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摩亞〉天涯海角。之一：這輩子從沒做過的大冒險

時間：2015年2月16日-17日

下午四點二十，登機。

我努力穿梭在穿著花花襯衫、花花短褲、花花洋裝的高胖身材之間，遊客們的樣貌已經預告我接下來要前往的是什麼樣的國家。從紐西蘭飛往薩摩亞的飛機是一排六人座的中型飛機，空姐空少都是黝黑健美的波里尼西亞人，站在艙門入口向乘客微笑招呼「Talofa」（薩摩亞的招呼語）。
若你認識曾任摔角選手的好萊塢明星巨石強森，那麼你就對薩摩亞人已有初步印象。雖說機上沒人像巨石強森這樣威猛，噸位卻不可小覷，已經發胖至人生最高峰的我在他們之間竟顯得如此嬌小。有鑑於此，空少會在所有人都入座後幫乘客調動位子，使乘客不會感覺太過擁擠。

機內廣播需多停留機場十幾分鐘處理技術問題，連續兩晚睡機場的我馬上安心地昏睡過去。當我再度醒來，空少正在發放白開水，空姐則遞上入境卡。我想起原子筆已和背包一起被塞進機上置物櫃，我只好先認真閱讀入境卡內容，這時我視線後方內好像有東西在晃動。回頭一看，一個薩摩亞大叔對我咧嘴微笑，伸手遞了原子筆過來。薩摩亞人也太友善了吧！這枝原子筆看來是這趟旅程的好預兆。

四個小時的航程在我繼續昏睡的期間一下就結束了，當這座飛機著陸時，不可思議的興奮感驅逐我所有倦意，這一刻，我真正到達了薩摩亞，我已經叨念一年的西薩摩亞（西薩摩亞是獨立國Independent State of Samoa，東薩摩亞則是美屬薩摩亞American Samoa）。因為離紐西蘭近、因為以前讀過民族誌、因為治安好……每次人家問我為什麼要去薩摩亞，我用許多不是理由的理由說服自己和別人，也對她有過不少想像，真正到達這件事就像夢想實現一般。這是我第一次去沒有做很多功課的地方，是我人生中的一次大冒險。

迎接我的是溫暖潮濕的熱帶夜而不是熱浪，真慶幸自己可以在涼爽的夜晚慢慢適應這國家的氣候。海關看著我的入境卡，問我這三十天來在紐西蘭做什麼，還要我出示紐西蘭渡假打工簽證。紐西蘭簽證都電子化了，我只好在大背包裡翻出有備無患的紙本。好不容易過海關後，心情放鬆想馬上離開，後面一個大媽叫住我，瞪著大眼像是盯著哪來的迷糊蛋，提醒我忘了掉在櫃台的外套。

領行李前一直聽見歡樂的島嶼風情吉他曲和歌聲，原來行李帶旁設有舞台，四人樂隊正用雄厚美妙的合聲和演奏迎接我們，要不是太晚太累，真讓人想佇足欣賞。出了關口就聽到有人在喚我，居然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一位頭上插著花胖胖的薩摩亞阿姨向我介紹司機安德魯，這是我之前訂好的機場接送。安德魯幫我拉著行李上車，小巴士充滿花香，乘客只有我一個人。
安德魯是個整潔矮小的中年男子，他告訴我從機場開車到首都阿庇亞（Apia）需時45分鐘，有什麼問題都可盡情發問。我倒是累了，車窗吹進來的涼風讓我覺得好舒服，在紐西蘭久了，帶有黏膩海味的涼風讓我懷念起台灣南部的夏夜。我們沿著海岸公路往市區而去，深夜公路僅有點點照明，仍可清楚看見我們正穿越幾座村莊。傳統房屋Fale就像一個巨大的涼亭，卻是家戶的主要活動區域，總能見到幾個人躺在磁磚地板上看著電視或聊天。我又想起同學P的家鄉馬來西亞新山，總有晚睡的人們赤著上身或著輕便涼爽的沙龍在路上散步。我想像著車子左邊的海岸線有著美麗的藍，即便在是夜晚，那裡只是深不見光的黑。

到達住宿後，迎接我的是一個悶熱的橘色單人房。為了省錢和考量地理位置，我選擇了無空調的單人房，房裡僅有一座掛在天花板的風扇及簡易桌椅。我匆匆洗過澡準備就寢，已經是薩摩亞的凌晨一點了。風扇微弱的風吹不到我，巨大的德國蟑螂在門外窸窸窣窣，我倒在紅色尼龍床單上，感覺皮膚緊黏在床單上。在紐西蘭從來沒有因為熱而睡不著過，現在我懷念起在涼爽麻將席上打滾的感覺囉！

不知道是怎麼睡著的，早晨聽見窗外嘩然大雨，享受著窗戶透進來的涼風，一點也不想動。懶散的我就想著自己沒雨具哪也去不了，恍恍惚惚睡睡醒醒，再次醒來已經是薩摩亞時間9點。這裡是全世界最早的時區，比紐西蘭早一小時，比台灣早六小時，不太需要調時差的我好像已經睡很久了。

我先去櫃台拿地圖，想去當地市集覓食，昨晚安德魯曾告訴我可以在市場找到當地人吃的早餐。阿庇亞比我想像中還要熱鬧複雜，畢竟在紐西蘭待久了，還以為這裡的城市一樣簡樸。我找不到什麼路牌可以參考，又一直被路人打招呼而不好意思拿地圖出來看，我飢腸轆轆地四處張望，見到一間小吃攤。我在攤位上挑了長相最奇怪的黃色炸物，猜想大概是炸蔬菜根莖類的食物，沒想到炸物下還裏著飯，我咬了一口，才知道這是炸雞飯團來的。一份薩摩亞幣2塊半，換算後也才台幣三十七塊左右，吃到久違的米飯，真幸福！

我躲在小吃攤旁椅子吃飯團，希望沒有人看到我。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很喜歡跟我打招呼，能跟我搭上一兩句也好，我太不習慣被注目的感覺了。我猜想薩摩亞的旅客多半從紐澳來，這裡能見到的亞洲臉孔真的非常稀罕，至少我目前為止一個黃種人也沒見過。
我把注意力又放回食物上，這雞排不知道是什麼調味，沒有醬汁還是很有味道。正當我用心品嚐市民小吃之際，又有人發現我，問我是從哪來的？待幾天？去哪邊？我不想嘴裡嚼著東西還要跟人寒暄，打發那位熱情的仁兄後速速拿出地圖查看，確定方向後往下一個市場前進。

天空突然下起傾盆大雨，我躲到快餐店涼亭下繼續吃著飯團，盤算這雨暫時停不了，不如進餐廳喝杯飲料。室內有久違的舒爽冷氣，打扮入時的男人從位子起身跟我介紹餐點。我選擇椰子水，4塊錢（約台幣52元），心裡驚愕這價錢太坑人，然後才想起自己不小心用紐幣計算了（紐幣4塊約92元台幣）。為了打發等雨停的時間，我攤開地圖開始計劃接下來的行程。招呼我的男人坐在我背後翻閱報紙，見我自己瞎忙，於是喚人過來幫我，一個年輕小哥馬上出現在我眼前。
唉，我只是想打發時間而已啦！

我不得不分享了我有計畫如同沒計畫的行程，或許太鬆散空虛，所以小哥推薦我阿庇亞和薩瓦伊島的戲水景點。我對水上活動沒有太大興趣，只問了景點間巴士接駁的問題，他告訴我遊客中心有我要的答案。此時店裡有事要請他幫忙，年輕小哥終於必須離席去做正事了。雖然他是被老闆指派過來的，但我沒有感覺到不耐煩或應付了事。當諾說這裡的人會吃人（希望他是開玩笑的）；妮可則說她遇過的薩摩亞人勤奮樂天，一點小事就可以笑開懷。我自己親身體會後，覺得他們對外國人非常友善，有點像台灣人對外國人的雞婆，而且他們沒有對黃種人的偏見，至少現在我沒有感覺到。

雨停了，我努力把那顆椰水灌進肚裡，總算回到旅程上。按著小哥告訴我的路走，果然看見一個傳統市場。市場賣的蔬果種類並不多，有芋頭、紅毛丹、麵包果、香蕉這些熱帶島嶼食物，沒有料理過的生裸模樣讓我難以下手。此時肚裡的椰水化成一泡又急又多的尿，我找到廁所卻見到一名男人在男廁入口前坐鎮。上廁所要收費嗎？我心想。我裝沒事地往女生廁所去，只見他叫住我，我沒聽清他說什麼，但我已經把手伸進包裡準備要掏錢了。
另一位從我走來的男人說：「廁紙，他要給你廁紙。」
我回頭一看，他遞給我一大疊廁紙。
這只是一個在薩摩亞發生的小小事件，卻讓我感到文化衝擊，考驗我的「理所當然」。理所當然有個人坐在廁所前就是要收錢，使用者付費不是常識嗎？在薩摩亞，我沒有被收費，還被贈與一大疊可以用上三天的廁紙。看起來遞廁紙是廁所男的工作內容之一，但是為什麼不直接在廁所裡設衛生紙盒？為什麼廁紙給這麼多？這不是太不經濟了嗎？我直覺這件事非關文明，只是我暫時還想不透。

洩洪之後終於可以從容逛市場，尋著準備要買的戰利品。這裡的手工藝品都很有趣，有皮雕、竹編、紙皮畫等等，可惜我不是個浪漫的人，一想到實用性和行李空間就全被推翻。最後我買了麵包果和兩樣菜，打算逛完市區再回去吃，但食物液體汙染整袋東西，我乾脆提早回去，以處理食物之名早早吃起午餐。

這是我第一次吃麵包果，它是一顆很大的玩意兒，一絲一絲白肉連接著中心巨大的核，嚼起來粉綿綿地帶有芋香。而椰奶烤芋葉是汙染我整袋食物的兇手，葉子已經被椰奶燉得爛爛的，口感很微妙；椰奶烤鮪魚也很微妙，販售時直接以椰殼為容器，香濃的醬汁拿來沾麵包果剛剛好。
一個在住宿工作的女人向我走過來，直接在我面前坐下。她自稱莎莉，可能是英文不好，我們對話一直無法延續。我想分點食物給她，她婉拒了，但是她隨後拿起那顆巨大的麵包果，先幫我分成兩半，再撕成小塊。
「我們都是這樣吃的。」她說。

陣雨稍停，我再次沿著海邊路出發。途中經過巴士總站，一名薩摩亞女人和我同方向，向我打招呼聊了兩句，她以為我是日本人。巴士總站停著十幾二十輛傳說中色彩繽紛的「電音巴士」，沒有標示、沒有時刻表，我煩惱起明天要拖著行李箱上車買票，不知道會有多少障礙。但另一方面我又覺得樂觀，總覺得我只要拖著行李出現在巴士站就會有很多人主動靠過來關心了。
我換好錢，也買了郵票，雖然天空陰暗沒有看到美麗海景，也許往東邊海灘會有驚喜。斷斷續續地下著雨，我重覆著躲雨和行走的動作，經過美麗的藍白色天主教教堂，也經過了小溪和河流，見到很多身著制服的孩子們走在路上。女孩們的制服是白襯衫和過膝暗紅長裙，男孩們的制服則是白襯衫和及膝藍色沙龍。我喜歡看男人穿沙龍，魁武的身材穿著筆挺的熱帶衫和沙龍，總有種酋長的威武。

一路上走走停停，先到阿庇亞的渡輪口、海關，最後到達沙灘，果然觀光客被介紹的景點一定是要入場費的地方。既然不想玩水上運動，我調頭就回，又遇上一場無可奈何的大雨。我躲在餐廳涼亭，回頭望見一名正在準備營業的青年對我咧嘴微笑，表示理解。
我想我撞到薩摩亞的雨季了，屋簷下的雨水滴答滴答，把我和這個世界隔離了，我的心情變得很平靜。過去的旅行路上總是能找到黃種人，我在薩摩亞還沒見過黃種人。身為突兀的亞洲人，卻感覺不到「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歧視感，真的是放逐天涯海角的好天地，薩摩亞旅行對我來說像是人生裡的平行世界。

市區裡有一座寫著「陳茂公司」四個大中文字的超市，我猜想這建築物是中國投資。後來有人告訴我，陳茂是中薩混血，是薩摩亞最大進出口貿易商，超市內大半東西都是從斐濟或紐西蘭澳洲進口而來，當然還有中國貨。
抱持雙腳能走的都要走一遍，我往港口的海岬角走去，開始所謂「歷史散步路線」。我找到了四個碑：德國殖民紀念碑、美國與英國戰爭紀念碑、德國國旗紀念碑以及薩摩亞獨立紀念碑，簡單說完西薩摩亞的歷史。路上又再次因雨躲在麵包樹下，不但被計程車司機關心，還被一個賣香蕉片的男子搭訕。唉，單身上路的年輕亞洲女孩在這裡真是太醒目了。

我的晚餐是還沒吃完的麵包果和椰奶烤芋葉，我好像對麵包果裡面籽毛過敏，喉嚨像被掐住一樣不舒服。我準備明天早上離開，所以緩緩收拾行李。我心想，我不喜歡這間號稱德國殖民風的住宿，邪惡的巨大蟑螂和熱悶的房間實在太糟了，要不是下雨降溫，我還真無法久待。
窗外雨聲嘈雜，從窗邊透進了涼意，這一夜比前晚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