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書店老闆

以下文章刊於電子報10082019

二〇〇五年，廖偉棠寫下這樣的詩歌：

12月17日，我們到灣仔聲援愛情，
我們高舉愛情，示威愛情，為愛情絕食，
我們看見外國的農民們
懷揣著對土地的愛情轟隆隆前進。

會展中心裡富人們在討論愛情，
他們在賣和買，他們割讓愛情，
他們大打仇恨牌，威脅愛情，
他們用愛情把我們和農民阻擋在門外。

在這之間是充滿了愛情的男警和女警，
他們的愛情噴霧和水炮向我們襲來，
他們敲打著巨大的愛情盾牌向我們襲來，
他們在告士打道一連十三個小時扣留我們的愛。

電視上高官笑談愛情、愛情的苦和累，
他們幾乎要對我們的愛痛哭留涕，
報紙也變相販賣：淪陷的愛、
最漫長的愛、穩定繁榮壓倒一切。

而我們在灣仔學習了仇恨，
我們把清晨的黑牛奶白天喝夜裡喝，
我們把愛折斷去攻打不愛，
我們跳著印地安舞對付他們的華爾茲。

我們是一群暴徒，
將送上一瓶莫洛托夫給他們的世界宴會，
而我們把清晨的黑牛奶白天喝夜裡喝，
12月17日，
我們不和你談愛情，
在灣仔。

歌，這裡可以聽：https://bit.ly/2MjUhDr

香港變成這樣讓我傷心。那天看到游靜在端傳媒寫著，「事到如今，香港，確實是回不了去。」那天盯著這句話，今天盯著這句話，我像一個不願意接受現實的人，遲遲不願意按下接收鍵。你知道嗎？很多事情於我是相通的，尤其，當你做為一個書店老闆，你便知道在這個消費時代，一不小心你就成了幫兇，你便成了站在高牆而不是雞蛋那邊的人。

但也正因為我還是書店老闆，所以很多事我都不願意再講。一方面是講很多了，另一方面，我也知道活著有多麼辛苦：一個人領薪水過日子，每天都要去辛苦的計算月所得，有那麼多的東西需要你掏出荷包付錢；出版社當然也是，要為庫存壓力傷神，要為讀者不知道願意為什麼書買單煩惱，大家的生活都那麼多事情要擔著，做為一間書店能否存活的困難，好像就沒有那麼嚴重了。

那天，一個我們的老會員傳了一張圖給我，大意是說：「我總能在我光顧多年的書店裡，找到一本我認識的書，遇到兩本我從來都不知道的書。」我很感動很感動，那是對於一間書店的存在，最美好的讚美。

然而，無論是一個人的存在，一間店的存在，在這樣的時代，都不是容易的事：總會有人支持你，有人反對你。假如，我會譴責那個選擇站在高牆那頭的人，對於總是提供給網店、連鎖書店獨家版本、獨特商品的出版社，我是否不該默默地接受？

過去我的確罵得很兇。但現在我也漸漸沉默了。為什麼？因為出版社需要強大的通路來為他們把商品銷出去，為了存活，他們得選擇那條路。也許你說，這不一樣，在商言商，買賣是雙方合意的事——道理沒錯，前提是，買賣雙方處於對等的地位，不對等時，便會出現各式顯性隱性的懲戒措施。

因為需要活，所以只能默默忍受，在自己還能夠接受的範圍內，達到對方的要求。

另一個我後來不再譴責的原因是，坦白說，我從來都沒有把網路書店、連鎖書店當兢爭對手。為什麼呢？（歪頭）

大概是覺得他們的選書實力遠遠不及我吧（大笑）（踢飛）。小小要是照阿來那樣的打折法，應該是會被擠爆（無論信箱或者店面）。

但，在一個行業裡，不應該只想到自己的存活。在一個行業裡，只有你自己獨活，是活不下去，也沒有意義的。

而我為什麼長期堅持、認定圖書統一定價銷售制是為了未來而存在的制度，是因為，它能讓書業漸漸擺脫這些阿哩阿雜的根本就與書的本質背道而馳毫不相關的亂七八糟的事，回到我認為的，理想的書市。

我想像過這樣的書市：一本書好好的翻譯，好好的跟作者溝通，找到好的內容，好好的對待他，不要把成本花在眼花撩亂的贈品、兩款三款四款獨家封面。不要用折扣傾軋你的同業，輪番上陣無數的折扣祭，出版社不要自己帶頭破壞價格，不要想著因為是自有通路所以可以把客人通通都吸來，尊重那些幫你賣書的人，讓每一個環節，都有飯吃。然後，最重要的，這個制度，能夠穩定書價，因為它的功能，就是讓書的真實成本，反映在書價上。

然而，最終，游靜的話在我腦海裡浮現：事到如今，書市，確實是回不去了。

出版人很多都知道，因為實體書店的大量消失、一間間倒閉，讓新書的起印量減少到剩1/3，然而，剩下這最後的、恰好在總體數量也只剩過去書業榮光1/3的小型書店，他們依舊面對龐大的折扣競爭、閱讀消退的壓力，而折扣戰在這半年，如洪水猛獸地沖刷著這所剩不多的沙地。

每次講到這個題目，好像都會變得很沉重。不過，它就是該這麼沉重。如果我們能被亡國感深深籠罩，感到憂慮，那怎麼能不憂慮，失去佇立在街角的書店，失去這最後的一小塊豐沛的多元文化生態系呢？

有些事情，網路可以辦得到。

但也有更多的事，網路是做不到的。

譬如，嗯......逛書店沒貓可以摸之類的事吧（喂）

好，認真回答：書店，很好用的。可以貼海報放反核旗掛彩虹旗發送反送中宣傳品反反智候選人遛老公老婆情人小孩阿公阿罵關心你的健康關心你的工作關心你的事業分享毛小孩照顧守則作者本尊與你促膝長談喝咖啡吃鬆餅吃水餃聊是非與未來的情人相遇認識進入社會工作之後再也交不到的好朋友以及被無數的無數的無數的無數的書包圍的幸福感。

愛用書店，便能夠珍愛生活。

真的一時半刻來不了的讀者也不用焦慮，按下去跟樹洞說話，或是來跟我訂訂書也是很好的。樹洞貓感謝你為罐頭錢貢獻一己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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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32020
後來我覺得，我應該是不太正常（歪頭）。因為無論什麼時候，只要走進書店，我就會心花怒放。可以一整天都逛書店都不會膩，可以一直泡在書店裡也不會煩，跟這本書那本書說說話，感受一下他們想如何、被什麼樣的人帶走。

不是只有在自己的書店才這樣噢，去了別人家的書店也常常會這樣。

怎麼想，好像都是個怪人。

不過，也許也因為書，我從來都不覺得孤單，或寂寞。只要打開一本書，那裡就會通往許多我不了解、未曾去過、未曾想過的世界。

當然也會有很無聊的書，不過，還會有更多很有趣的書。

所以，如果說生意不好、書賣不出去，比較難過的應該是覺得對不起那些書，而不是沒有收入——後者比較多是焦慮，畢竟要付房租啊付薪水，但是一本很好的書卻沒有讀者買，會讓我非常痛苦。

怎麼想，也好像是個奇怪的書店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