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橫棹已經許久沒有提過刀了。
他從前也拿刀的。
嘯穹。神嘯刀宗自古傳承的鎮宗寶刀,與短刀神逸齊名,是宗內地位與榮耀的象徵。除了宗主,只有極少數人能得到佩帶神嘯雙鋒的殊榮,不單是對個人實力的認可,也是對品格的肯定。
那時他還叫西風橫笑,以破格的十五歲年紀獲授嘯穹,正是意氣風發,一時無兩。肩負師門長輩的厚望、沐浴在師兄弟們的崇拜的目光底下,走到哪都有掌聲等著他。
然而好光景持續不了一年,幻滅在刀劍相交瞬間。
隨著天元掄魁落敗,門內眾人態度丕變。他從人人爭相簇擁的天之驕子,變成受盡奚落的過街老鼠。
他才明白,那些人喜歡的不是他的人本身,而是他能為師門爭取到的榮耀與名聲。那些掌聲給的是天元掄魁的勝利者,辦不到,那就什麼也不是。
躊躇滿志,而後空餘躊躇。
自此,世上沒有了西風橫笑。
自此,他的心和嘯穹一樣缺了個角,再難彌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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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橫棹剛要踏進廚房,便與千金少撞個滿懷。
「師兄?」千金少先是疑惑,跟著喜出望外:「你怎麼上神刀宇來了?」
西江橫棹沒回他,盯著千金少手上的老母雞:「你抓隻雞幹什麼?」
「雞嘛,當然是煮來吃啊。」
「你煮?別糟蹋食材了。」西江橫棹注意到炭爐上的藥壺:「反正得讓你毒死,那藥就省了吧。」
「冶雲老鬼?他才沒那口福。」千金少略一思索:「你知道今晚發生的事了?」
西江橫棹沉默不語,千金少再問:「是徒弟仔說的?」
西江橫棹搖搖頭:「那孩子的遺體呢?」
「在偏廳設了靈堂,擇日下葬。」
「嗯。」西江橫棹點點頭,轉身要走,千金少連忙叫住:「欸?師兄!」
「還有事嗎?」
「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想問你……還記得從前帶我跟旺財到河邊烤的土窯雞嗎?」
西江橫棹一怔,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的說:「都這種時候了。那時你年紀小,現在還是孩子嗎?」說完舉步離去。
千金少碰了一鼻子灰,看著手上的雞,垂頭喪氣地走出廚房,剛拐過走道轉角,發現西江橫棹竟然還沒走遠。
「師兄?」
西江橫棹佇立廊下,背對著他:「要準備鹽、酒、蒜頭、包雞的荷葉,還有,老母雞只適合燉湯,換隻公雞來。」
「呃?是。」
「東西準備好了再來找我。」接著邁步便走。
「是!沒問題!」千金少喜出望外,扯開喉嚨大喊:「我一定找一隻又嫩又有肉的大公雞!師兄你等我!」興奮的模樣,彷彿又回到當年那個孩子。
西江橫棹這回沒有停步,也沒有下山離開,腳步直往神刀宇偏廳靈堂而去。
他本來就是為了這事而來。
涂萬里本來就是因他而死。
他有義務去看一看他。
靈堂布置得很簡單,蠟燭香案,四周圍上白綾,遺體蓋著白布躺在偏廳中央,廳內傳來老人家的陣陣哭聲。
西江橫棹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待冶雲子哭罷離開才進入廳內。
老師叔拄著拐杖離去的身影,佝僂、寂寞。他看了許久,注意力才回到死者身上。
他沒有動手去揭白布,沒有去看涂萬里的面容。
若不是他以五德兀者身份拉攏涂萬里加入覆舟虛懷,這孩子還能活蹦亂跳。
西江橫棹總覺得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個被眾人賦予期待,卻僅僅因為一次挫敗,跌落萬丈深淵,無以翻身。
他想拉他一把,怎料卻令對方走上極端,落到如此境地。殺人的,竟還是自己的兒子。
他和玉露的兒子。
西江橫棹問心有愧。
想到兒子,愧疚又深了幾分。
玉露臨死前,他答應過她要好好照顧戚寒雨,但他也知道,自己一直不是個盡責的父親。
他不是個強大的人,只會用冷漠來偽裝自己的怯懦。
但他的兒子不同。
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涉足武林,偏生有個好管閒事的師弟。更沒想到的是,戚寒雨在千金少的指導下,成長得無比茁壯,強大得足以令他自慚形穢。
他不是不想稱讚自己的兒子,但一來生怕掌聲會毀了一個人,二來是長年的自我封閉,他已忘了怎麼跟人親近。就連答應陪師弟烤土窯雞,都能說得萬分彆扭。
這討人厭的個性是沒得改了,正如有些路一旦選了,就再沒有回頭的時候。
西江橫棹的路早已選了,他也沒打算回頭。他眼下能做的就是守住對妻子的承諾,保護好戚寒雨和其他道域的孩子,不讓他們步上自己的後塵。
用自己的方式阻止天元掄魁,無論手段如何偏激。
西江橫棹最後再看一眼蓋著白布的涂萬里,轉身步出靈堂。
離開神刀宇,走下嘯刃峰,一步也沒有停止。
穿戴霸王臉譜,換穿武生行當,一絲也沒有猶豫。
以無常為名,他清楚自己不是正義的執法官,只是自利的私刑者。
為了打破陳腐的體制與病態的價值,他願意滿身罪孽、滿手血腥。
行至江邊,月高夜黑,煙水蕭兮。
他不知昔年烏江霸王別姬是怎生光景?腦海卻浮現帶著妻小,與來福旺財同在江邊窯烤嘻笑的情境。
意念一閃而過,他沒有佇足。
霸王並未渡江,無常元帥卻要跨越大江而去。
駕乘烏騅,迎風破浪,往殺戮的戰場而去。
──雖千萬人吾往矣。
勁急西風橫越江面。
那一刻,他的手裡彷彿有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