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問我理想父母的形象?
嗯,訂做的父親應該要溫柔含蓄,母親則是機智幽默,但我沒有(這樣的)父母,但我想成為既溫柔含蓄,又機智幽默的人。
有一天,我突然對我自己說出,這樣的話。
孤兒是一種每個人都有的病,再多的人,也只有一個人,闔上眼,就發病。寂寞會生出很多個「我」,一個說:「你就照我說的去做,我說什麼你就給我做什麼,哼哼。」另個說:「我永遠支持你,我是你唯一真正的朋友喔。」每次,聽見這些「我」們,在寫小說似的唱雙簧、扮黑白臉、囉哩叭唆,還有一個特愛給我裝傻、裝無辜,我就噗哧一笑,屢試不爽,個個倒是都挺能嘴的,但都不可信。那笑點在哪呢?因為啊,每到了緊要關頭,到了現實門口,被推出去的,就只會是我。
就說人人都有孤兒病。
或許,這個我就是在下課的時候,闔上眼,又想這種事,才會一睜開眼就撞見,一位學長站在走廊外,上半身掛在窗臺上,對著一位(其實我也不熟的)同學說:「欸欸,學弟,來幫忙報名啦!」我同學直接撇過臉,指向其他人。
世故的學長,大聲吆喝著問大家:「有沒有人要幫忙報名的啊?」印象中從沒和他說過話,他的話術很特別喔,聽在我耳裡變成好像是要去參加演唱會似的好玩事,一下課我還攀住另一位同學的肩膀,笑嘻嘻地問他:「阿你有要去報名嗎?」他卻一臉茫然,好像只有我聽到這件事。
依約騎腳踏車出現,除了學長,好像還有一名學生,帶頭開車的人穿白襯衫西裝褲,約三十歲的年輕人。他載著我們先回到他的辦公室吃午餐便當,一張偌大的桌子把幾個人擠在邊緣,那裡很像是補習班,環境狹窄,到處擠滿參考書、文宣品、廣告海報。學長和那帶頭的年輕人在遠處角落有說有笑,我沒有注意他們,可是也沒有特別注意什麼。
下午開車出發,上了高速公路,還提早抵達了,在空曠的停車場為了打發時間,學長趁著空檔練習開車,前門還都敞開著,年輕人在副駕駛座,那位學生站外頭手扶在車門邊,小轎車一下前進一下後退,或是繞圈圈,他們嘻嘻哈哈相互調侃說笑。這一幕真像是一家人的生活日常。
「等一下進去時候,你們要分散坐,要裝作不認識,排隊交報名表的時候再排在一起,懂嗎?記住,是第二窗口。」他邊叮嚀邊分配牛皮紙袋,裡面應該是所謂的報名表。
我坐在離他們遠遠的樹蔭下,默默複習他剛才交代的話,一邊手托著下巴看著他們練車發呆。
我後來想啊,會記得某件事總是有理由的吧。特別是我坐在樹蔭底下,在他們的眼中,我必定是被陰影所吞噬,隱沒在陰暗處,可忽略不計的存在。但是明明知道有雙眼睛怔怔瞧著,會不會讓他們更想扮演出加倍幸福的家庭劇場呢?笑得更賣力,戴上表演的面具,向我炫耀般。我的注目雖稀薄存在,確實使他們更加投入了吧?原本是遊走犯罪邊緣的三人,現在看起來像是年輕的小爸爸帶上兒子,和樂融融在車庫外的空地,和鄰居愛湊熱鬧的屁孩,練習開車。
那個報名會場是借用籃球比賽的場地,我們四散在觀眾台的各處角落,故意不看彼此但都知道各自的位置,記得當時現場人不多,應該說稀疏,我們故意都分得很散,反而很突兀,但當時卻覺得很合理。
有一個人開始動作,站了起來,準備往下走到中間的報名處。所以坐遠的人要先行動,或是要走快些,坐近的人則不急不徐慢慢靠近,或是這樣反而太明顯,要自然點,三個人隨時用斜眼關注彼此的動態,即時微調速度與節奏,為了要演出偶然走在一起,最後排在一塊的結果。印象中,當時不曾有過像特務電影裡的橋段,正要接上時突然插進一個陌生人的突發狀況,或是因為緊張跌了一跤而錯過了時機,但在千鈞一髮之際又正好趕上。腦中完全被「一定要排在一起」的信念給佔據了,完成任務後,詳細過程究竟如何,已經想不起來。
回程車上已近傍晚,窗外風景全蒙上一層淺淺的憊懶暈黃,眼皮開始感到沉重,心情突然湧現一陣不悅。回想起整個過程好像沒有人與我說過話,連寒暄或再見也沒有,心裡還惦念著等一下或許會給打工錢吧。可是,最後下車時,有一種被他們扔在路邊的錯覺。最初期待的是什麼? (總不會是一個便當)原本幻想兔子洞裡有趣的事,全部被戳破落了空,居然還有一點類似被家人遺棄的詭異感,我真的有那麼寂寞嗎?需要的時候,就扮家人,用完了就變路人。
整件事其實很怪,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學長根本就沒人認識阿,怎麼會接觸到這個人?在走廊上的教室隨便探頭進來(帶著裝熟的語調)隨口一問,然後就有個憨頭憨腦的傻子,把他當成是可以交往的朋友熱切地搭話。
若要追問,到底是哪個「我」慫恿我:「快去啊,你不是很無聊嗎?」導致沒頭沒腦跟著陌生學長做奇怪的事。果然,也沒有任何一個「我」會承認。
總之,油腔滑調的學長再也沒找過我了,幸好,我的表現實在不適合加入槍手(代考)集團。因為啊,我既沒有冷靜內斂的爸爸,也沒有反應敏捷的媽媽,又常陷入一群「我」們,沒來由的指手畫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