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房在台北馬偕醫院的五樓。臺灣醫院的美學與配色仍使我困惑。醫院作為一個功能性導向,或逐漸混入商業氣味的建築物,需要美學嗎?我盯著懸著的粉紅色閣簾發呆……
「朱OO小姐的家屬在嗎?朱OO?」
護士邊推著裝在保溫箱裡的寶寶邊大喊,簾腳的皺褶跟著亂了腳步。才剛開始大啖豬排便當的哥哥從舊舊的黑色沙發跳起來,夾角拖鞋用力地賞地板耳光,啪嗒啪嗒的,迅速由轉角往內衝去,又立刻轉向跑了出來,手忙腳亂按開產房的自動門。我與母親一頭霧水地留在原地,還來不及多看新到來的小小家人幾眼。我們邊張望隔壁床,剛生產完的媽媽雖臉上略有疲態,眼角還掛著幾滴眼淚,把寶貝捧在懷裡的喜悅卻完全藏不住。舉家圍著床,請護理師幫忙拍張大合照。一旁推出血壓計的護理師應該是實習生吧,努力掩飾自己的慌張,還有內心的感動與喜悅,專注地看著學姊抄寫數值、教導產後按摩,一再叮囑剛生完不要吃麻油雞、人參或生化湯。
想起哥哥第一次跟我們介紹女友,家裏的氣氛蠻好笑的。也許是平時並不聊這些,爸媽很少直接問起(大多是偷偷探聽),家人之間不常開口說心動啊、喜歡啊、愛啊什麼的。大約過了半年,大家才會用看好戲的語氣和眼神迎接週末晚歸的哥哥。那一陣子,家裏出現一個新的名詞——「朱小姐事件」,當哥哥出現一些反常的舉動,如下廚做布朗尼蛋糕、寫卡片、燙襯衫,或請我喝飲料要我幫他選禮物,大家就知道,大概是要約會或過什麼節日了吧。我彷彿重新認識了哥哥一次。以前做什麼事情都懶洋洋,假日最愛窩在房間裡打電動、聽些重金屬搖滾,不太愛打扮,總是穿我跟媽媽一起在UNIQLO幫他買的衣服的人,戀愛起來原來也和我暗戀隔壁班的同學差不多。
在等待朱小姐被推出來時,親家母與母親寒暄幾句,問我什麼時候要結婚。
「我還差得遠啦!」尷尬如一塊乾冰放在出風口,擴散到整個空間裡。
這半年內身邊結婚的人其實不少。小時候,對結婚兩個字的想像只有婚紗、喜餅,到油飯跟蜂蜜蛋糕,接著就是「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有一陣子,婚姻就只是愛情的墳墓,用一張紙綁住兩個人,熱情隨著時間冷卻,只剩下柴米油鹽醬醋茶、電費水費教育費,充斥著小孩的哭鬧、頂嘴,最後只剩一陣無言、拐杖與稀飯。
結婚啊,真的是件大事呢。
同事W和男友已經交往四五年,同居養貓一年。在他們感情的鐘上,指針擺到該結婚的時間點,晚上六點半就會想到要吃晚餐般自然。兩家人彷彿說好了似地提起,兩位媽媽大人逕自去算命、合八字、挑日子、選喜餅……W惦記著男友還沒來個驚天動地的求婚,卻也對已經安排好結婚的日子沒什麼意見。
我那時想,這不是很荒唐嗎?在幾乎所有電影、電視上看到那些令人「喔——」捧著胸口融化的情節,大多不離男主角拿著鑽戒或其他有特別意義的東西,說些感動或幽默的話,等著女主角淚眼汪汪地說:「我願意。」接著才有登記啊、婚禮、飯店、蛋糕之類的。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或依照我媽的說法,是兩家子的事。這儀式,或說合約,似乎被設定為要從男生發動,然後讓眾人手忙腳亂的一件事,而W和男友家對這起婚事,彷彿兩家公司的大老闆還沒真正點頭簽約,便開始聞風躁動的員工們,忙東忙西、張羅這招呼那的。
公司的事情堆積如山,W還有一大堆身份排在新娘之前,花大錢報名的瘦身課程都沒力氣去上,更別說是貨比三家、挑選她理想的飯店、試菜。聽她說起,總是過程匆匆,最後聽從家裡大人的意見,或因日子和價錢妥協。結婚的夢幻泡泡還沒飄在空中晃個幾天,便破掉變成灑在地上的水滴,在夏日炎炎的台灣蒸發得很快。直到某天在辦公室看見W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手裡握著電話還在跟男友吵架,那一刻,我真實而具體地看見,青少年時自己想像出來的愛情墳墓。吵架的內容老套到不值得一提,男友總是什麼都沒意見、都不幫忙做事,甚至對W忙於工作與婚禮籌備瑣事而無暇照顧起居家事感到不滿……
和其他同事們聊到那天意外目睹的慘案現場,才得知W男友還曾經有過想叫W辭職的念頭。這個討論的圈子立刻展開。
與我年紀相仿的C立刻大聲反對。
「辭職的原因怎麼可以是男友希望我在家相夫教子、當專職黃臉婆呢?」
「也不能這樣說啦,在家爽當少奶奶也沒什麼不好啊~」正在洗杯子的G說。
「現在住在台北的話,一個人養全家,要買房子又有小孩的話,月收入要多少才夠啊?」不愧是主管,S的問題非常實際。
「至少二十萬吧?」隨口說說,還賴在家的學生如我,對於養一個家到底需要多少錢還沒什麼概念。每個月打工賺到的錢跟朋友出去玩耍吃飯、買買網拍,還可以存一點,倒也夠用。
「W男友有賺那麼多嗎?之前聽說W的薪水比較高被她男友親戚知道,還酸了幾句讓W很不爽欸。」剛才一直在算錢的D把一大堆銅板收進金庫,沒有錢真的是萬萬不能啊。
W本人是覺得當然不可以沒有自己的收入。雖然她老是依著男友的意見、打理男友三餐與家事,各種無微不至的照顧的行為,讓我和C頭很疼,這時難得在她身上看到一點點自主自決。
哥哥與朱小姐則是走完全極簡風。求婚、結婚典禮都很簡單,婚後的生活也簡單。我呢?還想像不到自己結婚會是什麼樣子。親家母提出的疑問讓空氣凝結,直到再度聽見護理師呼喚朱麗萍小姐的家屬才終於又重新動起來。
家人們派出我與護理師們一起把嫂嫂推回病房,大夥兒則上去十樓看看哥哥那邊的情況如何。我在病房裡,隔著簾子聽護理師教嫂嫂如何按摩子宮、餵母乳,照顧傷口跟換產褥墊,沒多久便被叫去護理站拿資料、聽餐食說明等等,恰巧看見哥哥從十樓兒科的加護病房下來,手裡拿著一堆資料和同意書,眼淚打轉著。我衝過去抱住他,眼淚彷彿被推回去。
我們一起回病房後,他平和又幽默、輕輕地對嫂嫂說:「小寶只是吸到自己的屎,呼吸出了點問題,不嚴重。謹慎起見,先住幾天而已。」嫂嫂微鬆了一口氣,把手上最後一口涼薑湯喝完。
我不知道小寶到底發生什麼事情,看母親站在門外緊張的神情,想必沒有哥哥說得那麼簡單。病房內,哥哥用手背滑過嫂嫂蒼白的臉,敬佩又心疼,嘴裡還唸著嫂嫂在陣痛時如何把他的手又抓、又捏、又扭的,痛死了。
「從今以後就是老爸了呢。」我陪哥哥走出去買臭豆腐,嫂嫂想吃的。
「對啊,老了呢。」哥哥眼角已經有點魚尾紋,很久沒有仔細看,滿出來都是幸福。
「要好好教她用筷子呢。」想起小時候在餐桌上,父親很講究筷子的正確拿法。長大後某次與遠房親戚同桌吃飯,被誇獎拿法標準,令他十分得意。
「是啊……」哥哥點了兩份臭豆腐跟清麵線多加香菜。
「就交給姊姊我吧!」
「你已經是阿姨了啦。」哥哥笑著把麵線遞給我。
多不可思議啊,我總自以為比哥哥成熟穩重許多。此時此刻,成為父親的他,側臉看著,越來越像兒時記憶裡父親的樣子。那麼溫柔而內斂,像一座典雅的紙鎮,等著小寶一筆一畫,開始寫屬於她的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