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家的斑爺。他是三一八的孩子噢,是三一八那時被撿到的,才剛出生兩三天,臍帶還沒掉就受了重傷的奶貓。當時,三一八的記日跟斑爺的成長記事,幾乎是交替出現的。所以呢,臉書時代,斑爺也累積了一批斑粉,在此讓他現一下身,照顧一下很久沒看到斑爺的粉條們。
來補個圖說:斑爺幾個月前患了胰臟炎,醫生說,他不可以吃太多肉。當下,我替他晴天霹靂,因為斑爺無肉不歡,沒有肉的人生,你會看到他頹廢喪志、沮喪無力、貓生絕望......還好吃完藥就好了。但的確放罐罐次數大大減少,每天可憐兮兮的樣子。
以下文章發表於電子報09022019
香港。這幾個月來,盤踞在我心上的兩個字。即使離開臉書,關於香港反送中衝突的新聞,透過各種媒介來到眼前。今晚,看到一則新聞寫著「不要再把香港與天安門相提並論了」,內心的悲傷泉湧,各種關於香港的記憶在腦海裡翻攪,憤怒、不捨、各種複雜的情緒讓我坐立難安。如果,我一個外人,一個一生只踏上香港幾次的人,都能夠心疼現今香港的境況,那麼,香港人自己呢?
最後一次踏上香港,是二〇一七年七月,香港書展期間。而我第一次踏上香港,是一九九三年。但我的人生與香港第一次有所連結,是因為國中好友——她曾經寄過一張她在淺水灣拍的照片給我,那時,她母親來往香港臺灣之間跑單幫,也許因此,她曾隨著她母親到香港順便遊玩。在不可靠的記憶裡,她還曾經帶給我幾張明信片,其中一張,是蛋民漁船擠聚在某個港口的影像,不知道為何,這個影像,從未曾在我記憶裡褪去。而它意味著什麼呢?
也許,是在足夠久的時光之後,我意識到,它代表著在我內心裡,「香港」這兩個字裡所包含的複雜層次——意味著,在成為國際金融中心、消費天堂、資本主義發展極致,看似一致性的平面世界背後,有其自身歷史的深度與厚度。
一九九三年,前往剛解放的俄國莫斯科遊學歸返的幾個同學,決定在香港多停留一個星期。一行人入住星等酒店,忖著、斤斤計較分攤高昂的酒店住宿費,然而,不可思議的、賓至如歸的服務,讓我們這些還未踏出社會的女孩,獲得猶如公主般的對待。夏天的香港燠熱不下臺灣,抬頭皆被不見天的高樓遮蔽,巨大的廣告看板橫的、直的,一個比一個不客氣向天際疊加。由於才剛經歷過莫斯科傲視全球的地鐵效率,對於幾分鐘一班的香港地鐵,我們沒有太大的反應;倒是備具歐式風格的叮叮車、天穹大開的巴士傾慕不已。
香港,理當每一樣都新鮮。然而,那一年,對我衝擊最大的,卻是街道上新開的許多「國營商店」。在「國營商店」裡,可以直接用人民幣消費令我大為震撼——在地的檯面消費交易,理當是以該國國幣為主,在貨幣匯率紊亂的地區,如一九九三年的莫斯科,店家非常歡迎你直接用美金交易,省得他們今天拿到的盧布,隔天匯率大跌,一文不值;然而,同一段時間,我們到布達佩斯短暫停留時,懶得換外幣的我們,以為美金無敵,沒料到,美金交易卻完全被拒絕。從未曾踏出臺灣的我們,在不同地區旅遊時,透過貨幣,活生生被上了一堂政治課。
到處都設置著歡迎人民幣消費的香港「國營商店」意味著什麼呢?對我來說,那表示,一九九三年的香港,已經準備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了。而,那為何會衝擊我呢?因為,在當時,我所受的教育、國民黨所統治下的中華民國政府宣稱,「香港的主權是屬於中華民國的」。對於這一點,我沒有太大的懷疑。我所唸的大學,身旁所有的香港學長姊,都是拿著中華民國身分證(只是,我後來才知道,中華民國政府廣發身分證給港生的政策,大概在一九九一、九二年時緊縮了),對照著每日煩惱畢業之後就要回國的馬來西亞學姊,香港學長姐可一點都不焦慮;而且,他們怎麼看都遠比我熱愛中華文化:學姊加入已經快要停社的粵劇社團,每天在宿舍勤練水袖,學古箏的、胡琴的,而我是那種聯考完連看到五言絕句都會想吐的臺灣小孩。他們像是樂於承接五千年厚重的中華文化的最佳代表,而我呢,就國民黨的教育思維,應該是屬於那種數典忘祖飲水不思源的叛徒,腦海裡只有西方文學——中國什麼的,一切都太重太漫長太難背了太遙遠了。能逃則逃。
所以,香港如果是中華民國的,不是理所當然嘛,對於中華文化、傳統道德的接收與繼承,香港學長姐們都比我做得好一百倍。
結果,事情不是按著這個劇本來的。一九九三年我繞了一圈國營商店出來,心裡感到更多的不是悲傷而是疑問。只是,這個疑問沒有多久就被想通了。當然,我也順便思考了一下中華民國的國際地位。
對於一個大三的學生來說,要去想到這些事情不是太容易的事。我跟當時大部分大學生關心的事情差不多:談戀愛、打工、翹課、夜遊、唱卡拉ok、跑舞廳......,但這件事情,徹底讓我回頭檢視我的歷史觀來源。
有些事情,就像是楚門秀一樣,你如果不看到牆壁後面的佈景,你不會懷疑自己的生活與腦袋。總之,香港那一趟,讓我這個被國民黨教育長大的小孩,對黨的信任(雖然我不是黨員)可說是一去不復返了。
不過,即使知道臺灣跟香港「不是同一國」,我跟香港的心理距離與喜愛,卻從未曾被拉開來。即便它曾經歡欣鼓舞的準備回歸中國;即便它的人們沒有懷疑過他們心心念念的中華文化,在當時的中國已經蕩然無存;即便他們看似毫無阻礙地接受,週五在香港跑完馬搭上前往羅湖的列車,在深圳的舞廳狂歡;即便一九九八年,香港回歸之後,當我再度踏上香港,從赤鱲角機場深夜帶我們一行人前往香港市中心的計程車司機,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對我們訴說的香港這一年的改變,他的憂慮與不喜,我都不曾意識到,自己喜愛的香港,有一天,會不再是我認識的香港。
那個自由、任性、潑辣,走著自己八方的路,彷彿靠著傲人的東方之珠的成就與繁華,就能夠永遠是那個總是帶給我衝擊與新鮮感的香港。
對我來說,它一直是距離我最近,滋養、衝擊我最多的境外城市——不是日本東京、京都,也不是世界上其他的城市,就是香港。
(現在回想起來,在我成長的歷程裡,香港還有西西的《我城》、無數餵養我成長的電影、文學作品,以香港注入血肉與靈魂,讓我對這個城市備感親切,那麼,自己在那時卻從未想過,對於臺灣的認識貧脊到可笑——我的國家,在我成長的歲月裡,彷彿不願意教導我認識自己腳下的土地一樣,將臺灣的歷史消聲、抹去。)
二〇一二年,為了反國教,香港人發動數十萬人包圍香港特區政府總部時,我們都被震撼了。這一年,反送中持續到現在,我不停地問自己:是什麼力量,讓我鍾愛的香港,讓他們原本應該生活在日常、街肆,煩惱著營生的人民,讓他們原本應該只需要煩惱著青春一切俗事的年輕人,現在要放下一切,為了免於恐懼、為了奪回自由與權利,日日走上街頭,被毆打、被執瓦斯彈、被槍指、被驅趕?
這些日子,我的腦海裡經常回憶起《去年煙花特別多》裡,解放軍開進香港時的場景。不時回想起當年看到這一幕時的衝擊,彷彿演示著,我未曾親歷的歷史現場——每一個殖民政府、每一場戰爭的「勝利者」,以武力宣示自己主權的圖像。
我無能為香港做些什麼,但我想要寫下它。為了它曾如鏡像般、如重影般疊加在我的生命記憶裡的一切;為了二〇一二年,當我從中國數十個城市流浪踏進香港,感到自由的呼吸湧入毛孔裡的戰慄;為了有一天,香港能夠再度成為我記憶裡那個自由、任性、潑辣,走著自己八方的路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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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02020
現在還是會關注香港的新聞,可是,越見灰暗的現實讓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抗爭或想辦法突圍,肯定是不願意見到自由失去的香港人的日常,而我唯一能做的、不願意放棄的,是我曾經見過的那個繁榮的、自由的、有著多種多樣面貌的香港,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我記得二〇一二年因為雲門流浪者計畫,前往中國十六個城市拜訪當地的民營書店時,到了青島,自己感覺到不願意再往前走,感受到身體無所不在的抗拒,感受到,周圍雖然生活看似正常,卻無比壓抑。自我審查的可怕在於,它是非常幽微的、發生在你的每一刻思考與日常裡的瞬間。哪些話可以講,哪些話不能說,都會開始出現篩檢機制。在這個思考運行的過程裡,你並不是因為很清楚知道會受到什麼懲罰,譬如被抓去關個十年或者消失不見,所以才這樣做。沒有,當你啟動自我審查時,腦海裡並沒有這些清晰的東西,它比較像是有人在那邊設了一道柵欄,你遠遠看到,就會轉彎了。
連衝撞的可能都沒有。所以,反向的說,在中國,要非常有意識的人,才會挑戰官方底線,衝撞那道柵欄。什麼叫做「過著很有意識的生活」,就像你不想買到基改食物、中國製造、你吃素、你要保護環境,在當代,都必須非常有意識才辦得到。
我沒有要生活在那裡,所以,我沒有刻意壓抑,也沒有刻意迴避,也不特別去挑戰底線。跟絕大多數的當地人不同的唯一一點是:我翻牆。他們多數不翻牆(或者翻了也不想讓我知道,也許),用百度,用微信,對他們來說,牆內生活沒什麼不好,資訊足夠了,看不出有什麼必要一定要用外國的東西。
但我因為一個禮拜就看膩中國新聞了,所以決定翻牆。這個決定,很好也很糟。它讓我感受到牆內的許多不可忍受之處;但它也讓我得以忍受牆內不可忍受之生活。我想,我再繼續生活在那裡久一點的話,我應該就不會翻牆了。
但我知道我不會想要生活在那裡。書業的人都很好,好到你有時會心疼、不捨他們過著這麼富裕但不自由的生活。在那裡,我曾經遇到一個人跟我說:這個國家很不正常,所有有能力走的人都想走。那個「有能力」,是指經濟能力,想辦法把下一代往外送,希望他們不要回來了。
太多,偶爾穿過自我審查的縫隙,對我透露的悲傷故事。
在深圳,我遇到一個在飲茶樓工作的女孩,她眼神發亮地對我說,她的心願是去香港。去那兒瞧瞧,逛逛。聽說那裡特繁華。她這樣說。
其實,程度雖然不一樣,不過,深圳當時也很繁華了。有沒有言外之意我不知道,但對於一些中國人來說,他們很清楚,香港,是自由之邦。
旅行中國由東往北,到北京,再向西部朝南,整整兩個月後,我要再從香港取道返回臺灣,離開中國閘口踏進香港的那一刻,我永生都不會忘記身體瞬間迎來的輕盈感與自由。所以,當林榮基事件發生時,我覺得很可怕,怎麼能夠在香港發生這樣的事?
但所有的權力掌控是透過層層官僚體系滲進社會各個縫隙裡的,能夠發生那樣的事,表示上層的決策已經浮出水面。在中國,決策由上到下,人民對於決策有無同意或反對的權利或反應管道?人民在中國所擁有的權利是什麼?如果你不滿意你的政府、官員,人民在中國可以怎麼做?
我在中國的兩個月,我不思考這些問題。因為沒有人會跟你討論這些事。一方面,我不過是個旅人;另一方面,營生在中國遠比其他任何事物都還要重要。廣告、電視節目、價值觀,都毫不掩飾地告訴你:錢最重要(但後者,極有可能是因為,只有討論這個是最安全的)。
當然,黨的標語是另一回事。它們到處都有,像提醒小學生一樣要人民遵守這遵守那,不可吐痰要有禮節要讓位要排隊要愛黨要愛國......氾濫到眼睛不可能略過。
會厭惡嗎?
也不會,因為差不多就跟空氣一樣,你不會有感覺的。
於我,那才是最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