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樓下熟識的咖啡店開門了,兩個月不見的老闆一家子都安好,他們說:政府補助了第一個月的租金,之後就再無下落云云等八卦,我外帶了一杯期待已久的咖啡“贊助”.
能夠跟自家父子仨以外的人類五四三一下,就在身心都覺得今天會是美好的一天時,千不該萬不該,注意到來訊的我,打開了手機......
那是家長媽媽的訊息,告知我他們家爸爸,已在上個月因冠狀病毒過世了.
這家子的獨生愛女,現在已經大學三年級了,讀中學的時候,我做了六年的到府家教,教女兒中文,她是個靦腆安靜的斯文女孩,滿臥室的娃娃,無比喜愛孩子.
說起來,他們不是富裕人家,媽媽在教科書公司做業務,爸爸則是社區大樓管理員,歐洲老派的那種-住在頂樓的管理員公寓,「辦公室」(=管理室)就在大樓門口,說忙不忙,說懈怠也是天天待命,其實,某種程度,我還挺羨慕他的工作的(自宅與公司無距離還附贈住處,有空就可以看書這些點加好多分).
我那昂貴的家教費,人家一字不吭就接受了,一付就是六年,直到三年前女兒去了外地念大學.
爸爸雖然只是管理員,總是本地常見的襯衫長褲,普通中年男子打扮,樸素乾淨俐落中,帶著幾分我們鄉下好漢的粗豪,但在嬌滴滴女兒面前收斂得很.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到府上課,爸爸穿著花邊廚房圍裙來開門,抑或是我下課下樓時,他坐在門口警衛室,靜靜讀書的背影.
他們一家子都喜愛孩子,非常疼愛我家小孩,媽媽常利用職務之便,送給大兒許多的書本與玩具.
即使學生去了外地,我跟媽媽的業務領域算有重複,在小城各處,我們偶遇時,總是相談甚歡,大兒小三時的導師,還是他們家的遠親.連閉關開始的三月中時,學生還有傳訊息問候我,我也問及他們,孩子告訴我她留在大學所在地的出租公寓閉關,那時候我還開玩笑道妳爸媽不擔心死了,她笑答還好,爸媽反而覺得這樣也安全.
直到今天,見訊息,我立刻打電話過去.
媽媽這才告訴我:他們夫妻倆三月底,由媽媽先開始發病,最嚴重的徵狀是典型的發燒與咳嗽.彼時乃西班牙疫情的高峰期,他們夫妻倆都待在家中,家醫會天天打電話問診.
漸漸地,爸爸的症狀開始變得比媽媽嚴重,甚至有呼吸困難的徵狀,最後,4月10號,醫生決定要爸爸到醫院照X光.
這一去,就沒有再回家過了.
18天內,加護病房的醫生天天打電話給媽媽報告病情,醫生再三保證他們有足夠的資源,也給爸爸嘗試了多種藥品,可惜,沒有一種有效.
爸爸在醫院的加護病房,插了呼吸器,掙扎了18天,最後終於過世了.
結縭30載,連說一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媽媽還能正面地說:至少,他沒受多少苦,從進加護病房後沒多久,就打了麻藥,直到最後,都沒再醒來過了.
她沒見到丈夫的最後一面,亦無機會說再見.
這樣堅強的女性,隔著電話對我這外人說:我真的好痛,那是你無法想像的痛苦.
我啞口無言,那種剜肉般的疼痛,連「節哀順變」,聽起來都過度敷衍輕挑了.
甚幸,數年前,他們已經買下同社區大樓裡的另一戶公寓,爸爸過世後,自然不能繼續住管理員公寓,得立刻搬出,太多的回憶,讓從外地趕回來的女兒,痛心到連自己從小住到大的家,都無法走進去.
媽媽說,沒關係,我懂.
於是媽媽向公司請假,自己慢慢把東西搬到新家來,30年來的回憶與累積,沉重到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提議過去幫忙,她說沒關係,她知道我有兩個年紀還小的孩子,不希望我冒險.
2萬7千人,數字當然不正確,而那更不僅僅是數字,是一個個有名有姓,在世上有親友牽掛的人類.
無獨有偶,下午出門溜孩,遇到友人,接著友人的友人也出現了,於是我們三個媽媽,呈現三角狀,各自隔開一公尺,在街上小聊了一會.
「友人的友人」,這位簡稱「友友媽」道:這次的疫情,讓她失去了一位好友.
她的好友45歲,也是一位媽媽,確診後,這位媽媽立刻進行居家隔離,使用主臥與其附帶衛浴,不出房門.
當天晚上,兩個朋友還打電話聊天,友友媽還不厭其煩的跟友人確認:妳有發燒嗎?(沒有)頭痛嗎?(沒有)咳嗽嗎?(有一些)
當時,朋友還笑友友媽好煩人,她沒事的,別擔心.
隔天早上,這位朋友的老公發現:太太已經過世了,應該是當天夜裡走掉的,無聲無息地,45歲,無嚴重徵狀,也無呼吸道病史,就這樣走掉了.就我們這個年紀,孩子都還是小學生.
現在,這位丈夫也被確診了.
早上,我還在跟咖啡店老闆娘開玩笑:
閉關期間,我根本就在演《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呀!我家裡養著「兩隻老虎」,一大一小,媽媽我從早到晚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這兩隻大小老虎餵飽,不然他們吃飽暴走就很可怕了,若因飢餓暴走,媽媽深恐小命難保.
我們就這樣在有限的空間與環境裡,過著馴獸師媽媽跟野獸倆孩的求生36計.
而今天這兩件事,才驀然發現:
如多數西國民眾,疫情這場“船難”,將我的事業與正常生活,全數帶走了.
倆孩確實是我的李察帕克,讓我全心全意投入在「求生」這件頭等大事上,在閉關的茫茫大海上,飄飄蕩蕩了70多天.
解嚴,好似踏上久違的陸地,放鬆的瞬間,卻讓我被迫「想起」,必須面對那些已經發生的悲劇.
學生媽媽說:我現在真的很害怕,萬一我再發生任何事,我女兒就會在這世上孑然孤身一人了.
是啊,為人父母,常懷百歲憂,我其實不害怕得病,然若一朝我不在,周遭需要照顧的長輩與小輩該怎麼辦,那種恐懼,輕易足以將我們窒息.
然恐懼,也是我們的李察帕克,逼著我們在人生的浪濤中,繼續前進,繼續求生.
嘻笑怒罵皆由於心,已經在孩子面前,裝無事一整天的大嬸,仗著看倌們的寵愛,現在,讓我用文字,好好哭一場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