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姜然又在花房見著了周潛。
他對昨夜發生的一切隻字未提,她也就不提。兩人各自啃著硬邦邦的麵包和餅乾,真正做到了食不言,寢不語。
他們如此相安無事,沈伽唯那邊卻不怎麼太平。
眼看飛倫敦的航班指日可待,他苟活著的好日子,終於也完美無缺地畫上了一個句號。
他不再給妻子喂藥,他開始給自己下藥。
周潛的手法一如既往的老道,讓他每夜在嬌妻身旁睡得昏天黑地,電閃雷鳴都弄不醒。
沈伽唯的操作方式粗暴而簡陋,令遠在重洋之外的老丈人亦不免時出微詞。
對方打了通電話給他,先談天氣,再談家裡的貓,最後,終於談到了外孫。沈伽唯閉著眼睛,仰頭靠在單人沙發的椅背上。他情緒很壞,但好在語氣還算柔和。
他有點兒腦子,很少跟長輩直接硬碰硬。那些車軲轆話輾來轉去,把不孕不育的問題全攬到了自己身上。他的一席真心話,說得連沈太太都不好意思了。
她是告狀的那位,她又適時地充當了和事佬。
沈太太自以為能做到左右逢源,卻不知最終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在聽到他們快要聊完時,她走到丈夫面前蹲下來,趴在他大腿上蹭啊蹭的。
這幾天,沈太太覺得宅子裡的風水沒有從前好了。
她經常在半夜醒來,瞪著眼睛瞧天花板,瞪得久了,她就委屈地涕淚橫流。它們淅淅瀝瀝,成群結隊前赴後繼,不過三五分鐘便糊濕了她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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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本不是愛哭的人。
樓老爺教過她,眼淚是武器沒錯,但那東西至多只能用一次,且效果還很糟糕。與其在一個男人面前哭哭啼啼,語無倫次,身為長女的她更該為家中的兩位小妹做個榜樣。
除此之外,對於這門婚事,樓老爺曾經也是苦口婆心勸誡過的。
「…… 阿囡,我們再挑挑。那小子看著體面,其實眼神邪得很。我要是沒猜錯,你嫁給他以後是要過苦日子的。」
「我不怕。反正我非他不嫁。」
「爸爸當年跟你一樣,非你媽不娶,結果怎麼樣了呢?」
「人各有命,沒辦法奢求太多了。」
這位千金實在是口是心非的。
因為自從沾上了沈伽唯,她的奢求便日漲夜漲。樓氏陰盛陽衰,她甚至很擔心,自己最後為他生的也全是女孩。
沈太太曾為了此事夜不能寐,後來她發現,這簡直是庸人自擾。
沈伽唯邪門的地方何止是眼神,他根本都硬不起來。
今天早晨,她再一次試圖偷襲丈夫。手沿著他的睡褲伸進去,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剛勁的活物。然而,在沒看著她的時候他是鐵,待到睜開眼睛後,他就成了稀泥。
他的身體是這樣誠實,一點面子也不肯給別人留。
而沈伽唯的絕望,當然不止是在床上而已。
好比說,現在已經打完了電話,他想趕快去沖個澡,他的妻卻趴在那裡不讓他走。
她的鼻尖距離聖地只有五公分不到的距離,她隔著睡褲嗅來嗅去,搞得他很不自在。
沈伽唯是愛偷腥的貓,他髒,他學不乖,所以他就會遇到這樣的女人。
她一根筋,比他更固執。
明知他不愛吃夜宵,也非要為他備妥了擱在房裡。她每晚換新的睡衣,每一件都比前一日的料子更少。
她純潔,且樂於奉獻,她居然不介意他卑劣的過去和進行時。
「…… 伽唯,我們不會離婚的,是吧?」
「怎的想起說這個。」
「你答應我,我們不離婚。」
「你也快三十了,凡事有合就有分,你要我怎麼答應你。」
「不,你必須答應我。」
憑良心講,聯姻聯出至死不渝來,實屬十分難得的稀罕情操。
他的妻愛鑽牛角尖,一定是女德班專門派來折磨他的。
沈伽唯不禁想,這大概算得上是一種重拳出擊的現世報。上天要一道驚雷劈死他,因為他竟然妄想在倫敦,和准弟妹赤條條地躺在一起過聖誕。
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
這天,在陪沈太太去療養院走了個過場後,沈伽唯渾身的爛髒癮頭又犯起來了。
他娘的精神比之前更好,貴婦人的髮型衣飾皆一絲不苟。
然而,她卻一見了兒子就破口大罵。
一說他是個賤貨,二說他人面獸心。沈伽唯擋在妻子身前,告訴她一切盡在掌握。他娘是透過現象看本質的高手,別跟她一般見識。
「伽唯,我爸認識一個精神科的專家,不如安排大家見上一面。」
「這種小事,我們不要隨便麻煩專家...... 你在這裡稍微等一等,我馬上回來。」
撂下話,沈伽唯便獨自去了走廊盡頭的衛生間洗臉。
他步子跨得急,才一關上門,就呼通一聲撞上了門板。
他每次來這裡,胃裡都翻江倒海的,特別不舒服。而此時此刻的他並不想洗臉,他其實非常想見那個女人。
沈伽唯知道,姜然在課後陪著男學生去美術館陶冶心靈。蘇敬無暇分身,正在近郊的項目工地辦事。
他尋思,若再堅持一把,自己或許能趕得及,能找到機會去那裡見她一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的眼神忽又變得明亮璀璨,好像已經卸下了道德審判的包袱。
為了彌補這缺席的幾小時,沈伽唯在返程的車上安撫妻子,告訴她晚上訂了餐,不醉不歸,算是給大小姐壓壓驚。
「這回就我們兩個吃,沒有別人?」
「對。就我們兩個。」
沈伽唯摸摸她的頭髮,再度別開臉去。
車子向前走,他的思維向後走。他用手帕捂著鼻子,一個人留在回憶裡,怎麼想也無法釋懷。
在市中心和沈太太暫別後,沈伽唯即刻以最快的速度向美術館進發。
那路途並不遙遠,只得步行五六分鐘的距離而已。但他覺得那路,那人潮,好似山漫漫水迢迢,似乎怎麼走,都走不完。
◆◆◆
用圍巾遮住半張臉的沈伽唯,很快跑進了主樓。他嫌電梯太慢,又開始大踏步地跨著台階向上奔。他全力以赴,三層樓跑下來,一點不帶喘。
姜然早已收到他發過去的簡訊。她在樓層裡轉了兩圈後,找了個黑乎乎的視頻放映間,一個人在裡頭等著。
當時,一位陶瓷藝術家正在激情展示自己的工作室。姜然坐在椅子上一幀幀看過去,腦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坐在這裡,甚至有點後悔答應他見面的請求。不過她也明白,他倆的事,從來都輪不到她說一個不字。
姜然依舊盯著畫面出神,絲毫沒留意到有人揭開門帘進來了。
他無聲無息走到她身後,陪她一起看了會兒視頻。然後,他再以雙手沉沉地壓住她的肩頭,往下一按。
「…… 學生走了?」
「走了。」
「對不起,我應該再早一點到的。」
「沒事。早到晚到,我都在這裡。」
她轉過身看他,見他把圍巾鬆開了。
那張英氣的瘦臉在逐漸消逝的白光裡,徐徐變暗,最終淪為背景。當視頻終於翻出字幕的時候,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來。
下一段重播要多等兩分鐘,他們就並排靜坐著等。
他問她今天有什麼新聞,她想了想,說那男學生鼻青臉腫的,自稱和親爹幹了一架,三局兩勝,他很自豪。
陪他在餐廳吃飯時,孩子一邊嘶嘶喊疼,一邊大口地啃著辣雞翅。
「為什麼要打架。」
「因為他爸在鬧離婚,要求他媽凈身出戶。」
「現在的男孩子模樣看著軟,其實脾氣很硬。」
「…… 是。」
沈伽唯尋到姜然的左手,他將它慢慢攏起,握在掌心裡,一點一點地攥實了。他有些話想問她,又不曉得該如何開口。
他糾結著,直到眼前一亮,視頻又開始重複播放。
「小然。」
「嗯。」
「你會嫁給他吧。」
「當然會。」
「…… 哦。婚禮大概定在什麼時候。」
「他翻過黃曆,說十二月初就有幾個好日子可以選。我們先領證,不著急辦婚禮。」
「你怎麼想?」
「你知道,我一般沒有想法。」
姜然說完,看他不再出聲,就奮力地抽回手來。她將它貼在褲縫旁擦拭,那裡頭濕濕的全是冷汗。
她的動作幅度很小,沈伽唯卻看得一清二楚。
他嗯了一聲,無言地轉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環。他有點想湊過去吻她,不過他覺得那純粹是自取其辱。
所以他就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又陪著她再把視頻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