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喬安,花無寒並不需要通過一般的招聘程序便能加入樂威。但她要求在正式落實前與幾位樂威中人見面詳談,以了解公司運作、發展方向、文化等方面的事宜,某程度上等同要求進入面試程序,也就必須花上一段時間。這段本來用作休假的日子便這麼花費在事業規劃上。
從喬安的口中得知沈仲喬亦為樂威的挖角對象。花無寒向其詢問,沈仲喬直認不諱,亦告知自己已斷然拒絕。
「你其實不用跟我相比。」沈仲喬看出花無寒腦袋裡的思慮,微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送上一瓶啤酒,「工作是人生的一部份,但佔的比重多少因人而異,亦因時間而異。換工作,為錢,為理想,為名利,為生活。我正在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它讓我賺的已然足夠支付現在和將來的生活,亦容許我把時間放到雲昕和我自己上。加入樂威,賺的錢會多,做的項目也很有份量,但對我現在的經濟狀況和個人履歷來說都只是錦上添花,但就會犠牲我和雲昕現有的生活質素。你說,我應該接受還是拒絕?」
「喬哥。我真的很佩服你。」
「不必。」他笑說,輕嘆了一聲,「你只是還沒跑到那個地方。你不在乎錢,不在乎名利,但你在乎在事業上成就了多少。楚湮於你或許是最為重要的人,就像雲昕於我一樣;但你不必因為選擇工作而質疑自己對她的愛情。怎說我已在事業上達到我給自己定的目標,而你還沒;愛情和事業很多時都是魚與熊掌,但不代表這個不及那個。」
「你是在安慰我吧。」
「我沒有必要安慰你。我只是看在雲昕那麼喜歡湮湮份上,給你這麼一個提醒。你需要的不是什麼安慰,不是說服你自己,而是定一個目標,保持清醒,追那個目標。然後,追到了,便放手。」
「我明白。我記得你說過的話。」
「湮湮,她跟我太太很像,都是很溫柔但亦很堅強的女人。但再堅強的女人,再堅強的人,都有軟弱的時候。我和你,在她們最需要我們的時候都沒有在她們的身邊。我太太熬不過去,但給我留下雲昕,是上天對我的最後恩賜。湮湮熬過了,變得堅強了,這大概也是上天對你最後的眷顧。」
她重重地點頭,沒再多說。
經過多番的磋商,花無寒在個多月後正式加入樂威。她沒有追隨喬安留守區內參與多個重點項目,而是爭取到外派職位,到地球的另一邊參與一個城市重建項目,為期三年,著力在一個被譏為死城的沒落城市內興建商住共融的城市花園區域,以求推動當地經濟重啟。這項目雖然規模龐大,但因著有太多未知因素,胎死腹中的可能性甚高,因而不被列為重點;對項目團隊的事業發展來說這項目的風險亦是極高的,參與的人員也就很為多元,各有各的故事,但追求的都不是金錢和名利。
離開前,花無寒只稍稍跟伯父和堂姐交待了一下,託其通知爺爺和其他長輩,便把時間都花在陪伴楚湮上。她們沒有去什麼特別的地方,而是回歸原點,在楚湮的家和其所在的老區內消磨。就像當初彼此還沒開誠布公時一樣,她們聊的都是不痛不癢的,做的都是輕鬆寫意的,彷彿只有彼此便足夠。也確實如此。
蘇曉和藍素對花無寒的選擇感到詫異和憤怒,幾乎將之視為她再度拋棄楚湮那般十惡不赦。周子欣倒是一派風輕雲淡,似乎很是理解和認同,還替花無寒擋下不少來自蘇曉和藍素的敵意。即便如此,三人還是應邀參與了花無寒的歡送聚會,在楚湮的家裡圍爐吃麻辣火鍋。
「那種地方,隨時有流氓跑出來一槍斃了你!」藍素喝了兩杯,便開始不客氣地質疑花無寒。「你還特意跑過去。你這是要去送死嗎?」
「大設計師。這頓飯你就跟我們和湮湮割蓆吧!」蘇曉加入戰團,語調還甚是認真,「免得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們湮湮傷心就宜得你死了。」
「三年啊,」周子欣笑著附和,倒是帶了幾分玩笑意味,「還真說不準。不過你大可以放心。我會在這段日子裡積極讓湮湮忘了你。 」
這晚,在四個女人的相互嘲諷和玩笑中時間很快便過了。花無寒甚是認真地把碗碟洗了,廚房的地板也好好地清潔了遍,才發現那三個女人已走了,剩下整個晚上都在微笑卻不怎麼說話的楚湮坐在沙發上刷那安裝了防盜眼軟件的手機。花無寒在心裡向那三個女人道謝了遍,便坐到楚湮的身邊。
她想起了當初那個開口總喚她花主任的楚湮,莫名地便笑了。楚湮不解,一臉困惑地看著她。
「湮湮。」她微笑,卻眼睛發熱,看著楚湮,終於還是沒忍住流下淚來。「我想你。」
「無寒...」這張臉,沒半秒便讓楚湮也哭了起來。她伸出手去摸她的臉,她緊緊地握著。「我也想你。」
沒再說什麼,花無寒緊緊地擁著楚湮,閉上了雙眼。
花無寒沒有讓任何人送她的飛機,天還沒亮便揹著背包,拉著兩個行李箱,坐的士到機場。
機場的旁邊就是樂園,往機場的路也就跟往樂園的路重疊。在這太陽還沒照亮天空的時分,在相同的路上給予花無寒的是極巨的落差;這落差讓她的心失重,一直往下掉,像是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裡般。看著眼前感覺荒涼的路,沈仲喬的話響於耳邊,她的腦袋裡只看見楚湮。
孤注一擲。賭的不是其他,而是兩人對彼此的情意。
異邦的太陽格外耀眼,才不過早上便像是燥熱的午后,直射的日光突出了空氣中的灰塵,加諸無業遊民身上的傳來的濃烈煙草和酒精氣味,讓拉著行李箱從機場步出的花無寒感覺一陣暈眩。
「很頹廢,就是這座死城的氛圍。」特意來接她的華僑同事如是說。
在這樣的氛圍裡,人很容易便沉溺於某些人或物事,意志薄弱的,很快便與那些無業遊民一道。花無寒笑了笑,對自己這種想法有點鄙視,卻又不由得打從心裡相信著。而若在這死城裡沉迷是注定了的,那她便該在還有機會的時候替自己選擇要沉迷的。
她摒棄了沈仲喬那套規律性極高的生活和工作模式,重拾過去那為工作廢寢忘餐的方式;只是,她堅持把早上和晚上的八時至九時留起,讓她沉迷於一個人。那個人,自然是楚湮。花無寒會利用這兩個小時,給楚湮寫一封信、寫一封電郵、弄一本相冊,又或是跟她在電話上聊、電腦上見面。
那不是一個錯覺,楚湮還是長駐於身邊;她們之間,沒有一天斷掉。
她告訴楚湮,在這個被譏為死城的地方,她看到了生機。這裡的人或許沒有工作,沒有穩定的生活,但從不曾失去希望;他們或許總懶散地坐在街上,什麼也不幹,但機會出現時卻最能抓緊。
相比之下,自家小城裡被生活和物質綑住靈魂的人們對一切都已然麻木,就算是遇上喜歡的人和事,都失卻了追求的勇氣和動力,不過是一具具靈魂枯乾的軀體而已。
原以為自己是白武士,卻其實是個新兵。一個愈發朝氣勃勃的新兵。
楚湮笑了。彼方的她,生命也踏入新的一章。
在周子欣的人脈網內,她認識了一個外藉女人。這個女人已步入中年,卻還是如青少年一樣活力十足,對生命還是無時無刻散發著熱愛,對生命裡出現的每個人也都流於自然地喜歡。
第一次見面,女人便上前給楚湮一個實實在在的擁抱,直白地說喜歡楚湮渾身的親切感。初次見面的尷尬很快便消失,女人迅速讓楚湮把注意力都放到她說的話題裡,聊著聊著便感覺如故友一般。
女人是個極為熱衷於藝術的人,尤其鍾愛向青少年貫輸藝術知識,培養他們在這方面的興趣。她創立了一個非牟利團體,致力透過各類藝術活動來讓青少年有接觸藝術的機會。她的活力,大概正是因著日與夜跟一群年輕人一起而保持著。
輾轉,楚湮便在女人的團體裡當起支援人員,負責各類文書工作。命運安排下,她參與的第一個項目正好與舞蹈相關,是團體的小型舞劇演出。從開初的項目構思到定案、項目團隊和表演人員的招募、劇目相關諸如服裝、舞台、燈光等東西她都有所參與。而最讓她難掩興奮和緊張的,自然是密鑼緊鼓的綵排,看著年青的軀體在排舞師的指導下將一個又一個的動作串練成一段又一段的優美舞蹈。
「會...會不會不開心?」花無寒皺著眉,有點不自在地問。電腦屏幕上的楚湮笑著搖頭。
「我很開心。也很緊張。」楚湮像個少女一般臉上泛紅,「下星期便公演了。總共八場。所以,我可能不能跟你通電話。」
「沒關係。」話雖如此,花無寒還是難掩失望,因而必須奮力以話語遮掩,「別累壞身體。盡可能還是多抽時間休息。」
「我知道了。」楚湮笑著,手托著腮,「我會拍照給你看。那些孩子跳得很不錯的。」
花無寒雖然還是有著一絲莫名的擔憂,但還是打從心底裡為楚湮感到高興和欣慰。
夢幻的樂園把她的快樂搾乾後丟棄,讓她跌落人生的低谷;丟了樂園的工作後又遇上讓她難以撐下去而尋死的事,她的人生彷彿就這麼完了。若非加入樂威,花無寒便打算把楚湮護在懷裡,讓她能安安穩穩地在家逍遙,從沒想過要讓她再找工作。
現在想來,她大概該感謝命運,讓楚湮在她不在身邊時找到一份她能全情投入的工作,尋回她不曾見過的快樂和自在。想著,她嘆了一口氣,心裡又是悲喜交集。
楚湮在忙的那幾天,花無寒其實也該在忙。花園城市的設計在那幾天拍板,項目正式進入興建期,要處理的瑣事繁多,比設計期裡的各項人事周旋還要磨人。她已有好幾個晚上在辦公室裡睡,與大伙兒一起作戰,只有在洗澡前後的時間能抽空查看私人電郵。她的心裡像缺了一塊,生活失卻了平衡。
這樣的非人生活持續了數星期,隨後亦只是稍稍好了點,已回不去每天都能享受私人時間的日子。為此,花無寒很無奈,甚至放棄了自己駕車上班,改為乘坐同事的順風車,好能在路途上與楚湮閒聊,又或是欣賞她發過來的照片和電郵。
「看你笑成個花癡一樣。」同事取笑她說,「男朋友嗎?長怎樣的?」
「沒有。」花無寒不吝把手機上的照片送到同事的眼前,「我的前女友。」
「啊!長得還真是漂亮啊!」同事似乎沒有一般人都會有的訝異,反倒是一臉羡慕,然後來了個壞笑。「前女友啊!你那麼變態,還藏著前女友的照片暗自花癡?」
「不是。」花無寒這才覺得自己的行為確實難以讓人理解,「回去的時候,我一定會把她追回來。」
「啊!情種啊!」同事感嘆了一聲,又笑著說,「不過,這麼漂亮的女孩,你有信心她會等你?還有兩年多啊!」
她本來確實是信心滿滿。可同事這麼一說,她心裡便忽然浮起了一絲憂慮來,臉便拉了下去。同事趕緊安慰,說自己不過說笑,又讚美花無寒那麼的優秀,就算是女孩被追去了,她也能搶回來云云。花無寒只苦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麼。
那晚,她找了個理由提早回家,隨便吃了個即食麵便坐到電腦前,給楚湮發短訊。她不過想要跟她通個電話,聊個幾分鐘也好,畢竟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聽到她的聲音了。對方卻久久沒有回應,讓她不住等得有點不耐煩,然後有點慌,繼而很是惶恐。她往周子欣發短訊,後來甚至往蘇曉和藍素也發了幾個,為的是要立即知道楚湮的狀況。
『哈!現在來慌就太遲了!』藍素的訊息出現,附贈多個奸笑的Emoji,誰都能看出是惡作劇的卻讓花無寒緊張得從椅子上彈起來。『湮湮現在沒空entertain你。她跟衍曼去旅行了。』
她什麼也說不了,呆著,看著電腦屏幕從刺眼褪成一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