懷抱著希望的下場嗎?
我回頭朝底下看去,想從這裡看看姐姐的睡顏,但沒想到我連床鋪都看不清,一方面是太遠了,一方面是覺得眼睛有些濕潤。
……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好不容易到了這裡,怎麼能放棄?或許跳一下就能抓住牆緣,或許我可以再努力一點!
正當我樂觀地打算時,一個扭身,腳下的立足點開始搖搖晃晃,似乎禁不起我更大的動作。
換句話說,這一次的打算可能是我最後的樂觀。雖然身體有些挫傷,但對於手腳伸展沒有什麼大礙。我盡可能地蹲低,將注意放在我的下盤,腦中模擬成功的步驟──跳躍、伸直、用力。
我閉上眼。
跳躍、伸直、用力……
跳躍、伸直、用力。
跳躍!伸直!用力!
深吸了一口氣,我死命地蹬起後腿。在飛起的瞬間,我清楚聽見腳下崩落的聲音,但現在不能回頭,我伸直雙手,指節滑過牆頂的剎那,我拚死地收縮手指,雙腳掙扎往上爬,我沒有想到高牆的厚度這麼薄,根本沒有辦法攀在牆上休息。我低頭看了看高度落差,心生膽怯,可現在只能往前或往後。
但誰會想要退後!雖然前方黑的看不見東西,充滿著未知的事物,但是我要前進,必須前進。
我的右腿翻過了牆。
接著!
左腿!
以及希望……
錯估了希望的高度,使我重重墜落,下墜的幾秒內,我所嚮往的自由的味道,從鼻腔中咻咻地溜走,隨著一聲撞擊,疼痛直接從骨頭燃上了腦筋。
痛,好痛!眼淚直接逼出眼眶,我放聲大嚎,無法再隱匿氣息,痛的在地上打滾。
黑暗中,隱約聽見遠處的腳步聲緩緩靠近。
逃、要逃、快逃啊!
我顧不得未知的黑暗,跛著一腿,盡力地往更深的黑苟延前行,直到碰到了類似岩壁的冰涼,我精疲力竭地靠在無依靠的寒冷。
意識宛若被冰透皮膚的刺激所吸引,無法焦距。
……
像是,過了很長的時間。
我……睡著了,還做了夢,夢到小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兩個哥哥都還在,我、姐姐、哥哥和真正的母親住在一塊兒,雖然那時候的家不比現在的白色房間大多少,但是我卻覺得大家都在感覺很暖和。
我從來沒見過父親,對於兩個哥哥的輪廓其實也相當模糊,關於其他親人的一切印象都是由姐姐告訴我的,我們一家人都有特殊的頭髮,偏硬的褐色髮梢會帶有些許的透白色,所以惹得一些特殊的人把我們禁錮起來,貼心的照顧。
我不知道那些人懷惴怎麼樣的想法。
姐姐告訴我,兩個哥哥是被其他照顧的人給帶走了,但我知道兩位哥哥是因為捱不過冬天的寒冷,雙雙過世。母親也染上了病氣,所以我和姐姐才不得不遷移到封閉的白色房間。
可我是知道的……姐姐也已經得病了。既然她不說,我也沒有開口多問,但姐姐自以為可以瞞過我,但我是知道母親的症狀和姐姐現在的情況一模一樣。
事實上,我也害怕,怕我也懷了跟大家相同的病灶,怕我也會活不過這個冬天,所以至少再讓我享受一次自由的味道。
我是,這麼單純地,期望著。
一抹淡淡的白光落在眼瞼上,我緩緩睜開眼睛,勉強看的清面前的距離,但四周依然灰暗。腳下仍是冰冷的觸感,腿上的疼痛或輕或重地敲打著腦門,逼迫我清醒。
我沿著寒冷的岩體朝光源靠近,光線順著遮蔽物的稜線爬上了我的身體,暖暖地驅趕了裡外的不安。那片青草綠地就在這光源之處,雖然我很討厭陽光,但是卻不討厭陽光下的味道。
自由……
屬於我的自由。
我倒抽了一口氣,僵住了身子。
眼底所見的並不是記憶中的溫煦草原,而是更多高聳的絕望白牆,高得嚇人,高得過分,高得連抬頭都令我窒息。
原來,從房間裡看見的玻璃窗戶是鑲在外頭高牆的一部份。我左右張望,回頭才清楚察覺,方才躲的地方也只是一個金屬色的東西倚靠在白牆旁的物件。
為什麼會這樣?草原呢?自由呢?希望呢?在哪裡?……
難道不是離開了房間就能到外面了嗎?
我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景象!
或許!
或許!
或許!
再往前一點,草原就在那裡;再幾步距離,嚮往就會描摹在我的世界,於是我邁開了疼痛的步伐,試圖去確認這一切的虛偽。
可當全身沐浴在白光下,身體的自然反應在心底喚著我回去,接受光線的洗禮對我來說實在是太痛苦了。生理與心理在腦中拉扯,連腳上的痛楚也參雜其中。
正當我僵直在光下,忽然被媽媽一把抱起,我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知道死命地掙扎。媽媽的雙手輕而易舉地握住了我,我宛若飛翔似的掠過了許多龐大的物件,亦掠過了窗外那我千盼萬盼的草地。
白牆外的白牆……
我終於知道了一切的秘密,姐姐或許也知道這個殘酷的事實,才不願意陪我翻過白牆吧。
媽媽開始低下了身子,把我從上方緩緩放入一個箱子中,但我定睛一瞧,才知曉,那是我和姐姐的白色房間。
所謂的自由、天真、希望全都是我單方面幻想的虛假存在。
一晚的折磨使我幻滅,猶如我試圖去捕捉窗外的雲朵般不切實際。
我。
累了。
待醒來後,我抖動著身軀,感受到刺冷的溫度變化。我下意識地縮進被窩……驚覺不對,又快速彈起身子,果然我又回到了房間裡頭。
只是有些奇怪……
姐姐不見了,四處都沒有聞到姐姐的味道。我緊張地左右張望,忍著腿疼,急忙地翻遍了裡裡外外,媽媽打點好的擺設又被我弄得亂七八糟。
我的躁動發出了稍大的聲響引起了媽媽的注意。媽媽銳利的視線投射在我的身上,我以小小的獸眼沉在她的瞳孔之中。
「太好了,妳沒死。」我抬頭望向媽媽的聲音,宛若一道聖光,視線模糊成一片。
我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姐姐已經不在了。但即便如此,這裡依然是我和姐姐的房間。
一個白色的房間……
我在一個白色的整理箱。
微冷。
感謝各位閱讀這篇短篇,看到最後各位有發現主角其實不是人類嗎? 其實主角是以我家的寵物刺蝟做的描寫。不過關於她哥哥姐姐死亡一事乃屬虛構。
通常會把刺蝟養在塑膠的白色整理箱裡,對她來說就是高牆。
《刺蝟百科》
某些刺蝟偏白色,通常台灣飼養的寵物是非洲品種,非常怕冷,只要天氣一冷,身體機能會下降,進入冬眠,進入冬眠狀態會高機率死亡。
希望大家喜歡我的短篇,多多支持《馭墨七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