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雨後並未天晴,抵達原本要去的小展場時,才發現它位在公寓二樓,站在陡峭樓梯前爬不上去的我無可奈何,只能放棄想像裡青翠明亮的下午。幸好,穿梭在陰灰冷清的巷弄間,遇見了更喜歡的咖啡酒吧。
紅燈籠、舊木門,門後藏著一方錯置的時空。優雅女主人般的紅絨沙發、復古百合唱片機、玻璃罩式吊燈、相互映照的兩面鑲花鏡,在昏黃燈光下,所有事物都褪去鮮明的色彩,褪去色彩之後,卻更能看見時間流動的痕跡。
我在裝飾著白紗簾子的窗前坐下,深色木頭桌上的金屬老檯燈鐵鏽斑斑,桌邊排了幾本新潮文庫的經典文學,書頁已泛黃的赫賽、紀德、屠格涅夫。不過,今天帶出門的書也許更適合這裡,《愛因斯坦的夢》,關於時間的本質和可能性。
「在長廊盡處的拱門附近是一座鐘樓。鐘聲六響,然後停了。」
這麼美的全書第一句。
點了冰滴咖啡拿鐵,送來的時候玻璃杯中的咖啡與乳白上下分層,有著清晰的界線。時間的概念究竟是什麼呢?畢竟小時和分鐘只是度量時間的方式。物理學上有Entropy理論:在宇宙裡我們可觀察到的時間,是從有秩序漸變到混亂的過程,這是時間的方向性,哲學上稱之為Arrow of time。簡單來說,咖啡和牛奶倒在杯子裡,無須任何外力介入,終究會均勻混合在一起,這證明了時間。
《愛因斯坦的夢》作者艾倫・萊特曼是麻省理工學院物理學教授,他帶著對愛因斯坦理論的理解,寫出了這本文字和意境都極為優美的小說,杜撰了三十個愛因斯坦所做的夢。做夢的時間設定在一九○五年,真實歷史上,那年愛因斯坦在電磁學、量子論和統計物理三個不同領域,寫了三篇驚天動地的論文,而那年他只是瑞士專利局裡二十六歲的三級技師。
書中的每個夢境裡,時間都有不一樣的性質。有的世界時間即圓,每一次握手、每一個吻,都將重演又重演;有的世界時間有三維、與空間一樣是立體的,每一做決定的剎那,世界即一分為三,走向三個不同命運的未來。有的世界因果不定,事件與事件之間,有可能後者在前者之前。有的夢是世界末日的前一年、一天、一秒;有的夢裡沒有時間,只存在意象、而不存在連續的動態。有的世界裡人沒有記憶,每一黑夜都是初夜、每一觸摸都是初次的觸摸;另一個世界裡記憶是萬花筒般的幻覺、隨時可以改變。其中有些夢和文字段落我非常非常喜愛:
第二個夢 一九○五年四月十六日
在這個世界裡,時間如水流,偶爾會被一截殘絲斷片所推移,或被一縷飄動的微風所帶動。宇宙間的擾攘,不時地引起時間的小河離開主流,正好卡在支流中的人,會發現他們自己在突然之間被帶回到過去。
被帶回到過去的人是很容易辨認的:他們穿深色而無特徵的衣服,他們踮著腳尖走路,不發出一絲聲響,不踩彎一片草葉。因為他們惶恐,甚至畏懼,就怕改變了過去的任何因,將會為未來結出不可預測的果來。
他非常痛苦。因為,他若在任何事上做任何改變,即使是最微小的改變,都可能毀滅未來;同時,他不能避免眼見事情發生卻莫能助;他無法參與其間,也無法改變現狀。
第十個夢 一九○五年五月十日
理論上,時間可以是平滑的,也可以是粗糙的;可以是如刺似的扎手,也可以是如絲般的柔細。但是在這個世界裡,時間的質地剛巧是黏的。每個城總有些地區卡在時間洪流中的某個時刻而出不來。所以,個人也一樣,卡在他們生命中的某一點上,而不得自由。
這個世界的悲劇即在於沒有人是快樂的,不論是卡在痛苦的或是歡欣的時光當中。這個世界的悲劇即在於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因為昔日的生命不能與今日的相容。每一個卡在時間之流裡的人,是孤獨地卡在那裡。
第二十九個夢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七日
什麼是過去呢?可不可能堅實的過去並不是真,而只是幻呢?可不可能過去是個萬花筒,是各式各樣的意象,因每一次忽起的風、突現的笑容、與偶然而生的想法而改變呢?如果隨時隨地都會有改變,我們又怎麼知道呢?
每一個人都有很多回憶:一位無從也無法愛自己孩子的父親,一個事事都贏、時時都贏的兄弟,一個醉在甜蜜的吻裡的愛人,一個窘在考試作弊的時刻,一片新雪落後遍地茫然的寂寥,一腔詩篇發表時乍喜還憂的感觸。在可以改變過去的世界裡,這些回憶是風中的麥浪,是飛逝的夢痕,是瞬息萬變的雲朵。事件,一發生,即失去了真相,而隨著一次回眸、一陣風雨、一段長夜而改變。在時間之流中,過去根本不曾存在。但是誰會知道呢?誰會知道過去不像現在這一刻這樣實在,當太陽灑在伯恩的阿爾卑斯山上的時候,當店鋪主人一邊哼著歌、一邊撐起遮陽篷的時候,當採石工人開始把石塊裝進他的貨車裡的時候。
其實書裡的每一個夢,即使那世界的時間有著與現實相反的特性(倒流的、人一生只活一日的、不連續的、堅硬的),都還是能感到與可知現實強烈呼應,並能從中窺見一抹對真實的理解——或者說,是對我們在此刻的世界裡該怎麼活的理解——畢竟我們也許永遠無法驗證什麼是真實,只能一直走在追尋的路上。
無論現實或夢境裡的時間性質是什麼,每個人仍然會有根據自己個性的應對方式。比如有一個夢裡,人來到時間中心時可以永恆,那麼你會選擇在時間中心擁抱親吻自己的愛人、定格成永遠,還是會遠離中心,即使愛可能變質或逝去?另一個夢裡,人可以長生不朽,那麼你會選擇緩慢悠閒地度過時光,還是會換過一個又一個事業、結過一次又一次婚,活過無限個不同的生涯?又或者會在某個時刻主動選擇死亡、將死亡視為自由?
咖啡酒吧裡,愈來愈昏暗的天色和燈光下,我知道自己該從時間即感覺的時空裡抽身,回到鐘錶機械的世界了。不過,需要的時候,只要倒一杯酒、放一首慢搖滾,調整周遭的光線或氣味,隨時,都可以為自己創造另一種性質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