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的走道上,男人和使者正在爭執著。
「別忘了,客官不能去打擾生者!尤其應該避免接近⋯」
「我又沒有要去騷擾她的意思!我只是想從遠方看看她而已!這樣難道不行嗎?」
「雖然沒有明令禁止這⋯」
「既然沒有禁止,那還有什麼問題?」男人不自覺地叫嚷起來。
使者沉默。
「對不起!」男人道歉,尷尬地撥了撥頭髮,不過態度堅決。
「我發誓只會從遠處看她。就我所知,這並沒有違反任何規定!」
說完,男人便轉身離開。
「如果客官執意要去,那麼恕在下無法奉陪!」使者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對方停下腳步,安靜了數秒。
「隨便你!」男人冷冷地說,逕自朝醫院外頭走去。
使者並沒有阻止,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嘆了一口氣,然後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數小時過後,男人無聲地站在一棟大樓的屋頂上,眺望著前方。
從這個角度,他可以透過對面公寓六樓的窗戶,清楚地看見一名女性住戶的一舉一動,而那個人正是男人的未婚妻。
現在的時間是晚上的五點過十五分鐘,女人似乎剛吃完晚餐,正忙著收拾餐桌。這副畫面不禁使男人想起了以前兩人一起晚餐約會的畫面。
反正只要不干擾到她就沒問題了吧?男人心想。
我必須要再靠近一點!要不然那心中的大洞將永遠也沒有辦法被填滿。
於是他下了樓,穿過馬路,毫無阻礙地進入了女人所住的公寓大樓內,並且上了第六層,來到一扇鐵製大門前。但就在男人想要進入屋內時,一股力量將其彈了回來。緊接著,一個渾厚有力的嗓音從門口傳來:
「大膽亡靈!為何擅闖此門?」
「你是誰?」男人皺眉問道。
「吾乃陣守此處的門神!」那個聲音回答。「亡靈休想踏進這裡一步!」
「等等!我不是壞人!事實上,住在裡面的那個女人就是我的未婚妻⋯」
「無恥之徒!竟然還敢狡辯!」
「不!我說的是實話!」男人道,試圖說一些只有熟人才會知道的事情好證明自己的身份。
「聽著,如果我不認識住在這裡的人,那我怎麼會知道她每天早上起來,總喜歡聽古典音樂?還有,每一次聖誕節的時候她都會在大門上掛一隻襪子,即使是被人塞了垃圾她也要掛。」
「哦?看來的確是知道些什麼!」門神在聽完男人的說詞後表示。
「那現在可以放我進去了嗎?」男人問。
「當然不行!」對方斷然拒絕。
「拜託!」男人無奈地哀求道。「我必須要見她一面!」
「既是如此,你何不依循禮法,敲門請對方出來呢?」門神建議。
「敲門?」男人睜大雙眼。「可是我又碰不到門!」
「仔細聽好,亡靈!要進入私人土地,敲門乃是天經地意的事情,即便是無形的靈魂也能辦得到!」
「如果是這樣的話⋯」男人抬起手臂。「好啊!我這就敲門!」
但就在此時,一隻手從背後抓住了男人的肩牓。他轉頭察看,大吃一驚:
「你怎麼在這裡?」
「客官,您不是答應過會與生者保持距離?」還魂官的使者譴責道。
「我⋯我不⋯」男人支吾道。
對方伸出了一隻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並且遞出了一個罐子。
「這是客官的藥,先趕緊吃一顆吧?時間要到了。」
「謝了!」男人感激地說,將罐子接過,吞了一顆藥丸,然後問:
「你就是為了這個來找我?」
「不!事實上我是來警告您的。」使者回答。
「關於什麼?」男人不解。
「客官的人世滯留許可已經被取消了,過不久便會有門衛來帶您回去。」
「門衛?」
「他們就好似人世中的警察一般,負責維護冥陽兩界的平衡與秩序。」
男人思考了一陣子。
「那麼,有什麼辦法可以躲過那些門衛?」他問。
使者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嚴肅地說道:「客官,在下明白您想要見未婚妻的心情,但是這麼做是沒有用的!就算⋯」
「不!你不明白!」男人粗暴地打斷使者的話。「沒有愛過人的你根本就不會明白我現在的心情⋯」
「是的,客官,在下並不明白您的感受。」搶回發言權的使者承認道。「在下只是就現實面進行分析而已。第一,客官不可能躲得過門衛的追緝。第二,就算您真的躲過了,在這種有如孤魂野鬼的狀態下,您又能做什麼呢?再說,客官的未婚妻與李瑋德閣下相遇的事為命運的安排,您是不可能推翻⋯」
「等一下!」男人再度插嘴。「什麼意思叫我的未婚妻和阿德相遇是命運的安排?難不成⋯」
使者突然臉色一黯,沉默了下來。
一個超乎預期的懷疑浮現於男人心中。他慢慢轉過頭,質問道:
「我們把話說清楚!你調查過阿德的交往對象,所以你早就知道那個女生是我的未婚妻了,沒錯吧?」
「事到如今,再瞞著客官也沒有意義了。」使者無奈地說道。「事實是,這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在無間地獄之時,是吾等刻意讓您選中那名喚作李瑋德的生靈。而關於其與客官的未婚妻相見的事,吾等也早已知曉。」
男人突然感覺呼吸困難,彷彿周圍的空氣被瞬間吸乾了似的。
「你們⋯怎麼知道我會選誰?」他那乾燥的喉嚨勉強地擠出聲音。
「吾等之前已和地府知會過了,要求他們只帶您去見特定的幾個靈魂。」使者解釋道。「同時也別忘了,客官。無論您選了誰,做出最後決定的人都是還魂官本人。」
「那關於阿德和我的未婚妻相遇的事⋯」
「還魂官會定期前往命運所在之處拜訪,以便得知未來即將發生的事情。吾等由此知道,即使客官什麼也不做,李瑋德閣下最終仍會和您的未婚妻相遇⋯」
「等等⋯那⋯任務呢?這麼說來,一切不就沒有意義了嗎?」男人問,表情越來越難看。
「恐怕本來就沒有任何任務,客官。」使者簡單地說。
聽到這個回答,男人搖了搖頭,有好一陣子說不出任何字句。然後,在連自己都未察覺之前,他咆哮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們這是在整我嗎?」
「不!請客官明白,吾等實際上⋯」使者試著說明,然而,此時的男人什麼也聽不進去。
「夠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他轉過身去,語氣冰冷。
「在下非常抱歉,客官。」使者說完便無聲地消失了,留下傷心欲絕的男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發愣⋯
*
在一間不知位於何處的書房門口,還魂官靜靜地佇立著。
此刻他的內心是憂喜交參。喜的是,目前手上的案子已經接近尾聲,之後他便能好好地休身養息。憂的是,通常案件將要收尾的時候也最容易出亂子;萬一有一兩件小事沒有處理好,很容易搞出什麼驚動天界的天大麻煩來。而這就是為什麼他今天前來拜訪命運的原因。雖然還魂官不太想要承認,但越是到了這種時候,命運所提供的訊息就越發重要。
書房的門和往常一樣,在上門的客人打定主意要進入時自動敞開。而還魂官才剛踏進門,那時高時低、不男不女的聲音便招呼道:「請坐吧。」
還魂官於是在大書桌前方的一張扶手椅上坐下。正欲開口之際,命運卻搶先發問:「和我下一盤棋吧?」
「什麼?」還魂官顯得有些吃驚。在他的記憶中,對方從未提過這種要求。
「棋盤已經擺好了,就在你的右手邊。麻煩你把它拉到書桌中央好嗎?這樣賽局才能夠開始。」
還魂官向右方看去,果然在桌子的盡頭發現了一個擺好的西洋棋盤。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拉到眼前,以免弄倒排在上面的棋子。
「看來白棋在你的那一側,就由你先開始吧。」命運溫和地道。
還魂官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將國王前方的士兵往前挪動了兩格。
片刻沉寂過後,黑方國王前的士兵自己動了起來,到達和白方剛才移出的士兵面對面的位置。
兩人就這樣開始安靜地下起棋來。
然後,就在還魂官思考著自己的第六步棋時,命運突然問道:「希望你能老實告訴我:你認為陽界之中有自由意志存在嗎?」
「如果有這種東西的話,那就不需要『命運』了,不是嗎?」還魂官回答。
隱藏在黑暗中的聲音哼笑了一聲,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才又繼續道:
「但如果我親手安排了所有人事物的未來,那麼我就會變成一個全知者;這樣我豈不等同於上帝了?」
還魂官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只想安靜地把棋下完。
「對不起⋯」他正要提出抗議,不過對方立刻插話。
「先不管我們的對話有沒有意義吧!」命運說道,語氣略為強硬。
「反正在棋下完之前你也沒有其它事可做,不妨思考一下這些無聊的哲學問題如何?」
「好吧⋯」還魂官無可奈何地說,將自己的騎士移了出去。
「你並不是上帝,因為即使你是全知的,也不是全能的。」
「原來如此。」命運答道,操縱著黑方棋子在棋盤表面無聲的滑動。
「那麼,你能舉一些具體的例子嗎?到底命運無法辦到的事情有哪些?」
還魂官盯著棋盤。一邊思考著下一步棋,一邊回應命運惱人的提問。
「比如說,你沒有辦法讓人死而復生,不是嗎?」
「喔,事實上我可以!」命運說。「只要控制好陽界中每個原子的運動,我就可以讓任何已經被摧毀的東西再度生成。當然,人體也不例外。」
「好吧,你贏了!」還魂官果斷投降,一點也不想再爭辯下去。然而,命運並沒有放棄,繼續追問:「所以,到底什麼事情是我辦不到的?」
由於這個話題已經令其感道相當厭煩了,還魂官於是決定拋一個矛盾的邏輯難題給對方。這樣當對方在思考該如何回答的時候,至少自己能夠享受一會兒短暫的安寧。
「那麼這個問題如何:如果你是全能的,就當然能夠舉起世界上任何一塊石頭。然而,這也意味著你無法製造出一顆自己舉不起來的石頭,因此你並非全能的。」
「啊!沒想到你居然拿『全能悖論』來堵我!」命運輕快地說,似乎對此感到相當有趣。
「不過,實際上這並不是非常難回答。」
「哦!是嗎?」還魂官半信半疑地問道。他本來希望這個問題可以讓命運閉嘴一段時間,但是命運如此令人意外的回應反倒是激起了他的興趣。
「是的,我只要安排陽界中的某個人舉起一塊石頭,就完成了『舉起自己無法舉起的石頭』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
「抱歉,我不懂!」
「你想想看,我並不存在於陽界,因此無法親自搬動任何石頭。然而,我卻可以令任何人去搬動任一塊石頭。那個人去搬石頭的理由是命運;換句話說,我才是石頭被搬起來的『因』,但實際上石頭卻不可能被我搬動,這不正是『舉起自己無法舉起的石頭』的真正含意嗎?」
「你這只是在詭辯而已!」還魂官嘆道,覺得有些頭昏腦脹。
接下來,命運又說了些什麼,企圖說服對方其並不是在詭辯。但這時還魂官的注意力突然被拉回到了棋盤上。
這是怎麼一回事?黑方的棋子竟然出現了重大的失誤。事實上,白方現在只要再動一步,就能夠輕鬆地拿下本局的勝利。
然而,照理來說命運應該是不可能會輸的!莫非是他故意放水?但就算真是如此,其背後的動機又是什麼?還魂官百思不得其解。
「你在猶豫什麼?」見對方許久沒有動作,命運輕柔地問道,聲音聽起來像是女生。
「沒什麼!」還魂官立刻回應。他決定先暫時拋開心中的疑慮,贏下這盤棋再說。於是他下了最後一步棋,成功地將死了命運。
「將軍!」
房間內安靜了一會兒。
然後,命運坦然地認輸了。他緩緩地道,語氣中並沒有任何不悅的表示:
「嗯⋯看來我對這種遊戲的確不是很在行⋯」
還魂官則靜靜地坐著,等待對方向自己說明這一盤棋的目的以及刻意輸棋的意義,不過命運似乎並沒有這樣的打算。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便主動地開口詢問:「抱歉,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你想知道這盤棋的目的以及我輸棋的原因,是吧?」命運替對方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是的。」還魂官回答。
「那我就開門見山地明講吧!」命運突將壓低嗓門,用凝重的語氣說道。
「今天找你一起下棋的目的只有一個:想讓你透過親自體驗的方式,了解到即使是命運也無法參透某些事物的未來。我自己的行動便是其中之一。另外,關於『那些東西』的未來我也無法插手⋯」
「你指的是什麼?」還魂官好奇地問。
「我寧可不去談他們,那些骯髒齷齪的雜種!」命運回答。「我只能告訴你有某個本質為否定的東西即將出現,你最好做好準備。」
「什麼樣的準備?」還魂官又問。
「我也很想告訴你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很遺憾的,我不知道!」命運說。
聽到這番話,還魂官愣了一會兒,心裡覺得莫名其妙:
「抱歉,我不懂你在說什⋯」
「總而言之,你很快就會知道我的意思是什麼了。」命運阻止對方繼續往下說。「到時候事情將會如何發展,可是連我都很期待呢!」
*
在一條狹窄的巷子裡,男人死命地狂奔著,並不時回頭查看,好像正在逃離什麼似的。突然間,他煞住了腳步,一名穿著黑衣的魁梧壯漢毫無預警地擋在他的面前。
「離我遠一點!」男人叫道。
「你的滯留許可已經被取消,快和我們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吧!」對方回答。
「你們休想把我帶走!」
「滯留許可被取消以後,你在人世是待不久的。很快,你便會因為體力透支而倒下。」壯漢說著,往前走了幾步。男人則踉蹌地後退。
「另外,要是你一直不肯回到冥界,嚴重的話可是會永遠消失的。到時候可別說我們沒有警告過你。」
「我願意冒著個風險!」男人大喊,轉身繼續跑。
壯漢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問道:「我們該繼續追他嗎?」
「不必那麼麻煩!待其無力反抗以後強拉回去就行了。」突然出現在壯漢隔壁、穿著同款黑衣的另一人回應。
「再說,快下雨了,我想他是跑不遠的。」
「就這麼辦吧!」說完,兩名黑衣人便消失了蹤影。
男人持續地跑著,一刻也沒有間斷。照理來說,沒有肉體的靈魂是不會因為運動而產生疲勞感的,然而,可能是滯留許可被取消的關係,他卻能感覺到自己的四肢越來越沉重。
天空中的烏雲漸漸聚集起來,在城市的街道上投下一大片陰影。接著,伴隨一聲轟天的雷聲,傾盆大雨降了下來。當然,已經成為靈體的男人是不會被雨滴給淋濕的,它們只是無聲地穿過他的身體,再落到街道上形成一池池的水灘。但這並不代表雨水對他毫無影響。事實上,舉凡是被水滴所穿過的地方,一陣冰冷的寒意便會刺進皮膚之中。這使得男人本來就已經不太靈活的肢體,在淋過雨之後變得比之前更加遲鈍。
在這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終於不支倒地。他全身冰冷,身體僵硬的和石頭一樣。有幾次,他還想要做最後的掙扎,努力地移動自己逐漸不聽使喚的身體企圖往前爬行。不過沒有多久他便放棄了!在充滿泥沙的水窪之中,男人任由刺骨的寒意吞沒一切,整個人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無法自拔⋯
「你真應該看看自己現在這副愚蠢的模樣!」
一個幸災樂禍的聲音毫無預警地說道。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一雙踏著閃亮名牌皮鞋的腳無聲無息地佇立在男人的前方。它掙扎著抬起頭,只見一位穿著白襯衫與黑西裝、繫著黑色領帶、打著黑傘的高瘦身影正俯視著自己。
「你是誰?」男人問,聲音比預期中的還要沙啞。
「噢,我有很多個稱號!像是易卜劣廝(Iblīs)、別西卜(Beelzebub)、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還有或許是最有名的一個稱號:撒旦(Satan)。」對方用一種油腔滑調的語氣回答。
「等⋯等等!」男人使盡全身的力氣撐起身體,把自己調整成坐姿,好看清楚眼前的這個陌生人。
「所以⋯你是⋯」
「一個惡魔,請多指教!」對方把話接完,並且用極為誇大華麗的動作鞠了一個躬。
有很長一段時間男人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縱使現在的他已經見識過各種不可思議、怪誕離奇的人事物,一個活生生的惡魔突然出現在眼前還是令他難以接受。或許正是因為受到了如此的震撼,又或許是其目前過於虛弱的緣故,當男人再度開口時,他只說出了三個字:
「為什麼⋯?」
「為什麼⋯一個惡魔會來找你?」高大的身影幫男人把問句完成。
男人微微地點了點頭。
「因為你充滿了一個凡人該有的魅力啊!」惡魔俏皮地回答。
「我⋯不懂你的意思?」
突然之間,惡魔將鼻孔湊到離男人不遠的地方,然後用力地嗅了幾下。男人反射性的向後退開。
「痛苦、絕望,外加帶著一絲甜味的嫉妒。」惡魔說,舔了舔嘴唇。「沒有比這更完美的香氣了!」
聽到這樣的回答,男人愣了一會兒。
「你⋯你該不會是來吃我的吧?」
「什麼?喔,不!絕對不是!」
「那麼⋯」
「我是來和你進行交易的!」
「交易?」
「沒錯!」惡魔笑嘻嘻地道,似乎很享受男人那副狼狽不堪的模樣。「簡單來說,我會幫助你完成心願,而事成之後你付給我一定的代價。」
男人輕哼了一聲,問道:
「所以,我要付出的代價是?」
「你知道的,你的靈魂,就這麼簡單!」惡魔不在乎地說,盯著自己的指甲以察看它們是否有修剪整齊。
「通常我們還會跟對方說:『別緊張!等你死了以後才會再見到我』;不過這句話顯然對你並不適用⋯」他歪著頭補充道,頭頸部彎曲的角度詭異。「話雖如此,我會給你足夠的時間去享受你所許下的願望,所以放心吧!」
一陣短暫的停頓。
「不過話說回來,不管我要求什麼代價,你都會和我進行交易的,對吧?」惡魔繼續說,斜睨著男人,嘴角揚起了帶有邪氣的微笑。
「畢竟,這牽涉到你所愛的人啊!你說是吧?」
男人冷笑了一聲,質問道:「一個惡魔怎麼懂得愛?」
「好問題!」惡魔讚許地點點頭,接著望向遠方,似乎在考慮些什麼。
「好吧,讓你知道也無妨。告訴你一個祕密吧。」他終於開口,盤腿坐了下來,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而真誠。
「所有的魔鬼皆是由人類靈魂轉化而來。我們都擁有過感情;當然,也曾經愛過別人。事實上,我會成為惡魔都是因為一個女孩。一個有著褐色捲髮的漂亮女孩⋯」說到這裡,魔鬼停了下來,轉頭看著男人右方的空白牆面,好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接著,令男人大感驚訝地,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溢出,緩緩地流過其面頰,最後滴落到了水泥地上,和雨水混合到了一起。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惡魔倏地回過神來,將目光重新聚焦於男人身上。
「聽著!我想說的是:在形式上這或許是一樁惡魔交易。但請相信我!我不但了解愛是什麼,也明白你現在所承受的痛苦。而這就是為什麼我選擇出現在你的面前,而不去理會其它無數個等著被救的可憐人。」
惡魔的將上半身往前傾,拉近與男人之間的距離。
「我是真心想要幫你,也有能力幫你,只要你願意給我機會的話。如何?」
「好⋯只⋯只要⋯讓⋯我⋯能夠⋯和她⋯在一起就⋯行了⋯」男人斷斷續續地回答。對於現在的他而言,連講話這樣簡單的動作都相當吃力。
「太棒了!那麼契約就算是成立囉!」惡魔開心地喊道,並且握住了對方的右手。與此同時,男人的身體也出現了相應的變化;但就在其察覺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之前,一股濃霧爬上了他的意識,侵蝕了所有知覺⋯
還魂官沉默地坐在玉石椅上。方才回到還魂殿的他,正思索著不久前和命運之間的那一番談話。
突然之間,一聲焦急的叫喊打破了原本的寧靜:「主子,不好了!」
不知從何處,還魂官的使者佚名現了身,滿面愁容。
「你這是怎麼了?慌張成這樣?」
「是關於客官的事情!」佚名急促地道。
「根據行走於人間的各路眼線稟報,一名惡魔似乎和他搭上了關係!」
「你說什麼!」還魂官刷地一聲從坐位上起身。「你可確定此事為真?」
「相當確定!」
「那麼趕緊去通知天界的災害處。另外,讓殿內的大家準備一下,待會這裡要開緊急會議,會有天界的人前來。」
「是的。」佚名答應,接著便轉身消失了蹤影。
還魂官大嘆一口氣,頹然地坐回了椅子上。現在,他知道命運警告他的東西是什麼了。
*
這是一個月光特別黯淡的夜晚,城市的大街小巷也比平常還要來的黑暗。而在這棟公寓之前,這份黑暗顯得更加沉重。
是什麼原因使得這裡的氣氛如此詭譎?
或許是街道上閃爍的路燈,又或者是四周不尋常地寂靜。但不知怎麼的,似乎有某種更邪惡的原因,能讓人出於本能地感到不寒而慄。
就在這片令人不安的夜之舞台上,一個高大的身影出場了。
只見他手上抱著一個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男人,嘴裡哼著一首不成調的難聽歌曲,雙腳則踩著宛如小女孩般蹦蹦跳跳的步伐,正快活地朝漆黑的公寓前進。他那頑皮的歌聲和戲劇化的肢體動作,與四周的黑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我是孩子王,大家都愛我。用一根棒棒糖,讓他們都上勾。
噢,再會了!媽媽。再會了!爸爸。手牽著手呀,向地獄出發⋯」
很快地,那個身影便來到了公寓大門前。門上設有一個感應裝置,看起來必須要刷卡才能夠通過。
「該死!我把門卡放到哪兒去啦?」那人用一隻手扛住躺在懷裡的夥伴,另一隻手誇張地在全身上下摸索。忽然,他用力在自己的額頭上拍了一下,大聲叫道:「啊!對啦!想起來了!」
接著,他便將手伸進了自己的嘴巴內,直到整條上臂都沒入其中,就這樣翻找了一陣子。當他的手再度出現之時,指縫之間已經多出了一張感應磁卡。
門上的感應器在刷過卡片之後便嗶的一聲解除了門禁。
「我回來啦!」高大的身影戲劇化的拉開大門,朝著漆黑的室內大喊道。不過他的問候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空氣之中持續著一股令人不悅的死寂。
「真是冷漠啊,這些現代人。」剛進門的人搖了搖頭。忽地轉身向左,對著一個坐在大長桌後頭,看來像是大樓管理員的人說道:
「這樣怎麼可以呢?您說是吧,老麥?」
不過對方同樣沒有反應,只是安靜地仰著頭、雙眼緊閉、嘴巴微張,好似睡著了一般。
問話的人自然不滿意這樣的發展。他快步繞過桌子來到了管理員的身旁,伸出一隻蒼白枯瘦的手擺弄著對方的下巴,使管理員的嘴看上去像是在說話一樣的開閉著。然後他壓低了聲音,用一種粗獷的語氣說:
「對啊,老傢伙!真是一群沒禮貌的東西!」
接著,他又切換回原本的聲線,自娛自樂地回應道:
「喔,老麥!要是大家都跟你一樣熱情就好了!」
就在這時,一部電梯到達了一樓,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叮』聲。
「啊!我的電梯來了!晚點兒再聊啦!」
說完,黑影結束了他那自問自答的遊戲,抱著懷中的男子進了電梯。他看了一眼右手邊的樓層按鈕,十三樓那一格便自動亮了起來。接著,電梯門關上,他們開始緩緩上升。
「這裡是⋯哪裡?」被抱著的男人突然半睡半醒地問,眼睛微微睜開。
「啊呀!你醒啦?」
一聽到這個聲音,男人像是被電到一般瞬間清醒了過來。而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躺在另一個人的懷中。
「你這是在幹嘛?」男人以目前所能發出的最大音量斥問。不過對方只是嘻嘻笑著,沒有做出任何回應。此時,電梯已經到達十三樓,於是惡魔便帶著他踏上了走道。
「放我下來!我想我可以自己走路了!」男人持續抗議著。
「喔,我相信你可以的,只是這樣移動快多了!」惡魔滿不在乎地說。
「夠了!立刻把我放下來!現在!馬上!」忍無可忍的男人命令道。
「悉聽尊便!」毫無預警地,惡魔停下了腳步,雙手一鬆,男人立即往下墜落。但就在即將撞上地板的時候,其身體減速停了下來。
「反正我正打算這麼做!」惡魔補上一句。
「我差點沒被你嚇死!」躺在地板上的男人啞聲叫道。
「喔,關於這個你不用擔心,反正你已經死了!」惡魔笑著說,接著伸出一隻手,像變魔術一樣從男人的鼻孔中拉出一把鑰匙。
「我們到了。」他將眼前的門打開,並且擺出了一個邀請的手勢。「我那甜蜜的狗窩!」
男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往房間裡頭瞧。那是一間陳設簡單的套房,正對著大門的觀景窗外還看得見河岸的景色。他緩緩地走了進去,腳步踉蹌。惡魔在其身後關上了大門。
「隨便坐吧!」惡魔道。
男人立即倒進一張離自己最近的沙發之中,全身上下疲憊不堪。
「我想⋯睡一會兒。」男人無力地說。然後,就在他還來不及意識到對方的回答之前,便已沉沉睡去。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
「感覺好一點了嗎?」一個聲音突然闖進了男人逐漸恢復的意識。
他張開眼睛,只見惡魔的嘴巴就在眼前不到一釐米的地方。
「啊!」男人驚叫道,從椅子上摔下來。惡魔被這樣的反應逗得哈哈大笑。
「別再這樣整我了行不行?」男人生氣地說。
「啊呀!真抱歉!」惡魔半笑著道,將手上的啤酒瓶打開,坐到了位於男人正前方的沙發上。他仰頭灌了一大口啤酒,然後忽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以一副嚴肅的口吻說道:「既然你不想開玩笑,那我們就來談談正事吧。」
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嚇了一跳,也跟著嚴肅起來。
「正事?」
「沒錯,正事。」惡魔說,又喝了一口酒。「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
「老實說,我不知道⋯」
「你還想回到她的身邊嗎?」惡魔問。
「那當然!」男人肯定地說。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建議咱們先把眼前的障礙排除掉!」惡魔道,同時用力揮了一下拿著酒瓶的那隻手。啤酒灑了出來,濺了一地。
「『先把眼前的障礙排除掉』?」男人疑惑地重複。
「是的,排除掉。」惡魔重重地點頭。
「慢著!你該不會是想要⋯」
惡魔沒有回話,只是用拇指劃過自己的喉嚨,做出割喉的手勢。
「絕對不行!」男人突然厲聲喝斥。而對方好像並沒有料到這個反應,因此著實地嚇了一跳。「我絕不允許你到處去殺人,明白了嗎?」
「好!好!好!不殺人總可以了吧?」惡魔安撫道。「反應別那麼大嘛!喝了酒的我對於噪音可是很敏感的。」
「你發誓?」
「噢!你是認真的?」
聽到這樣的反應,男人張嘴準備咆哮。惡魔趕緊收起開玩笑的態度:
「好!好!別再大叫了!我這就來發誓。」說完,惡魔將啤酒瓶放下,並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將右手五指併攏高舉過頭,左手則摸著自己的胸膛。
「我在此鄭重立下誓言:若未經允許,絕不傷害人類。這樣開心了嗎?」
男人皺了皺眉頭。
「那是什麼特殊的惡魔契約嗎?」
「喔,不是,只是很一般的表演一下而已。」惡魔說,重新拿起啤酒瓶,坐回了沙發上。「不過你大可不必擔心。對於剛才的誓言我可是認真的。只要你不讓我傷人,我就不會去做,說到做到。」
男人狐疑地盯著惡魔看了好一會兒,最後似乎終於決定相信他了,於是便移開視線,嘆了一口氣,繼續道:
「總而言之,我現在必須先想辦法留在陽界。你知道的,那些門衛想要抓我回去⋯」
「喔,沒有必要擔心他們。」惡魔隨意地揮揮手說。
「為什麼?」男人不解地問。
「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不覺得他們到現在都還沒出現在你眼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嗎?」惡魔反問,喝了一口啤酒。
「嗯,是有一點奇怪。」男人想了一下以後說。
「那是因為我的氣息把你的給掩蓋掉了,惡魔並不在門衛的管轄範圍內。」
「那麼你在什麼東西的管轄範圍內?」男人質問。
惡魔搖搖頭、聳了聳肩、又嘟了嘟嘴,說道:「什麼都沒有!我不受任何東西的管束!」
「慢著,你是想告訴我:一個惡魔在人間走來走去,卻沒有任何人在乎?」
「嘿!我可是個大眾情人!」惡魔用一種性感低沉的聲線說道,大開自己的雙臂,同時拋了一個媚眼。
「好了,夠了!」男人擺出厭惡的表情。「所以,只要我待在你的身邊就沒問題囉?」
惡魔點頭,打了一個酒嗝。
「好吧!再來就是⋯」男人還想說什麼,不過馬上被惡魔的話給打斷:
「再來就是,你必須要實際採取行動!如果你真的想要重回未婚妻的懷抱的話⋯」
聽到這句話,男人低下頭來,雙手抱胸,陷入了長時間的沉思。惡魔則趁著這一段時間將手上的啤酒喝光,然後他單手將空酒瓶捏成了球狀,精準地將其投進位於房間另一側的垃圾筒中,並用袖口擦了擦嘴吧,這才慢悠悠地問道:
「所以呢?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男人並沒有立即答話,而是又多想了幾秒鐘,似乎是在下定決心似的。
最後,他總算開口道:
「去找阿德,我想我必須和他好好談一談!」
*
在一間裝潢典雅的咖啡廳中,一個女人坐在店裡頭最內部的位置。她不時低頭確認時間,並在每次店門被拉開時抬頭查看進來的客人,似乎正在等著誰的到來。桌上放著的熱咖啡因為靜置太久而變得微溫,糖和奶精也被遺忘在一旁,動都沒有被動過。
店門上的鈴鐺再度被撞響,一名穿著綠色上衣的女子推開玻璃門。在店內等待的女人立刻站起來向她招手:
「宜宣,在這裡!」
剛進門的人看到招手後立刻走了過來。
「怎麼了,小愛?突然找我出來。」她將自己的包包和小愛的放在一起,然後坐到對面的位置上。
「有一件事想和妳討論一下。」
「怎麼了?」
聽到這個問題,小愛並沒有答話,反倒是將自己的手機拿了出來,對著螢幕操作了一會兒後將其交給對方,並示意對方閱讀上面的內容。
宜宣低頭一瞧,發現那是一條文字訊息,上面寫道:
小愛:
我已經知道那件事情。對此,我感到非常抱歉。
或許此時的妳還沒有準備好面對下一份感情,但也請諒解,我始終沒有辦法忘記妳。
希望妳能夠明白,我是真的很喜歡妳。而且無論遇到什麼難題,我都願意和妳一起面對。因此,請給我一次機會,11/30早上十點我會在醫院門口等妳,真心期望那一天我們可以見面。
最後,祝妳早日從傷痛中復元。
阿德
「有人傳簡訊約你出去?」看完簡訊的宜宣有點驚訝的問。
小愛無聲地點頭。
「所以⋯妳和某個人在一起了?」宜宣非常緩慢地問道,生怕這個問題太過敏感。
「不⋯不是,不算是!」小愛小聲地說。
宜宣再度低頭閱讀。
「所以⋯這個叫阿德的人到底是誰?你們之間又是發生了什麼事?」
面對對方的提問,小愛先是閉上眼睛,停頓了好一會兒,然後才開口:
「聽著,我會告訴妳所有的事情。只是,我希望妳先讓我一次講完,有問題之後再問,可以嗎?」她說,害怕自己一被打斷便會失去說下去的動力。
「那當然!」宜宣答應道。
於是,小愛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是我在你住院那一段時間認識的。一開始是在走廊上碰到,之後又在醫院裡面遇過幾回。然後有一次,我在餐廳吃午餐的時候他坐在我的旁邊。我們小聊了一下,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約我出去⋯」
說到這裡,小愛沉默了下來。她垂頭看著眼前那一杯早就冷掉的咖啡,扶著杯子的手指下意識地握緊了一些。
見對方半晌不講話,宜宣問道:「所以妳答應了?」
「是的,我答應了⋯」
小愛點頭,抓起咖啡杯啜了一口,一陣苦味在她的舌頭上蔓延了開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和⋯和我的未婚夫有一點像。可能和他說話的方式或者聊天的話題有關吧,我說不上來⋯」
又是一段沉默。
「⋯總之,跟他出去的時候,我的心裡總是有一股內疚的感覺,好像我⋯好像我背叛了誰似的。所以,有一次我們出去看電影的時候,我就和他說:『我們不應該在一起』。你現在看到的簡訊,就是他在那天之後發給我的⋯」
說到這裡,小愛停了下來,並且把原本就已經垂下的腦袋又壓低了一些。而宜宣則是靜默著,似乎正在思考該如何回應才好。
過了一會兒後,小愛問道:
「所以⋯我該怎麼辦?」她微微抬起眼睛看著坐在對面的宜宣。眼神中除了徬徨,更多的是對於慰藉的深深哀求。
宜宣看著小愛,認真的思考了一陣子,然後她問:
「妳的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小愛搖了搖腦袋,聲音哽咽。但她強忍住情緒,努力不讓自己潰堤。
「我希望妳能誠實回答我:妳討厭這個叫阿德的人嗎?」宜宣接著問。
「不⋯我想不討厭⋯」小愛回答。
「所以最關鍵的問題還是罪惡感?」
「嗯,我想是吧⋯」
宜宣停頓了一會兒,繼續道:
「如果這樣說讓妳感到難過我很抱歉,不過妳的未婚夫想必也不希望妳就這樣子把自己封閉起來吧?」
「我知道⋯」小愛低聲同意。
「那不如給他一次機會如何?」宜宣問。
小愛點點頭。然後,再也止不住眼眶裡的淚水,開始啜泣了起來。宜宣趕緊坐到她的身旁,用手環抱住對方。
「為什麼⋯為什麼命運⋯要這麼⋯殘忍?」小愛斷斷續續地問。
宜宣並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讓對方倚在自己的肩上,不時輕拍其後背。兩人就這樣坐了約莫半個小時左右。
最後,宜宣陪著小愛一起離開了。獨留那半杯涼掉的黑咖啡還處在桌上,看上去格外淒涼⋯
*
還魂殿從未如此混亂過。
殿內的侍從來來去去。他們有的忙著準備各式物品、文件;有的在打掃殿內環境;還有一小群人守在入口處,等著迎接即將前來殿上的客人。還魂官本人則坐在一間寬敞的大廳內,正翻閱著一大疊資料。使者佚名靜靜地待在他的身旁。
就在這時,還魂殿突然開始劇烈地搖晃了起來,就像大地震來襲一般。室內的燈火猛然變亮了數十倍,刺眼的使人看不見任何東西。下一秒鐘,窗外響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駭人雷聲,然後一切瞬間平靜了下來,彷彿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看來我們的貴賓們已經到了!」還魂官小聲地說,注意到房門外的遠處傳來了一陣不小的騷動。騷動聲朝著還魂官所在的地方不斷靠近,最後停在了大廳的外頭。
「裡面請。」
門外的一位侍從說道。緊接著,房門便被打了開來,兩名身穿黑色素面大衣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們其中一人長相斯文,梳著嚴謹的西裝頭,左手提著一個黑色的大公事包。另一個人則看上去陰沉乖戾,頭髮剪得極短,表情嚴峻冷酷,一副一絲不茍的模樣。兩人的眼睛裡都閃爍著一種異樣的光芒。
「有勞兩位大駕光臨,請坐吧。」還魂官站起身來招呼。
「謝謝。」梳著西裝頭的人回應,而短頭髮的人則一聲不吭,兩人在桌子另一側的位置上坐下。還魂官與使者則等客人全都坐定之後才重新回到位子上。
「麻煩您說明一下目前的情況?」梳西裝頭的男人開門見山地問。
「關於這一點,佚名會向兩位說明。」還魂官答道,而佚名則站了起來,開使向在場所有人進行報告。
報告結束之後,房內持續了片刻的沉默,然後梳西裝頭的人緩緩開口道:「雖然我們對於兩位的誠信深具信心,但是我們實在很難認同人世間有惡魔作祟這件事情!」
「怎麼說?」還魂官問,語氣略為尖銳。
「我想兩位並不清楚關於惡魔的事情吧?」
「的確!畢竟那不屬於一般冥界業務的範疇。」
「這樣的話,我想最好先向兩位做個簡單的背景介紹,我們才好繼續討論下去。」梳著西裝頭的男人清了清喉嚨,似乎準備發表一段不短的談話。
「惡魔是我們現在所處的宇宙中獨有的存在。他們最初是由一名喚作路西法的天使利用人類靈魂所創造出來,目的是想證明賦予人類這種欲界動物如此高等的智能是一項錯誤的決定。」
此時,還魂官打斷了對方的說明。
「很抱歉,我有個問題想請教。」
「請說。」
「製造惡魔和證明人類不應該擁有高智商之間有什麼關連性存在?」
「這是個很常見的疑問。」梳著西裝頭的人回答。
「而要回答這個問題,則牽涉到對惡魔本質的了解。雖然我們並不確定惡魔的詳細製造方法為何,但根據目前已知的訊息,可以確定惡魔和一般的人類靈魂其實並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前者具有極端薄弱的同理心、以及遠高於正常的原始衝動,諸如性慾、食慾、占有慾、暴力傾向等等。事實上,它們甚至沒有太多被人類稱之為『超自然』的元素:惡魔唯一擁有的反常能力,就只有『附身』這一項而已。然而,僅僅是做了這一點兒更動,惡魔對於人類及自然即造成了巨大的危害,許多在歷史上留名的重大事件都和它們脫不了關係。」
說到這兒,梳著西裝頭的男人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又繼續道:
「路西法相信,每個人類實際上都是潛在的惡魔,而智慧將會是他們最可怕的獠牙。一旦環境中有什麼因素讓人類的原始衝動超過了德性的抑制,他們的智能就會帶領整個自然界走向滅亡之路。那些被創造出來的惡魔、以及它們所引起的各種破壞就是最好的明證。
以上,是我們對於你的提問所作的回答,請問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嗎?」
「沒有,請繼續。」還魂官應道。於是對方再度開口:
「剛才說到路西法創造了第一群惡魔,這件事的經過是這樣的。當時他因為嚴重違逆天堂戒律而被逐出了天界。於是其來到倫敦,最後在東區白教堂一帶落腳,偽裝成平民百姓,並開始研究如何將人類靈魂轉化為惡魔。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他在人類歷法1888年7月間連續襲擊了數名妓女,在她們身上從事各種實驗。假如失敗了,其便將屍體中的靈魂和部分樣本取走,並將大體棄置,然後再繼續尋找下一名受害者。
被丟棄的大體很快就被民眾發現。由於她們死狀淒慘,自然引起了不小的恐慌以及人類警察機關的注意。然而由於兇手是一名天使,要追查其下落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據我們所知,人類警方至今仍不清楚誰該為此事件負責。
這一系列連續兇殺案最後也得到了其它天使的關切。他們很快地查明了兇手的身份,並且於人類歷法1888年7月13日凌晨將他逮捕並關入地獄。同時,他們也製造了一些假的事證,讓人類警方相信此事件是由匿名為傑克的人類殺人犯所為。
然而,那數名妓女的犧牲似乎已經使路西法找到了惡化人類靈魂的方法。在他被關入獄後不久,幾名當時滯留於人間的天使便向我們示警,說是有七個真身不明的物體入侵了人界。它們各有不同的形體化身,分別是一件黑色大衣、一把左輪手槍、一只金色懷錶、一把老舊黑傘、一支黑色鋼筆、一組銀製餐具以及一只打火機。一般人類只要持有其中某項物品,便會被惡魔附身。
當天界確認這道消息的真實性後,天使們便立刻採取了行動。很快地,六項惡魔就被找了出來並一一銷毀,而最後一項『黑色大衣』也在人類歷法西元1945年被找到,目前為了研究目的而被保存在天界的靈魂處之中。雖然如此,他們仍然對人類社會造成了不小的衝擊,其中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由阿道夫.希特勒所引起的納粹大屠殺⋯」
「對不起,不過我必須要打岔了!」還魂官道。「請問這個故事和目前我們所討論的議題有關嗎?」
「是這樣的:誠如方才所述,那七項惡魔中的六項已經在之前的行動中被摧毀,而剩下的一項仍被嚴密地看管著。因此照理來說,現在的人界中不可能有任何惡魔才是。」
此時還魂官的使者開口了:「萬分抱歉,不過在下想在此補充一句:在線人第一次向吾等發出惡魔警告時,在下去了一封信給貴處請求確認,而貴處回復了一份調查報告,上頭寫明了這起事件即可能有惡魔參與。」
「是的,我看過那一份報告。」
「那麼⋯?」還魂官問。
「我想在此提醒貴方,那份報告上頭寫得是『即可能』有惡魔參與。」梳著西裝頭的男人說道,特別強調『即可能』三個字。
「我們希望在事情完全確定之前,不要有進一步的動作出現。」
「等等!所以現在的情形是如何?」還魂官皺著眉道。「你們難道不打算對此做任何處置嗎?」
兩名穿著黑大衣的男子互望了一眼。然後,一直保持沉默的那一個人開口說道:「不,正好相反。我們認為這個事件非常重要。事實上,天界已經成立了專門小組負責處理相關的事務。本次談話的目的,是希望貴方不要再進一步介入這件事。」
「這是什麼意思?你們打算做些什麼?」還魂官追問。
「恐怕這與貴方並不相干。」短髮男子冷酷地回應。
還魂官顯然對這個答案非常不滿意。於是他將身體前傾,用一種具有威嚇力的語調說道:
「聽著!不管怎麼說,那個男人截至目前為止都還在我的職權範圍內,因此我有責任了解和他有關的任何事情,包括天界將如何處理這個『即可能』有惡魔介入的事件!」
短頭髮的男性安靜了一陣子,似乎正在思考應該如何回應。接著,其做出了一個有點奇怪的舉動:他先是將自己的腰桿挺直,頭部面向正前方,然後整個人像是斷線的機器一樣定住不動。而他雙眼之中的怪異光芒則比稍早之前更加明亮了一些,並且不斷閃爍。
約莫數秒鐘過後,短髮男子倏地恢復了原本的狀態。他先是看了一眼他的同伴,點了點頭,這才再度開口說道:
「接下來所討論的事情,請不要轉述給第三方知道。」
「我保證。」還魂官說。
「您有聽過《白教堂筆記》嗎?」短頭髮的男人問道。
「沒有。那是什麼?」
「該筆記是路西法在研究惡魔製造時所寫下的文字記錄,上頭記載了將人類靈魂轉變為惡魔的詳細方法。多年以來,我們一直在搜尋其下落,但截至目前為止並沒有任何發現。」
「你們可曾想過:或許筆記並不存在?」
「不,關於筆記的存在是無庸置疑的。事實上,我們非常確定其存在於人界的某處。」
「讓你們這麼確定的理由是?」還魂官質疑。
「我們倆都親眼見過那本筆記。」對方簡單地答道。
「好吧!」還魂官聳聳肩。「假設筆記真的存在,它和這整件事情又有什麼關連?」
「我現在正要說明。」
短髮男子開始解釋筆記對天使們的重要性,以及男人在該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還魂官靜靜地聽著,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等對方說明完之後,他低下頭來沉思了一陣子,然後說道:
「情況我明白了,那麼我們該如何配合?」
「希望你們可以不要再插手任何有關那個男人的事情。」
「好吧!我們會照辦。」
「很好。」穿著大衣的兩人起身。「那麼,我想這場會議該結束了。」
還魂官也站了起來準備送客,佚名則快步走到了門口替兩人開門。待兩人出了房間後,還魂官再度坐下,陷入了沉思;佚名只是沉默地把門關上。就這樣過了許久,還魂官終於開口:
「佚名,看來有些麻煩的事情得要拜託你了⋯」
「儘管吩咐,主子。」佚名答道。「小的一定全力照辦。」
*
這裡是一條直通閻王殿的地下通道。
和地府中的大多數的建物相同,這條通道也是由黑色粗岩所構成。其上方像是溶洞一般生著許多尖銳異常的鍾乳石,下方則是凹凸不平、遍佈碎石的險惡道路。雖然每隔幾步,兩側的壁面便會插上燃著綠色火燄的火把,但此處的氛圍卻仍然陰暗凝重,彷彿有一層看不見的黑霧籠罩著整個空間。
遠方忽然傳來一陣模糊地哭聲,而且越來越清晰,顯然有什麼東西正在朝這裡靠近。又過了一陣子,三個人影在通道的一端出現;其中位於外側的兩人滿口尖牙、面目猙獰,他們的身體看上去雖然瘦削,但力氣卻出乎意料地大,此刻正用一副長著利爪的細長手指,一左一右地緊扣住一個亡靈的上臂,將其硬拖著前進。
「拜託你們,饒了我吧!」被架在中間的人聲淚俱下地哀求,但兩旁的惡鬼無動於衷,只是行軍一般地大步向前。
就這樣過了不久,前方的道路上出現了一道向上的階梯。被拖著走的亡靈顯然並不想上樓,他不斷地掙扎大叫,最後索性將整個身子放鬆,試圖阻止惡鬼前進。然而,那些架著他的惡鬼才不管這麼多,只見他們的雙手發力,便輕輕鬆鬆地將人強行往上拉去。過程中,亡靈的膝蓋不斷地撞上台階,痛得他哇哇大叫。
終於,他們來到了樓梯的最上層。
那裡除了由四座青銅火盆所形成的一圈亮光之外,其餘的空間都被漆黑所籠罩著,什麼也看不著。
惡鬼們將亡靈帶進了火光下,這才終於將其放下來。接著,他們便退到一旁的黑暗中,消失了蹤跡。
被放下的亡靈抬頭查看,四周似乎一點動靜也沒有。然而正當他想要喘一口氣時,一個震耳欲聾的聲音轟然吼道:
「亡靈!你的名字可叫做曾彥廷?」
那人嚇的魂飛魄散,趕緊回答:「沒⋯沒錯,我就是!」
「你的父親是曾勤,母親是施豐惠,沒有兄弟姊姊,以上所述是否正確?」
「是⋯是的!」
「你可知道自己為何在此?」
「不知道!」火光中的男子哭著說。「我只記得在一個充滿濃霧的平原上醒來,接著一個頭戴斗笠的奇怪傢伙就來到我身邊,跟我說我已經死了,還要我跟著他走,接著⋯」
「夠了!」閻王從黑暗中大聲喝道,整個閻王殿的地板隨之震了一下。對方立即閉嘴。
「聽好了!此處乃是閻王殿,是審判罪人的地方。你既然被帶來此處,想必是生前犯了⋯」
「冤枉啊!我⋯」閻王的話還沒說完,亡靈又再度開口,大聲喊冤。然而話還講不到一半,他便突然住了口,表情痛苦地揪住心臟的位置,好像突然心臟病發了一樣。
「不准打斷我說話!」閻王厲聲說,巨大的聲響撼動了整棟建築。此時在火光中的男子已經痛到跪在了地上,雙手抓著胸口,全身發顫。
「方才說到,你生前犯了殺生之罪,死後才會來到此地受審。對於這個,你可有話要說?」
曾姓亡靈抬起頭來,大口喘著氣,先前胸口的不適似乎已經消失了。
「不!這一定⋯有什麼⋯誤會!」他哭喊。
「看來並沒有反醒呢!」閻王沒好氣地說。「那就讓你好好的回顧一下自己的所做所為吧!」
閻王說完,亡靈的眼前便開始出現一些畫面:
首先,他看到一隻野狗。狗的脖子上有一根粗繩,繩子的另一端牢牢地綁在一根柱子上。然後,他看見自己的右手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石頭。
下一秒,石頭從他的手中飛出,不偏不倚地打在野狗的頭上。狗兒的頭皮立刻破裂,鮮血流湧了出來。
然而,曾姓亡靈並未就此罷手。
他繼續用撿來的石頭攻擊野狗,逼得牠不斷地哀嚎逃竄。最後,受傷過重的狗兒再也支持不住,身體癱倒了下來,失去了氣息。
亡靈向前走了幾步,蹲了下來,檢視著狗的屍體。
「這該不會是⋯」他小聲地自言自語,似乎憶起了什麼。同時將一根手指伸向狗兒,似乎想要檢查對方是否還活著。
就在此時,狗屍的眼睛突然睜了開來。接著,牠的脖子迅速揚起,往後轉了一百八十度,以一種極不自然的角度望向亡靈。
曾姓亡靈被這副景像嚇了一大跳,往後跌坐在地上。
「什麼鬼?」他大叫,慌亂地往後退去。
然而,狗屍並沒有要放過亡靈的意思。牠的身體旋即以一種非常詭譎的方式站了起來,並且一跛一跛地朝曾姓亡靈走去。
「不!不要過來!」亡靈急得大叫。但狗屍毫無反應,只是繼續拖著遍佈傷痕的軀體,像殭屍一般地前進著。
然後,就在曾姓亡靈即將被追到之時,野狗的畫面從他的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周漆黑一片的閻王殿。與此同時,閻王那洪亮的聲音也再度響起:
「這下總該想起來自己所犯的錯了吧?」
「我⋯我不是⋯不是故意要⋯」被審判的亡靈似乎想說些什麼,不過閻王制止了他:
「夠了!多說無用。來人!」
「在。」一對牛頭馬面立刻出現,齊聲應道。
「把這個亡靈拖到不喜處去!」閻王下令。
「是。」
於是,牛頭馬面將跪在火光中的亡靈抓起,並為他上了手銬與腳鐐。就在這時,那名亡靈大喊道:「等等!大人!你還沒有說我要被關多久啊?」
聽見這個問題,閻王勃然大怒:「問這個幹啥?刑期到了自然會放你出來!」
接著,閻王大手一揮,牛頭馬面便將人往地獄拖去了。
「這是最後一個了吧?」待曾姓亡靈遠離後,閻王問站在其身旁的另一位牛頭人。對方旋即答道:
「是的,大人。不過門外有一名自稱是地無焰手下的人,說是有急事求見。」
閻王對這個消息頗有興趣:「是嗎?那快幫我喚他進來罷!」
「是。」牛頭人答應道,然後便走出了閻王殿,片刻過後即帶著一名身穿褐袍的人走了回來。閻王一見到那個人便招呼道:
「來者可是地無焰的小弟?喚作佚名是吧?」
「是的,小的代表主子前來拜見大王。」佚名答道,向閻王鞠了一個四十五度的躬。
「居然在審判一結束便立刻來訪,想必是遇上了什麼麻煩事兒吧?」
「是的,有一件事請大王務必協助主子!」講到這兒,佚名又鞠了一個躬。
「哦?說來聽聽!地無焰老弟到底遇到了什麼困境?」
「主子想拜託大王協助取得某個男人的陽世錄。」
「陽世錄?」閻王疑惑地道。「那個記載人們生前所做所為的記錄?」
「正是。」
「很抱歉,不過那玩意兒乃是由天界所管理,恐怕你是找錯了地方!」
「關於這個,主子有不能讓天界察覺其行動的理由。」
「哦?是什麼樣的理由?」閻王問。
佚名於是向閻王解釋目前的狀況,包括惡魔與男人的事以及天使們對還魂官所提出的要求。
「原來是這樣⋯」聽完佚名的敘述之後,閻王陷入了沉思。「唔⋯這可不好辦啊!我雖然對天使所知甚少,對於他們相當難纏這一點倒是略有所聞⋯」
「這便是主子向您求助的原因。大王神通廣大,鐵定能夠想到方法的!」佚名說道,第三度向閻王鞠躬。
「嗯⋯去問問『命運』如何?那傢伙想必知道世上所有人的事情。」
「主子稍早去見過命運了,但其已經明確表示自己不會在這件事上協助主子。」
「好吧!」閻王嘆道,再度進入思考狀態。
一會兒後,他開口說道:「我是認識一個在天界任職的人,他之前欠了我一個人情,若是去問他的話或許會有辦法。你什麼時候想動身?」
「主子說這事切勿拖延。因此,若情況允許,在下想現在便出發。」
「現在?」閻王似乎嚇了一跳。「好吧,我這就派人去問問!」
語畢,閻王轉向剛才帶佚名進殿的牛頭人道:
「剛才的對話,你都聽清楚了吧?」閻王問。
「是的。」牛頭人應道。
「那麼立刻去天界因緣處,把月下找來。另外,千萬記住!盡量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特別是不要被天使們察覺,明白嗎?」閻王命令道。
「是。」牛頭人答,再次走出閻王殿。
這一次,他約莫一刻鐘過後才又回來,身後跟著一名身著紫袍的人。那人一進門便左顧右盼了一回,嘆了一句:「天啊!這裡還是這麼死氣沉沉?」
「月老弟!真是許久不見啦!」閻王愉快地招呼,刻意忽略對方的評論。
「不要怪俺無情,不過俺可是一點也不想見到你啊!」那名叫做月下的人不客氣地道。
「哎呀!別這麼說嘛?難道您忘了之前所欠的人情啦?」閻王狡黠地說。
「唉!這個俺自然記得。」月下回答,似乎有一點無奈。
「所以,是什麼事情需要俺的幫助?」
「想請您幫忙在不驚動天界的情況下,取得某個亡靈的陽世錄。」閻王解釋道。而聽到這個請求的月下立刻追問:
「不驚動天界的什麼人?」
「天使。」
一陣沉默。
月下皺了皺眉頭,又問:「你們何以認為自己能夠躲過天使的眼線?」
「老實說我們一點把握也沒有,畢竟之前沒什麼機會和天使交手。」閻王老實回答。
「你們這是在開玩笑吧?」月下突然叫道,瞪大雙眼,緊張地左顧右盼。
「天使可是這個世界的實際運行者啊!不但掌握了更動現實的力量,更是對各種情報瞭若指掌。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想要瞞住他們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所以這件事情是辦不到的囉?」閻王問。
「不過話說回來⋯」月下小聲地說,瞥了一眼閻王殿的門口。「要是天使們已經發現的話,大概早就衝進來了⋯」
接著,他雙手抱胸想了一陣子,最後道:「俺可以幫你們,但無法保證不被察覺。如何?」
「夠好了!」閻王答,看向佚名。「你認為呢?」
「能獲得兩位大人協助,小的已別無所求。」佚名感激地說,向另外兩人深深地彎腰道謝。
「那麼,我們趕緊出發吧!」閻王道。
下一秒,佚名、月下以及閻王便從閻王殿消失,出發至天界去取陽世錄了。
*
男人和惡魔站在阿德原本所睡的病床前,卻發現床是空的。
「看來他已經出院了。抱歉啦,兄弟!」惡魔用裝出來的遺憾語氣說道,在男人的肩牓上拍了兩下。接著他慢慢地晃到病房窗戶前,坐在一旁的矮櫃上,一邊悠閒地看著風景,一邊拿紙球砸從下方經過的路人。
「好啊,現在該怎麼辦?」男人問。
「我可以告訴你我會怎麼辦。」惡魔說,繼續看著窗外。「但我想你不會喜歡的。」
「怎麼?難道你又想要殺人不成?」男人警覺地道。
「當然不是!多虧了那個該死的承諾,沒有你的允許我現在可是連賞人一拳都沒有辦法。」
「你居然這麼信守諾言?」
「別忘了,惡魔是靠和人類進行交易活下去的。如果我們不守信用的話,早就沒生意做了。」
男人大聲地哼了一聲。
「嘿!你到底要不要聽我的意見?」惡魔不耐地問道,而男人則比出一個帶有戲謔意味的『請說』手示。
「我們直接去找你的未婚妻,告訴她你還活著。」
男人瞪著惡魔看了半秒,然後問道:
「就這樣?」
「就這樣。」對方點頭。
「你知道,有規定說我們不能去打擾生者!」
「第一,」惡魔伸出一根手指道。「我們不是『不能』去打擾生者,而是『不應該』去打擾他們。」
「第二,你到現在還在意那些蠢規定?」惡魔攤了攤手,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你不是認真的吧?』
「好吧!假設我們真的去找小愛,和她解釋現在的狀況,你認為她會相信?」
「事實上,我認為她沒有理由不相信!我想,你一定知道一些屬於你們之間的小秘密,對吧?到時候把這些秘密說給她聽不就得了?」
男人沉思了一會兒,找不到理由反對,但他接著問:
「好!就算她真的相信好了。然後呢?我們就這樣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什麼都不必煩惱嗎?你可別忘了,我已經死了,而她還活得好好的!」
「噢!關於這個,相信我,真愛是不會消失的,你永遠都可以回到她的身邊⋯至少他們是這麼說的。」
「他們?」
「我還記得看過一句話,好像是這樣說的:『如果你所找到的是最根本重要的東西,那麼這樣東西是不會被浪費掉的,而且你永遠都可以回來;如果你所發現的只是暫時的光芒,就像彗星一樣,那麼在你回來的時候,它就不會存在了。』」
「你是從哪裡看來這種句子的?」男人疑惑地問。
「一本小說,應該是叫做《El Alquimista》,不過那一點也不重要!」惡魔揮揮手道。「重點是,你是真心愛著你的未婚妻嗎?」
「是的。」
「她也真心的愛著你嗎?」
「當然!」
「那還有什麼好遲疑的,新郎先生?快去把你的新娘搶回來吧!」惡魔瞪大眼睛道。
男人停下來仔細思考對方的建議。
當然,他非常清楚這麼做會違反冥界的規定。然而,現在是非常時刻,況且惡魔的論點本身也不無道理。最後他決定:放手一搏或許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好吧!我接受你的提議,咱們走吧!」男人說,往門口走去。惡魔卻伸手將其攔了下來。
「等等等等等!你想去哪裡?」
「去找我的未婚妻啊!這不是你的點子嗎?」男人莫名其妙地說。
「是沒錯,但是你想用這副德性去見你的未婚妻?」惡魔用手指比了比男人的身體,揚起眉毛問。
「什麼意思?難道我還要先去買一套西裝不成?」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別忘了,你現在連實體都沒有,她現在根本連看都看不見你!」
男人低頭看了看自己。
「所以呢?」
「所以,我們要先去找一副身體。走吧,跟我來!」惡魔說完,轉身離開阿德原先所住的病房。
「等一下!你這是什麼意思:『先去找一副身體』?」男人趕緊追了上去。
「還用問嗎?你要去附身在某個有身體的人身上。」惡魔蠻不在乎地說。
「慢著!」男人大叫道。「我可不做這種事!」
「又怎麼啦?我以為你喜歡我的點子!」
「你不只叫我去和活人接觸,現在還要我附在某個人身上?」
「沒錯!我們可以行動了嗎?」惡魔若無其事地說。
男人並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鄙夷地望著他。
惡魔先是翻了翻白眼,接著換上一副老奸巨滑的表情說道:
「嘿!放心吧,這裡可是醫院吶!」
「所以呢?」
「你知道醫院裡面最多的是什麼嗎?」
男人搖搖頭。
惡魔伸出右手食指,示意對方靠近一點。於是男人將上半身向前傾,而惡魔則附在他的耳邊,非常輕聲地說道:「屍體⋯」
「好了!夠了!」男人厭惡地退開。「我可不要附在死人身上!」
「⋯以及,昏迷的人。」惡魔補充。「你沒聽我把話說完呢。」
「昏迷的人?」男人皺著眉問。
「正是,昏迷的人,就像當初的阿德一樣。」
說完,惡魔繼續向前走,男人則跟在其身旁。不久之後,兩人來到了安寧病房之中。這裡除了收容癌末患者以外,也有一些病床上躺著的是陷入植物人狀態的病患。
「去吧!挑個帥一點的。」惡魔說。於是男人開始四下張望,眼神在病房內來回穿梭。最後,他來到了某張病床前方。床上的人一動也不動地躺著,表情看起來相當平靜。
惡魔旋即跟了上來:「你選這個人?」
「嗯。」男人朝惡魔點點頭。而後者則用打量的眼光看了一會兒,然後道:
「好吧,還算可以。那麼接下來,你必須要附著在他身上。」
「所以我該怎麼做?」男人問。
「很簡單!人類的軀殼就像是衣服一樣,你只要想像正在『穿』著那個人就行了!」惡魔答道。
男人聽罷,轉頭看向病床上的人。
一開始,他似乎相當猶豫,像是在考慮這麼做是否會造成什麼不良後果。但接著,他便露出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表情,開始將自己的身體與對方重疊。幾分鐘之後,男人的身形已完全地沒入了對方的軀體之中,不見了蹤影。而惡魔則在一旁靜靜地觀察。
就這樣過了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原本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突然張大了眼睛。他大吸一口氣,想要從床上坐起身來,無奈惡魔卻捂住了他的嘴巴,將其硬壓回病床上。
「噓!不要吸引太多的注意力!」惡魔在對方的耳邊輕聲道。
男人漸漸平靜了下來。他朝惡魔點頭示意,於是後者將捂住男人嘴巴的手移開,讓其得以發出聲音。
「你現在感覺如何?」惡魔問。
「還不錯,只是有點兒不習慣⋯」男人小聲地說,察覺到自己現在的音質比平常還要更沙啞低沉。這時,一股熟悉卻又陌生的感覺湧了上來。男人花了一段時間才想起來這陣感覺所代表的意義。
「我⋯呃⋯想上廁所!」他有點尷尬地道。
「噢!」惡魔簡單地應道,沒有進一步表示。而男人也沒有行動,只是坐在病床上,發呆似地盯著對方。
「你還在等什麼?快去啊!」惡魔催促。
「喔。」
於是男人笨手笨腳地爬下床,往洗手間的方向蹣跚走去,接著一頭撞上了廁所的門。
「甜心,你現在不是幽靈了,記得把門給推開。」惡魔在他身後喊道。
男人回頭,狠狠地瞪了惡魔一眼,這才推門走了進去。
這時,有一個人隨後也進入了廁所。他的手上提著一個塑膠袋,裡頭裝有一顆大蘋果與一把水果刀。看見這一幕的惡魔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會兒;接著便站起身來,也朝著洗手間的方向走了過去⋯
幾個小時以後,惡魔與男人來到了小愛所住的公寓外頭。兩人在一旁的暗巷中靜靜地守候,監視著入口。
就這樣過了好一陣子,耐不住焦慮的男人問道:
「萬一她不相信是我怎麼辦?」
一旁的惡魔不予回應。
見對方沉默以對,男人於是揮了揮手,大聲道:「嘿!你有在聽嗎?哈囉⋯」
「是的,我聽到了!」惡魔總算回應。
「那你幹嘛不回答我?」
「因為,我已經告訴過你不下百次了!」惡魔說,滿臉無奈。「只要說一些唯有你們兩個人才會知道的事情,她沒有理由不相信的!」
「你怎麼這麼有把握?」男人繼續質問。
「電影不都是這麼演的嗎?」
「電影?」男人難以置信地瞪著惡魔。「你的根據居然是電影?如果電影裡頭演的東西真的可以相信的話,那⋯」
就在此時,惡魔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了對方的喋喋不休。
「噓,安靜一點,好像有人來了!」
男人定睛一看。只見一輛轎車朝著他們緩緩駛來,最後停靠在公寓前的馬路邊。幾秒鐘之後,男人的未婚妻下了車,李瑋德隨後也從駕駛座上走了出來。他們在車子旁邊待了一會兒,聊了幾句。然後,李瑋德在小愛的臉上吻了一下。
這一個吻,點燃了男人的怒火。
他那混亂的腦袋中突然升起了某種欲望,某種非常原始、非常具有破壞力的衝動:他希望那個名叫李瑋德的人受到傷害!被刀砍也好、被棒打也罷,只要能讓其痛苦、流血⋯
而且最好是由男人親自動手⋯
一旁的惡魔似乎是察覺到了對方的變化,於是狡獪地問道:
「所以,你現在仍然想當一個和平主義者嗎?」
*
阿德正在開車回家的路上。
不久前才和小愛結束約會的他,看起來心情相當不錯。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他瞥了一眼,發現螢幕上顯示著『小愛』。
阿德立刻按下免持聽筒的按鈕,將電話接起。
「喂?」
起先,電話的另一頭完全沒有人回應。但是當阿德以為是對方按錯,正要掛斷時,卻聽到遠處有一個熟悉的女聲叫道:
「先生,你想要幹嘛?走開!」
「小愛?發生了什麼事?」阿德緊張地問道,然而對方並沒有回答。
接著,話筒中傳來了一陣碰撞,一聲尖叫,然後電話便毫無預警地被切斷了。
「喂?喂?」阿德連喊了幾聲,不過想當然爾地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擔心對方遇到危險,他緊急將車子調頭。約莫十五分鐘過後,便重新回到了小愛的家門口。
阿德將車子隨意地停放在路邊。一下車,便聽到不遠處的巷子裡有一對男女正在爭執的吵鬧聲。他三步併作兩步地來到了巷口。只見小愛滿臉驚恐地縮在牆角,而她的面前則站著一個陌生男子,此刻正激動地筆手畫腳。
「喂!你在幹什麼?快離她遠一點!」阿德大叫,朝著兩人跑去。
聽到李瑋德的聲音,陌生男人迅速地轉過頭來。
「是你!」他大吼一聲,拋下女人,轉而向阿德奔去。
看到這個狀況,阿德趕緊停下腳步,調頭朝反方向逃跑。然而背後那名男人卻像吃了禁藥一樣跑得飛快,很快地便追到了對方。
陌生男子用力將阿德壓倒在地,並且從背後掏出了一把刀。
「你想幹什麼?」阿德大叫。
「你這個下三濫,竟敢侵犯她!」
「等等,先生!我侵犯了誰?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啊?」
「你不認識我?我可是認識你,你這個搶人老婆的人渣!」
「什麼?我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麼!」
「閉嘴!」男人發狂似地大叫,用左手大力掐住了阿德的脖子。
「住⋯手!你想⋯殺⋯人嗎?」阿德吃力地說,在地上痛苦的掙扎著。
「準備到地府去見閻王吧!」對方道,將握在右手的刀子高舉過頭。
就在此時,一股巨大的力量擊中了拿刀的男人。他整個身體凌空飛起,先是重重地撞上一旁的牆壁,然後又摔落到地板上。與此同時,兩個身穿黑色大衣的高大身影出現在巷子口,朝著飛出去的男人緩緩靠近,最後來到了他的面前。
「看來已經惡魔化了?」其中一個人說道,低頭查看,雙眼閃爍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詭異光茫。
「還差一步。」他的同伴回應。「不過已經可以將他帶回去了。」
「你們是什麼人?」持刀的人驚恐地問。
「我們是誰和你沒有關係。」其中一人冷酷地說道。「你只需要跟我們走就行了。」
「不!你們不能帶走我⋯」男人掙扎地想要站起身來,無奈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壓住,動彈不得。
「恐怕你並沒有選擇的權力。」對方回答,並且蹲了下來,伸手準備觸碰男人的前額。
「等等!你們想要幹嘛?快住手!」
這時,男人注意到阿德和小愛兩人毫無反應地倒在地上,就像死了一般。這讓他的內心更加慌亂。
「我什麼都沒有做!是惡魔讓我做的!相信我!」
就在這時,穿著黑大衣的人已經用手觸碰到了男人,男人的身體瞬間癱軟了下來,橫臥於地,一動也不動。
整個空間就這樣安靜了數秒鐘。但接著,蹲著的人突然皺著眉道:
「事情有點不太對勁!」
「怎麼了?」他的同伴詢問。
「他不見了。」蹲著的人說。將手收回並且站了起來。
「什麼意思?」
「這裡只剩下這個被附身的人,裡面的東西卻逃走了。」
「怎麼可能?」
穿著黑大衣的兩人對望了一會兒。
「你把這邊的三個人類處理好,我去搜尋那個惡魔的下落。」
「了解。」
語畢,在場的所有人旋即消失,留下一條空蕩蕩的巷子,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在幾千公里之外的另一條小巷中,一個人像發了瘋似地大吼大叫,狂亂地揮舞著四肢。在他身旁的另一個人則抓著他的手,使盡力氣想要按住他。
「不是我!我什麼都沒有做!」男人喊著。「都是他!是惡魔!是惡魔逼我的!不要帶走我!」
「客官,請冷靜一點,你暫時沒事了!」佚名安撫。
「你快看!快看那裡!」男人無預警地用一隻手抓住對方,並用另一隻手指著旁邊的一個位置,好像那裡站著什麼一般。
「你看到了嗎?就是他!那個惡魔⋯」
「聽著,那裡並沒有惡魔⋯」使者說。
「有!真的有!他就在那裡!快看!就在那裡!」
突然間,男人感覺到臉上一陣熱痛。他的臉頰剛剛被狠狠地打了一下。
「噢!」男人捂著自己的臉哀號,稍微冷靜了些。這時他才注意到方才抓著自己的並不是那些穿著黑色大衣的怪人,而是還魂官的使者。
「是你!」他失聲說。
「沒錯,正是在下。」
「你也是來帶走我的嗎?」
「不是。」
男人大口喘著氣,企圖平復自己的心情。
「我的未婚妻呢?」
「她不會有事的。」使者回答。「事實上,她和其它人現在應該都已經被洗去了記憶,並且安全地回到了各自的居所,所以請不用擔心。」
男人聽了鬆一口氣,但馬上又擔憂起其它事情。
「那些穿著大衣的人是誰?」他問。
「天使。」對方回答。
「天使?」
「您沒聽錯。」佚名點頭說。
「天使為什麼想要抓走我?」
「因為客官正在轉化為一個惡魔,而他們想要研究這個過程是如何發生的。」
「什麼?」男人吃了一驚。「什麼意思是『我正在轉化為一個惡魔』?」
「很遺憾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聽到這兒,男人擺出了一臉呆相,完全沒辦法理解使者所說的話。
「等一下!如果你的意思是『有一隻惡魔附在我身上』的話,那也沒有必要把我給抓走啊!他們所要對付的東西應該是那個惡魔,而不是我吧?」
「客官,」佚名緩緩地道。「自始至終都沒有魔物在你身邊⋯」
這句話開起了男人的防衛機制,他激動的反駁:
「有!當然有!你看!他就在⋯」
男人望向方才看見惡魔的位置,卻發現那裡什麼都沒有。
「不見了!他逃走了!」
「不,事實上他並沒有逃走⋯」
「啊哈!所以你承認有一個惡魔存在囉?」
「在下從來都沒有否認這件事。」使者靜靜地說。「因為這個惡魔就是客官您啊!」
男人愣了數秒鐘,最後說道:「你⋯你是在開玩笑對吧?」
「客官,請您自己看看吧!」佚名指了指位於巷子口的一扇窗戶。由於這扇窗的內部是一片漆黑,站在其前方的人可以清楚的看見自己的倒影。
於是,極為緩慢地,男人來到了巷口的窗戶前。當他看到映在玻璃表面的影像時,便嚇得呆住了。只見在鏡子中回望著自己的那一張臉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不斷糾纏著他的惡魔。
「不!」男人摸著臉大叫。「這不可能是真的!」
他捏了捏自己的面頰,像是要把附於其上的面具撕下來一般。然而這一切只是枉然,因為男人拼了命想要取下的面具根本就不存在。又過了一陣子,他才開始接受一個不爭的事實:映在窗戶玻璃上的臉正是他自己的臉!
男人雙手抱頭,雙眼發直,似乎是再度陷入了混亂狀態。
使者趕忙來到他的身邊。
「聽著,以客官目前的情況看來,或許還有辦法讓您恢復正常!」
「要怎麼做?快告訴我!」男人轉向使者,驚慌失措地喊道。
使者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將手伸進衣服袖口內翻找了一陣,最後掏出了另一個金光閃閃的美麗捲軸。
「這是⋯?」
「客官的陽世錄。」
「陽世錄?」
「沒錯,一捲記載了您生前一切回憶的記錄。」使者一邊解釋,一邊將捲軸拉開,並且鋪到了地上。男人這才驚訝地發現這個東西攤開以後竟然不是一張寫滿字的紙,而是一個閃著金光的大洞。
「呃⋯為什麼這個東西可以讓我恢復正常?」男人問,大惑不解。
「因為它可以幫助客官想起自己是誰。」使者給出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對不起,不過我還是不明白⋯」
這時,巷口外那一條原本繁忙的街道突然靜止了下來,就像有人按下了播放器上的暫停鈕一般。
「沒有時間解釋了,客官!請趕緊跳進去,天使們要來了!」使者朝著男人大喊,並將他推向金洞的前方。
「那你怎麼辦?」男人轉頭問。
「在下會沒事的。」使者肯定地道。「快去吧!」
就在他們說話的當下,兩個穿著黑色大衣的人影已經出現在不遠處。
男人趕緊轉身。
「謝謝,希望之後還能再見!」簡單地道過謝後,男人縱身一躍,跳進了由陽世錄所形成的金洞之中。
洞口在他進入之後迅速關閉。
有好一段時間,除了身體不停地下墜之外,似乎並沒有任何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但接著,一股詭異的感覺便攫住了男人。就好像有人將他的記憶不斷從腦中抽出一般,他不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做過了什麼、又為什麼在墜落。最後,他連自己的名字也忘記了,回到了一種接近新生兒的原始狀態。接著,一道白光在男人的眼前形成,並且不斷地擴大,直到他的視野被其整個吞沒。就這樣,男人將自己的存在拋於腦後,整個人徹徹底底的消失在白光之中⋯
*
男人睜開眼睛。
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而小愛就睡在他的身旁。床頭的時鐘顯示著現在的時間:星期日早上六點三十分。男人伸了個懶腰,依稀記得自己作了一場很長的惡夢。他試著回想夢境的內容,但卻什麼也想不起來。最後男人放棄了嘗試;時間還很早,他想再多睡一會兒。
「怎麼了,寶貝?」床上的女人睡眼惺忪地問道。
「沒什麼,只是一個惡夢罷了。」男人柔聲回答,輕輕地在對方的臉頰上啄了一下。
「你確定那只是一個惡夢嗎?」他的未婚妻問道,但奇怪的是那並不是女人的嗓音,而是⋯
男人驚訝地移開嘴唇,定睛察看,只見他所親吻的對像不知怎麼地,從自己的未婚妻變成了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俊俏男人。
回憶瞬間湧回了男人的腦中。
「是你!」他大叫,迅速後退以拉開與對方的距離,直到自己的背部撞上房間一側的牆壁時才停下。
「是我。」床上的惡魔俏皮地說,擺出一副少女的模樣。
「給⋯給我滾出去!」男人用盡全身的力氣吼道。
「啊呀!別那麼絕情嘛!這樣讓我很難過呢!」惡魔用假惺惺地哭腔說。
「惡整我有那麼好玩嗎?」突然之間男人哽咽了起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以致於要接受這種懲罰。
「這個問題不是應該問你嗎?」惡魔歪著頭說。「畢竟,我可是從你的內心中誕生的,並且和你共用一副腦袋和軀體。從這一點來看,你和我其實並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
「荒謬!」男人大叫。
「『否定』!人類面對負面消息時最直接的防衛反應!」惡魔輕蔑地說。「不過你自己也看到了吧?那面窗戶上的倒影。」
男人想起了在他跳進陽世錄之前所發生的事情。
他的胃突然一陣翻攪,一股想要嘔吐的感覺湧了上來。
「不⋯那⋯那只是錯覺!」
「是嗎?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們倆有什麼不同?」
「多的很!」男人大聲地說。「首先,我絕對不會拿刀子去砍別人!」
「哦?」惡魔感到有趣地道。「除了『否定』之外還有『選擇性失憶』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再想清楚一點吧?當我們在那條巷子裡的時候,手上拿著刀子的人究竟是誰呢?」惡魔問,挑起一根眉毛。
一段記憶突然湧進男人的意識中。他看到那個叫做李瑋德的人被一個黑影撲倒在地上,被壓制著,那個黑影舉起了刀子準備痛下殺手。而現在的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個拿著刀子的手不是惡魔或任何其它人的,是他自己的手!
「不!不對!」男人慌亂地說,努力思考能夠反駁這個記憶的證據。
「對了!我沒有身體不是嗎?所以我根本不可能拿刀!」男人像是勝利一般地喊道。
「如果你仍然是一個純粹的靈魂,那麼你說得沒錯。」惡魔點頭道。「不過真的是如此嗎?難道你把那件事也給忘記了?」
另一段回憶闖進了男人的心中。他看到自己來到醫院之中想要找到阿德,可是對方早已出院,於是其便附身在一個昏迷不醒的病人身上。不僅如此,他還在醫院廁所中將一個無辜的路人擊昏,並且搶走了他身上的衣服與放在袋子裡的水果刀。
「現在你明白了吧?從頭到尾作奸犯科的都不是我,是你!」惡魔斜睨著對方,嘴角泛起邪惡的微笑。「喔,順帶一提,『附身』這個項目可是成為惡魔的必修學分呢,我想以前從來沒有人第一次就做得比你好哦!」
男人雙手抱著頭,表情恐懼,極力想要否定這些不斷湧入腦中的畫面,證明它們是錯的。但是到頭來一切只是徒勞無功。
「所以,你就別再拒絕我了!」惡魔柔聲說道。從床上爬了下來,慢慢地走向男人。「我們倆本是一體,自然應該回歸於一體。」
「回歸一體⋯」
男人放棄了抵抗,跪坐了下來,任由對方朝他不斷接近。
然而,就在惡魔將要碰到男人的那一瞬間,一隻手從後方抓住了他,並以極大的力道將其拉離了房間內部。男人想要回頭察看手的主人是誰,但無奈脖子轉不了一百八十度,因此什麼也看不著。
那隻手帶著他高速移動著。很快地,他們來到一道看似旅館走廊的地方,其兩旁盡是一扇扇房門,每一扇都緊緊地關閉著。
此時,有一扇門突然自己彈了開來。
那個人影帶著男人迅速地鑽了進去,將門關上,然後轉過身來。男人吃驚地望著對方。
「小愛?!」
女人上前抱住了他,男人也回應她的擁抱。然而事情有些詭異。
「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惡魔隨時都可能再度出現!」女人將嘴附在男人的耳邊說道,這讓後者想起了目前的處境。
「妳⋯妳不是⋯」男人結巴地問。
「現在沒空煩惱這個!」女人粗暴地打斷對方。「現在仔細聽我說,我們得找到離開這裡的出口。」
「這裡?」
「沒錯!」
男人愣了一下,突然驚覺到自己根本不曉得目前身處何方。
「很抱歉,我們現在是在那裡?」
「這有關係嗎?」女人回問。
「如果連在那裡都不知道,那要如何出去?」
就在對方正要回答時,門口突然傳來巨大的敲門聲。
「他來了!往這邊走!」女人牽起男人的手,帶著他往房內的廁所走去。與此同時,敲門的力道越來越大,甚至連整個房間都隨之震動。
他們在廁所前方停下。女人伸手將廁間的門關上,然後轉頭對男人說:
「現在,說到『救贖』這個詞會讓你聯想到什麼?」
「什麼?」男人滿臉疑惑地問。
「快想!沒有時間了!」女人斥道,指著房間的入口。此時大門已經承受不住猛烈的敲打,開始產生裂痕。
男人趕緊閉上雙眼,努力思考和『救贖』有關的東西。但或許是因為敲門聲太過於響亮,又或者是因為內心極度的震驚,他的腦中竟然一片空白。
「快點!」女人催促著。房門上的裂痕已經擴展到了周圍的牆壁上。
男人試著更加專注。
「救贖,救贖⋯」他的嘴裡唸唸有詞,額頭上冒出了斗大的汗珠。
突然間,一個清晰的畫面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就是現在!」一個強大的力道將男人向前拉,他感覺自己的雙腳離開了地面。接著他快速地下落,耳際傳來呼嘯地風聲⋯
然後,一切在瞬間靜止。
男人的周圍沒有敲門聲或風聲,也沒有人拉著他的手前進。事實上,他只是平靜地躺著,雙眼緊閉。有好一陣子,男人維持著這個姿勢什麼也不做。他實在不想再去面對什麼惡魔、天使、投胎、冥界等,自己生前連信都不曾信過的玩意兒,更不願去想他已經死去的事實。然而男人知道逃避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因此他最終還是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個綠意盎然的公園,到處充斥著前來放鬆的遊客。他們有些人在放風箏、有些人在遛狗、有些人在慢跑、還有一些人則帶了食物在草地上野餐。柔和的陽光照在身上,溫暖的讓人萌生睡意。如此愜意的場合,男人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了。
此時,他記起了來到此處之前的事情:一個長相和他的未婚妻一模一樣的女人把他拖到廁所前,逼他思考和『救贖』有關的東西。於是,男人努力回想和這個公園有關的記憶,希望得知這個地方和救贖之間有何關連。然而想了半天,他卻一點也想不起來這裡究竟是何處。
困惑的男人四下張望,身邊既沒有他的未婚妻,也沒有惡魔。他索性站了起來,拍拍自己的衣服和褲子,開始在公園的步道上閒逛。
突然間,男人感覺到有人戳了一下他的後背。他反射性的回過頭。
「嘿!你跑到哪裡去了?」站在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未婚妻。
「小⋯小愛?」男人不確定的說。
「嗯?」
「你是⋯小愛對吧?」
「怎麼了?一副看到鬼的樣子。」叫做小愛的女人狐疑地問。
「等等,我想起來了!我記得這裡!」男人忽然叫道,總算找回了記憶:當時他正因為工作的事情而身心俱疲,他的未婚妻於是提議到這個公園散散心,晚上順道去聽附近的一場音樂會。
「你這是怎麼了?壞掉了嗎?」見到男方的拙樣,小愛忍不住地問。
「沒⋯我只是⋯不敢相信自己和妳在一起而已⋯」男人結巴地說。
「看來壞得挺嚴重的!」小愛笑道,男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接著,兩人一起在公園的步道上散步談心,就在行經一座池塘時,一間漢堡店吸引了男人的注意力。
「嘿,我記得這家店。他們的牛肉吉士堡很好吃。」男人回想起生前和小愛在這裡吃午餐的情形。為了能夠再經歷一次當時的狀況,他轉頭問走在其身旁的女人:
「妳⋯肚子餓了吧?」
「有一點。」
「那我們午餐就在這裡解決如何?」男人指著漢堡店問。
小愛點點頭。
於是兩人進入店內,點了兩份套餐,挑了一張空桌後,面對面坐了下來。這時,男人望了望四周的景物,觸景生情,不禁感慨地說:
「唉!我們在這裡吃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你在說什麼?我們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嗎?」女人皺了皺眉。
男人這才想起他們不在同一個時空當中,趕緊道:「不,沒事!」
然而,察覺有異的女人並未就此罷休。她將手上的漢堡放下,嚴肅地問:
「你今天是怎麼了?總感覺你怪怪的!」
自知躲不過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後,似乎決定不再有所顧忌,於是道:
「話說⋯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對方一臉困惑,不過仍然點頭答應。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很壞的事,非常非常壞的事,妳會怎麼看我?」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討論這個?」女人的語氣轉為焦慮。
「我之後再跟你解釋,但是現在希望妳能認真回答我!」
一陣停頓,然後女人進一步追問:
「比如說是怎樣的事?」
面對這個問題,男人一時間有些答不上來。畢竟,如果照實回答說自己變成了惡魔,那麼對話恐怕無法繼續進行下去。因此,他謹慎地想了一下,最後用其心目中最壞的惡事來做為回應:
「比如說⋯殺⋯殺了人⋯」
小愛安靜了幾分鐘,專注地看著對方。接著,她俯身向前,在男人的臉頰上吻了一下。男人驚訝地抬頭,雙眼睜的老大。
「如果你真的殺了人,那麼我相信一定有一個正當的理由逼得你不得不這麼做。」小愛回答,語氣堅定。
「就算是這樣,我仍然會被當成殺人犯啊!」男人說,語氣莫名地激動了起來。「即使如此妳也覺得沒關係嗎?」
「嗯,雖然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不過我認為重點是你的本質為何。有些人生來就是個惡魔,做壞事可以說是他們的天性。但是你和他們相反,你的本質是善良的,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男人停頓了一下,又問:「你怎麼知道我的本質是善良的?」
「我還不夠了解你嗎?」女人回應,伸手撫摸男人的側臉。
兩人就這樣維持了幾秒鐘的時間,然後男人握住了女人的手:
「謝謝妳!」他道謝,而女方則露出了溫暖的微笑。
「所以,現在可以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嗎?」女人接著問。男人對此似乎有一些措手不及。
「呃⋯我先⋯去一下洗手間,回來再告訴妳!」他找了一個借口,同時想著要如何回答女方所提出的問題。
「好吧,記得回來的時候要解釋清楚哦!」女人無奈地說,但是並沒有拒絕對方的請求。於是男人站起身來,往廁所的方向走去。
一進入廁間,他便來到了洗手台前,雙臂撐著台面,低頭大嘆了一口氣。一股心力交瘁的感覺在男人的心頭湧現,弄得他異常地煩躁。
男人將水龍頭打開,用手掬了一點水往臉上潑去,想使自己稍微平靜些。接著,他抬起了頭,定定地望著鏡中那張面容枯槁的臉,心中暗想著所謂的面露死相大概指得就是他現在這副模樣吧。
突然,廁所的燈開始一明一滅、不規律地閃了起來。男人仰頭檢查,然而觀察了半天也看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正在納悶之際,他的餘光瞥見鏡面上有什麼東西晃了一下。
男人倏地將頭轉向化妝鏡,只見他自己的臉正帶著驚慌的表情回望著他。
當然,在鏡子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只是不知怎麼地,男人總覺得那鏡中的影像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廁所的燈在響亮的『啪』一聲之後恢復了正常。男人也很快地說服自己剛才的事件只是單純的故障,沒有什麼好在意的。於是他轉身走出洗手間。
「搞什麼?」一回到用餐區,男人便吃驚地叫了出來。
只見餐廳裡頭的人全都消失了,燈光全暗,整個地方看起來像是被遺棄了一樣。落地窗外的公園不知從何時起變得烏雲密布、氣氛詭譎,彷彿之前的悠閒氣氛全都是幻覺似的。
「小愛?」男人大喊,不過對方早已不見了蹤影。只剩下他們方才還未吃完的漢堡,還靜靜地留置於原處。
就在此時,一個帶有惡意的聲音在他的耳邊細語:
「找到你了!」
男人趕緊跳開。
惡魔那高瘦的身影就站在其身後,臉上顯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是時候結束這場鬧劇了,回到我這兒來吧!」
「不!」男人嚴正拒絕。「我不會跟你走的!」
聽到這個回答,惡魔不屑地揚起了一根眉毛,問道:
「是嗎?那你打算怎麼辦?殺了我嗎?」
「我必須回到陽界去,事情還沒有結束!」男人回答。
「哼!真是個笑話!」惡魔輕蔑地笑了一聲。
「莫非你仍想回到她的身邊?難道經歷了這一切之後你還不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嗎?」
「或許是吧!但是我明白了一件事。」男人說。
「什麼事?」惡魔不耐煩地道。
「阿德並不是一個壞人,所以我原諒他!」
「你原諒他?」
「是的。事實上,在我去世之後,是他替我守護著小愛,因此我應該感謝他才對。至於你!你只是我的負面情緒。而既然我已經不恨他了,你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我不須要你了,你走吧!」男人堅定地說,直視對方的眼睛。
這一番話似乎激怒了惡魔。他咬著牙道:
「別得意忘形了,小鬼!你是無法趕走我的!我會一直待在你的腦袋裡,直到⋯」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畢竟你是我的一部分。但是,現在的我已經不需要你了!所以離開吧,快走!」
男人大聲地說出最後兩個字。然後,他發現站立於其前方的東西不再是惡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黑色邊框的全身鏡。鏡子的表面因為男人的大喊而出現了裂痕,而且裂痕還在持續地擴張著,直到充斥了整面鏡子。接著,哐啷一聲,破片碎了一地,一道隱藏的階梯也因而顯露了出來。
看見這一幕的男人並未多做思考,只是進行了當下唯一合理的舉動:順著梯子往上爬,並來到了位於梯頂的一個白色大洞前。男人伸手,一道光便延著他的手臂緩緩地降了下來。最後,他整個人被吞噬,再一次隱沒於白光之中⋯
男人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之前的巷子之中。陽世錄所形成的大洞就在自己的右手邊。
「您清醒了嗎,客官?」還魂官的使者說。
「你還在這兒?」
「是的,在下必須回收陽世錄。」
男人直起了上半身,看了看四周。
「天使呢?」
「他們已經離去了。」
「是你把他們趕走的嗎?」
「不,在下並沒有那個能力。」
「那麼,他們為什麼會離開?」
「這個在下並不清楚。」
這時,男人注意到使者的右手上臂有一道不是很深的傷口。
「那個傷口是⋯」
「無須在意,只是些皮肉傷,一會兒便會復元的。」
男人沉默了數秒鐘,接著臉色一黯。
「所以⋯我必須回冥界去了是嗎?」他問,做好了離開陽界的覺悟。
「關於這一點,主子給您開了臨時滯留許可,因此客官還可以在陽界多待一陣子。」使者回答。
「多待一陣子?」男人疑惑道。
「是的。」使者點點頭。
「那麼你會⋯在旁邊監視我?」
「不!在下必須把陽世錄帶回去封存。」
「等等!」男人張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可以在人間自由行動?」
「正是如此。」使者欠身道。「不過客官心裡應該明白,您接下來會去的地方只有一個。」
男人很清楚使者所指的地方是那裡。
「而你們並不打算阻止我?」
「是的,無此打算。」
這個答案顛覆了男人先前對於陰間的認知,讓他覺得好生奇怪。不過他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如果客官沒有其它問題的話,那麼在下要告辭了。」使者說道,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我們⋯還有機會碰面嗎?」男人在使者臨走前問道。
「恐怕客官與在下的緣份已盡了。」使者平靜地回應。
「噢,好吧!」男人說,心中突然湧起了一絲不捨。「那就再見了!」
「再見了,客官。」使者再次鞠躬,然後其身影便沒入了空氣之中,消失了蹤跡。
*
男人來到未婚妻的房間,而對方早已入睡。
他環顧四周,發現房內的陳設並沒有多少變化,和自己有關的物品更是原封不動。床頭櫃上仍舊擺著出遊時的合照,而他在此處過夜時所蓋的被子、坐的椅子、以及生前正在閱讀的一本小說也都滯留原處,彷彿主人隨時會回來使用它們似的。
頹然癱坐於床邊,男人伸手想觸碰女人的側臉,卻難過地發現自己什麼也碰不著。這時,他注意到未婚妻的手上握著什麼。仔細一看,正是他們結婚前所拍攝的婚紗照。
一陣酸處湧上了心頭,刺激眼角流出了一滴滴淚珠。這些淚珠從面頰上滑了下來,卻沒有在現實的地板上留下任何痕跡。
黑暗中傳來一陣嘆氣聲。
男人抬頭,發現還魂官就在前方角落的陰影中望著他。
「那些天使呢?」男人問。
「他們不會再來打擾我們的。」對方回應,坐到一張扶手椅上。「你已經不再是個惡魔了。」
「那麼,門口的門神⋯」
「天使們把她送回來的時候將門神給移去了。」
男人微微地點了點頭,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相當緩慢地說道:
「所以⋯根本就沒有任務,是嗎?」
還魂官點頭,臉上的表情近乎憐憫。
「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回到⋯」
「噢,不是的!如果你仍然堅持想要回到陽界,我是不會阻止你的。」
男人露出一臉疑惑的表情。
「我不懂!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還要叫我完成三項任務?為什麼要把一切搞得這麼複雜?」
「縱使使用的方式不盡相同,所有還魂官都必須在前來的靈魂投胎回到人世之前,讓他們體會到一項重要的訊息。」
「什麼訊息?」
「從來到於冥界的那一刻起,你和人世的因緣便已斷絕。」還魂官冷靜地回答。「此時再去接近陽界的人,只會徒增對方的痛苦,什麼也挽救不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
「這種事情,為什麼不用說的就好了呢?」
「如果只用語言傳達,你想你會聽得進去嗎?」
男人無言以對。他非常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
還魂官轉頭望向窗外。
這是一個萬里無雲、月亮接近半滿的夜晚。皎潔的月光穿透了窗簾,在照亮睡在床上之人的同時,也為房間中的一些角落抹上深深的陰影。他將目光重新放回男人身上,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問道:
「想要知道一件和你的死亡有關的事嗎?」
「什麼事?」男人輕聲地問道。
「還記得你在巴黎救的那個法國人吧?」
「當然!」
「你知道撞到你的車就是他駕駛的嗎?」
「你說什麼?」
得知這個消息,男人本來平靜的內心中再度激起了漣漪。
「你是想要告訴我:我親手救了害死自己的傢伙?這還有天理嗎?」他大聲地質問,語氣中帶著藏不住的慍怒。
還魂官停頓了數秒鐘,這才靜靜地道:
「如果說,當時你不出手救他,你的未婚妻就會代替你死亡呢?」
「啥?」
「自己看吧!」還魂官說,遞出一本黑色封皮的舊書。「這上面說明了那名法國人和你之間的命運。」
男人將書接了過來,翻到第一頁,其最上方處寫著『大綱』兩個字,下方則是關於兩個劇本的條列式陳述,它們的標題分別是:《劇本1:2016/04/20 Searlas Duval心臟病發,生存》以及《劇本2:2016/04/20 Searlas Duval心臟病發,死亡》。
在劇本1當中,那名法國人因為被男人與其未婚妻所救,對他們抱有感激之情。這份情感最後擴展成對於整個東方文化的熱愛,於是在同年六月份,他報名進入了一家中文學習班。在那裡,他結識了名為馬昭安的年輕男子,兩人因為在工作上的看法彼此相契合,於是決定一起創立公司。
接下來的劇情,和男人記憶中的完全一致。
隔年10月初,馬昭安和男人洽談合作事宜,並約定於同月14日舉行相關會議。然而,會議當天,馬昭安因故無法到場。法國人於是代替其出席,途中卻因為心臟病再度復發的緣故,出了嚴重車禍,男人則因此被撞死。
看完劇本1,男人將注意力轉向劇本2。
在這個未成真的故事中,法國人的女兒在父親死後,向曾經試圖救他的男人與其未婚妻道謝,並因此與後者結為好友。在一次會面中,法國人的女兒向男人的未婚妻表示,想幫自己的父親完成一些生前尚未完成的計劃,兩人因此開啟了事業上的合作關係,同時約好於2017年10月14日詳談細節。會面當天,男人的未婚妻卻不幸碰上了交通事故,在當天晚上結束之前便撒手人寰。
此頁之後詳細記敘著從2016年4月20日至2017年10月14日之間,每天所發生的大小事件。男人並沒有讀完,也不需要。
他將手中的書放下,緩緩地道:「所以⋯這就是⋯命運?」
還魂官以點頭做為回應。
男人呆坐著,有半晌說不出話來。接著,兩行眼淚如同潰堤般湧出,沾濕了他的臉龐和上衣。而還魂官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等待著,直到對方的情緒比較穩定了,才走近他的身邊。
「這不公平!」男人抖聲說。
「我了解。」還魂官回應。「我見過太多類似的事,也瞭解命運究竟有多殘酷。但至少就某種程度而言,你死的像是個英雄。你不僅戰勝了心理的惡魔,最重要的是,你還拯救了你所愛的人!」
說到這裡,還魂官將手輕搭在男人的右肩,堅定地道:「你要記住,她是因為你才活下來的。沒有人可以否定這個事實,就連死亡也不行!」
男人沉默地點了點頭,難過的情緒似乎稍微緩和了一些。
「那麼,該是面對最終抉擇的時候了。」還魂官接著說,從衣袖內裡掏出一個白色信封,遞到男人面前。對方沉默地接過來,將置於其中的紙條打開,上面寫著:
「如果我留在冥界,會發生什麼事?」看完紙條後,男人問。
「大多數的亡靈最終會選擇回歸自然,轉化為蓋亞的一部分。但也有一些會形變成其它東西並留在那裡,那一位在冥界與陽界交匯處紮根的老樹人便是其中一例。一切端看你的意願為何。」還魂官解釋。
男人用手擦了擦臉,說道:「讓我思考一下。」接著便進入了沉思狀態,一言不發。還魂官也沒有催促的意思,只是靜靜地在一旁等待著。
就這樣過了許久,男人終於開口:
「我做好決定了,同時我有一個請求。」
「說吧!」還魂官道。
於是,在盈滿月光的房間之中,男人道出了他的決定以及最後的心願⋯
終章
女人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的眼眶滿溢著淚水。
已經數不清發生多少次了!自從未婚夫死後,她便經常在半夜裡醒來,發現自己的臉被眼淚濡濕。女人用面紙將臉擦乾,倒回床上試著再度入眠,然而卻怎麼樣也無法睡著。最後,她決定去廚房倒一杯冰開水喝,以平復自己的心情。
她從冰箱中拿出裝有冰水的壺子。先是在自己的雙頰上敷了幾下,接著拿起一個馬克杯,往裡頭倒入滿滿的冰水,並且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人聲在女人後方響起:
「小愛?」她立刻回頭,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板上。
「寶貝!」她驚呼。「你怎麼在這裡?」
「我⋯我是來道別的!」
一陣沉默。然後女人奔向男人,緊緊地抱住了對方,放聲大哭。
「我不要你離開!」
男人回應了女人的擁抱。他先讓對方在自己的懷裡哭一陣子,之後才再度開口,輕聲地道:
「聽著,呃⋯妳最近不是遇到了一個男生嗎?」
「你怎麼知道⋯?」
「我一直⋯一直守在妳的身邊⋯」
女人低下了頭。
「嗯,他想要和我在一起⋯但是我⋯我不⋯」
「我覺得妳應該接受他!」男人立刻說。
對方抬頭圓睜著淚眼:「你是認真的?」
男人無聲地點了點頭。
「但是⋯」女人想要說些什麼,卻被男人給制止了。
「我觀察他很久了,他⋯是個好人,會好好照顧妳的!」
聽到這席話,女人什麼都沒有說,卻哭得更傷心了。
「好了,別哭了。」男人安慰。
「可⋯可是⋯」
「妳知道嗎?」男人突然用輕快的語氣說。「關於那個妳和我媽同時掉到水裡的問題,我想到答案了!」
女人抬頭,泛紅的雙眼睜得老大。「你居然想到這個?」
「沒錯!」男人回答。「我會跳到水裡把自己淹死!」
「什麼?」
「這樣妳就可以攀著我的屍體在水上漂浮。而我媽看到自己的兒子受難,母愛的力量會爆發,把我們全部救上岸!」
女人笑了出來。「比之前的回答好一點,雖然一樣是個爛答案!」
接著,他們對視了一會兒。
男人伸手撫摸女人的臉頰,用拇指憐惜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我愛妳!」他說。
「我也愛你!」她回應。
然後,他們的嘴交融到了一起。這一刻,時間靜止了下來⋯
女人睜開雙眼,淚痕爬滿了她的臉頰。
又是一場夢!她心想,擦乾了眼淚,走到廚房想要喝一杯冰開水好緩和一下情緒。這時,她看見地板上的馬克杯碎片。
女人摀住了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蹲坐下來,拾起一片杯子的破片,好看清楚上面的花紋。當她發現地上的碎馬克杯正是夢中的那一個時,她的雙眼再度盈滿了淚水。只不過這一次,眼淚的意義已經和之前不同了。
*
在人間與冥界的交界處,一株巨大的老樹靜靜地佇立著。然而,這可不是普通的樹,而是一株由人類靈魂形變而來的樹。如果你看得夠仔細的話,甚至可以發現在樹幹的一顆大瘤上生著一張老公公的臉!
自從生根於此後,已經數不清經過了幾百個年頭,而他也親眼見過無數名剛死去的靈魂被死神送來該處。這些靈魂當中,有男,有女,有年輕人,也有上了年紀的老者。無論來者何人,老樹皆會為其說明冥界的狀況,並讓他們認清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
這時,不知怎麼地,老樹想起了不久前才遇上的一個男人。當時他因為在結婚前夕死去而哭得昏天暗地,於心不忍的老樹於是告訴他關於還魂官的事情。
「不知道那人現在怎麼樣了?」
突然之間,一隻停在陽界枝頭上的鴿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啊呀!我才剛剛想起你的事,沒想到這就再次相見啦!」老樹人喊道。然而,鴿子只是靜靜地瞪著遠方,好似什麼都沒有注意到。
「唉!果然是聽不到嗎?」
「別太難過了,聽不到是正常的!」一個聲音安撫道。老樹人低頭查看。
「這可不是還魂官地無焰大人嗎?真是稀客呀!」
「近來可好?」還魂官摸著鬍子問候道。
「老樣子,一棵樹還能夠有什麼變化呢?」老樹人笑道。「大人您呢?」
「剛處理完那個男人的案子,正在休假中呢!」還魂官說,指了指紗幕對面的鴿子。
「啊!是的!」老樹人點點頭道。「關於他的事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雖然說,其他被送來此地的亡靈也多半是哭哭啼啼、不情不願的,但哭得像他那麼慘的人,我還是頭一次遇見呢。」
「是啊!畢竟是在那樣的時間點去世,也怪不得他。」
此時,老樹忽然憂心了起來:
「話說回來,不知那人的未婚妻可否安好?她想必也是傷心欲絕吧?要是做出什麼傻事可就不妙啦!」
「關於這個,你大可不必擔心。」還魂官道。「那個男人投胎前,我特地破例成全了他的願望,讓他和自己的未婚妻在陽界道別。在這之後,他的未婚妻就釋懷多了⋯」
「啊呀!原來還能這樣!老朽當時怎麼不知道呢?」聽聞還魂官的話,老樹半開玩笑地說。
「快別鬧啦!」還魂官趕緊求饒。「為了這件事,我可是被天界狠很地訓了一頓呢!」
「只是開開玩笑罷了,別當真啊!」見到對方的反應,老樹人不禁呵呵笑了起來。然後,他若有所思地道:
「總之,雖然發生了種種令人難過的事,最後的結局能夠如此,也該算是圓滿了。」
「是啊⋯」還魂官嘆了一口氣。忽然有感而發,吟了一首詩。詩云:
「人生本是陽關道,放浪形骸日夜間;
何知命數似無理,秀髮猶黑迎卒年。
黃泉路上多牽掛,萬縷相思藕斷連;
求君問帖孟婆藥,忘盡前生一世緣。」
語畢,還魂官和老樹人再度看向鴿子所在的枝椏。然而,那鴿子早已揚起了翅膀,頭也不回地,朝著遠方的天空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