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時記不得自己做過些什麼。
他和朋友剛喝完酒,才出酒吧門口,路邊一個穿著冶豔的女人走過來揮了他一巴掌,大罵:「你這狼心狗肺的渾球!」
他和他的朋友當時楞得不知如何反應,事後他的朋友問他究竟對那女人做了什麼?他苦笑著回答:「我記不得了。」
他常常忘記很多事情,特別是在酒醉之後。
酒能亂人性、喪人志、摧人心肝斷人腸,醉酒帶給他最大的麻煩卻是令他昏昏沉沉全然想不起自己說過哪些話做過哪些事。朋友勸他要不索性把酒戒了?他只是笑笑的說:「何必要戒呢?人就是記得太多事情,才常常有一些無謂的煩惱。上帝造人的時候給了人類一顆能夠記憶的腦袋,卻忘了教導我們忘記事情的方法。
「如果我能少記得些不必要的事情,就能少點無謂的煩惱,多點精神專注在開心的事物上,人生豈不活得更自在一些?
「遺忘也是一種天賦……我很高興擁有這種天賦。」
「那是你一廂情願自我安慰的說法。」朋友反駁道:「你壓根就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又怎能知道自己忘記了什麼?錯過些什麼?就算能忘記那些令你難過的部份,但連同快樂的記憶也一同丟棄了,豈不是得不償失?再者,小事忘了倒不打緊,假使連不該忘的事情也給忘了,可能會招惹一堆麻煩的後果,而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麻煩是怎麼找上你的。」
「什麼是不該忘的事情?」他一臉疑惑地望向朋友:「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我想要說的是,忘了自己喝過多少酒是小事、忘了自己一晚上說了多少無聊的冷笑話是小事、忘了自己結帳時一股腦將嘔吐物全吐在服務生身上仍是小事……但在街上突然被個陌生女人走過來打一巴掌,這事就顯得有點不太尋常。」
「……所以呢?」
「所以,趁那女人還沒走遠,你就不想追上前去問問,搞清楚自己為什麼非得平白無故捱上這麼一巴掌?」
「有這個必要嗎?」他覺得這朋友實在有點多管閒事。
「當然有。你想,什麼樣的女人會在街上對著男人打完一巴掌之後一聲不響的離開?你難道不好奇你們之間究竟扯上什麼過節?那女人看樣子說不定是你曾幾何時始亂終棄的對象……看打扮搞不好人家還是黑社會大哥的女人什麼的,別忘了她還罵你『狼心狗肺』喔。再這麼糊裡糊塗下去,哪天走在路上被人從背後捅你一刀你都還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死的。」
狼心狗肺?始亂終棄?他作個納悶又無奈的表情──看看自己,骨瘦如柴貌不驚人,穿著破落窮酸,口袋裡掏不出幾個子兒,既沒人才又沒錢財,哪來的本事對人始亂終棄?黑社會大哥的女人?他這朋友八成是連續劇看多了吧?
「你也太高估我了,我哪來的能耐玩啥始亂終棄的把戲?要說我欠那女人錢忘了還那還差不多。」他苦笑。
朋友聳聳肩:「你不親口確認一下怎麼曉得可不可能?」
「……你不是認真的吧?」
「當然是認真的!」朋友說著,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拉著他的手便要去找那女人。
他連忙道:「喂喂喂!那女人都走老半天了,怎麼知道上哪找她?」
「放心,我親眼盯著那女人拐彎進了小巷裡的,那是個死胡同,人八成還待在那。」
「……我看是你瞧人家長得漂亮,對她有了興趣吧?」他心裡頭千百個不願意,暗暗埋怨這朋友多事。橫豎巴掌也捱過,那女人走都走了,又何必無端旁生枝節,自惹麻煩呢?
朋友不再回話,拖著他逕自朝街上人煙最稀疏的一角走去。而他其實已有幾分醉意,挨著朋友的肩膀跌跌撞撞糊裡糊塗鑽進了一條小防火巷。
防火巷又窄又黑,左右是兩面公寓大樓的水泥牆,寬度剛夠一個成年人張開雙手;巷子裡一盞燈也沒有,陰濕幽暗,僅能藉由月光與街上透進小巷的燈火得到一絲微弱的明亮。地板又濕又黏,空氣裡飄著一股嗆鼻的腐霉味。
他身子機伶伶打了個冷顫,突然有點畏縮。扯扯朋友的手,說道:「喂!算了啦,我看是你眼花了吧?這巷子又黑又髒,連個人影也沒有,那女人沒事幹麼跑進這種地……」話才說到一半,便在巷子底端發現女人的身影。她蜷身蹲縮在角落的陰影裡,一動也不動。
「走。」朋友低聲叮囑,拉著他朝那女人接近。
他想開溜,手卻被人緊緊拉住,朋友力氣又比他大得多,只好萬般無奈地跟隨朋友腳步前進。一步一踏提心吊膽,如履薄冰。
巷子並不長,轉眼兩人已來到女人身前。女人抬頭一看,發現來的人是他,站起身氣呼呼地指著他鼻頭大罵:「你這沒良心的狗東西!還來找我幹什麼?嫌剛才那一巴掌打得不過癮是嗎?」
「這、嗯……我、我是……我是想……」他支吾了半天,不知該從何答起,忙以眼神向朋友求救。
朋友倒是比他淡定許多,清了清嗓子,便道:「小姐,是這樣的。剛才妳在街上無緣無故走過來賞了我朋友一巴掌,還罵他狼心狗肺。我這朋友卻記不得妳跟他之間有什麼過節,這才想過來問個明白。不曉得妳介不介意解釋一下他究竟做了什麼事,惹妳發這麼大的火?」
女子臉色一沉,峻聲道:「你說他記不得了是什麼意思?」
朋友看出對方眼神中的怒意,知這女子性情剛烈,說不定隨時會再出手打人,便搶上一步擋在他的身前,解釋道:「小姐,妳先別發火。事情是這樣的,我這朋友有個毛病,平日裡見人說話還挺靈光,但一喝了酒腦袋就犯糊塗。醉酒的時候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做過哪些事,等到一清醒就全然忘得一乾二淨,半點也想不起來。我知道這麼講對你來說很失禮,但他真的不是有心的。所以……若妳願意的話,能不能說說你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搞不好他能想起些什麼來呢。」
朋友說著,他便在旁點頭附和,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那女子,生怕她突然做出激烈的舉動。
女子起先氣鼓了臉直瞅著他,眼裡全是怒意。當朋友說起他什麼也記不得的時候,更是激動得渾身骨簌,一對明亮的大眼瞪得彷彿要噴出火來。可一問及兩人發生過的事,眼神突然變得溫和,緊抿下唇,模樣竟顯得有幾分羞怯。
有那麼幾秒鐘時間三個人都沒有開口,空氣中彌漫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朋友舉肘頂頂他的肩膀,示意他該開口說點話。他納納地點點頭,腦海裡猶舊一片紊亂。半晌功夫才艱難地從嘴裡吐出一句:「小姐,如果我真的做過什麼對不起妳的事情,我在這裡向妳道歉。如果妳能夠給我一個機會,我願意補償。」
女子冷冷地盯了他一會兒,才道:「補償?你拿什麼補償?」
「我……我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有能力補償對你犯下的過錯,但你總得先讓我知道,我究竟對你做了什麼?」
「你……」女子深吸一口氣,肩膀劇烈起伏。有那麼一剎那他誤以為女子又要動聲咆哮,但對方終究還是隱忍住怒氣,漠然道:「你們男人全是一個樣,貪求於人的時候什麼鬼話都說得出口,到手之後就狠狠將人一腳踢開,還編什麼喪失記憶的故事來搪塞推託。這種話,鬼才願意相信。」說著聲音漸轉低切嗚咽,眼裡水光打轉,泫然欲泣。
他見女子要哭,心頭跟著慌亂,強烈的罪惡感化作寒意由背脊直竄上頸。心裡頭嘀咕:『唉,我怎地這般糊塗,讓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為我傷心流淚,我卻半點也不記得。我真不是人,狼心狗肺。唉,朋友說得沒錯,有些事情是不該忘。咱只貪圖自己快活卻把痛苦留給別人承受,這實在有點不太厚道。這女子雖然不知道是哪冒出來的,但既然傷了人家的心,總之往後好好對待她就是了。』
他心念一動,走上前想去摟那女子的肩膀安慰她,卻被女子一手撥開,低叱:「滾開!誰要你來假好心?」
他難過得低下頭:「我不是假好心,是真的願意補償我曾經犯下的過失。我……唉!我對不起妳,我真該死。」
「你當然該死。」女子見他滿臉歉疚,看出他誠意不假,忽爾破涕為笑,嘴巴卻一點也不饒人:「但最該死,還是你壓根就不記得自己對我做過些什麼。」
女子轉怒為喜,他一時寬心不少,忙問:「那……我究竟做過些什麼?」
「我就偏不說。你自己猜想,你自己可能對我做過些什麼?」
「我……我……」他被這一問,竟覺有些害羞,雙頰泛紅,耳根微微發熱:「我不是那種用情不專始亂終棄的男人,只不過腦子有點毛病,忘記了很多事情,惹得妳傷心。我保證從今往後會盡一切力量做出補償,妳願意給我這個機會嗎?」他將「遺忘」這向來引以為傲的天賦說成是腦袋瓜有毛病,自認為誠意十足,理當能夠打動這女子的心。連他的朋友在一旁聽了也不禁「哇」的發出輕聲讚嘆。
不料那女子聽了他的話卻回以滿腔疑惑:「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一愣,愕然道:「妳生氣……不是因為我把妳給拋棄了嗎?」
「哈!就憑你?」女子轉喜為恚,擺出老大不屑的神情:「照照鏡子吧,大情聖!小姐我眼光可還沒差到看上你這樣的男人。始亂終棄?你想得美!」
這下他可真的糊塗了。按先前的情況看來,這女子表現出一付就是與他有過雪月風花的態度,但提及感情糾葛卻又被她全然否定。這一來剛才口口聲聲說要負責、補償的他豈不是顯得非常愚蠢?他窘得滿臉發紅,巴不得一頭撞昏在牆上。良久,才又怯生生地開口:「不是感情事,那……莫非我跟你借了錢?」
「老娘就算有錢也不會借給你這個負心忘義的王八蛋!」女子態度越來越嚴厲,說話已全然不留情面。
既不為人也不為錢,那他實在想不出與這女子還有發生什麼糾葛的可能性。看看朋友,朋友低頭深思,也是一付毫無頭緒的模樣。
──既不是感情、也不是債務,那莫非是工作上發生的過節?不不不,工作時我一向不喝酒,白天裡發生的事可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她除了負心還提到忘義,忘義?難道是我受過人家的恩情忘得一乾二淨?那這恩、義指的又是哪一樁事呢?
──哎呀真折磨人,她怎麼就不乾脆點直接告訴我得了,大伙兒省事、也省得心煩。
就在他苦思良久,始終摸不著頭緒之時。黑暗裡如銅鈴般清脆的笑聲,敲碎了寧靜。
女子遮住嘴嚶嚶的笑著,對上他投過來充滿疑惑的目光,越笑越開懷,最後忍不住指著他的鼻子放聲大笑起來:「唬你的!蠢蛋!」
「什麼?」他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只見那女子邊笑邊往他朋友走去,勾撘上他朋友的肩膀,親暱地摟住朋友的身體,笑道:「我呀,從來就不認識你。這全是我和他串通起來騙你演的一場戲!」說著噘起嘴唇,往他英俊高大的朋友臉上親了一親。
朋友聳聳肩,一臉得意地朝他微笑,以口形告訴他──你、被、耍、了。
他轉眼明白過來──原來不是忘記,是壓根就不曾發生過這件事情。
他真的覺得自己是個蠢蛋了。平白無故捱了個巴掌,還被人當猴子一般戲耍,一股怒火竄上腦門,對著朋友忿忿地說:「你最好解釋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朋友故意作個困惑的表情:「解釋?她剛才解釋得還不夠清楚嗎?怎麼,生氣了?」
「你這玩笑未免開得太過份了!」他強抑怒火,兩腿邊握緊的拳頭不斷顫抖:「你難道不曉得什麼叫適可而止?難道不覺得朋友間開玩笑應該有點分寸嗎?」
朋友搖搖頭:「我當然知道適可而止,更懂得朋友之間玩笑的分寸。問題在於……你怎麼會認為我們真的是朋友?」
他愣了一下,突然背後竄上一陣涼意,身體本能性往後退了半步:「我們……剛才還一起喝酒,難道我們不是朋友?」越說著他越覺得眼前這男子的臉孔十分陌生,外型穿著也與平素結交的友人大相逕庭,一時竟想不起他們兩人相識的過程。
「我們當然不是朋友。」那「朋友」輕輕推開身旁的女人,換上一副陰惻惻的險笑:「像你們這種酒鬼,幾杯黃湯下肚逢人便稱兄道弟,見人都說是朋友。看你醉得連路都走不穩,裝作是你朋友的樣子又有什麼難?
「說起來你也是個奇葩了,第一次聽你說喝完酒就什麼事也記不得的時候,還以為你只是把話說得誇張一點。真正見識過後,才知道事情比你敘述的還要離譜得多。你是真的醉得一點記憶也沒有了對吧?老兄。
「今晚我們喝了不少。這意味著現在開始不管我對你做些什麼,你都不會記得太久,是嗎?」
他看著眼前這面容險惡,身材壯碩,整整高他一顆頭的男人,還有旁邊那不懷好意的女子,發現自己身處暗巷,孤立無援,唯一能做的就是無助的發抖,害怕的情緒令他幾乎崩潰想哭。
「你、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想要做什麼?」他費了半天勁才從牙縫邊擠出這麼一句話,話音卻卑微得連自己也聽得出深藏其中的懼意。
「還記得剛才在酒吧外,我提起過幾件你記不得的小事嗎?幾個禮拜前你到過一間酒館,喝得酩酊大醉。離開時一個服務生好意過來替你開門,你卻把半個胃袋的嘔吐物一股腦全吐在那服務生身上,還態度惡劣地嫌那服務生擋路。服務生氣不過,當場和你打了一架。嗯?記不得了?你就沒好奇過幾個禮拜前出現在你左眼底下的瘀血是怎麼來的?
「你不記得了不打緊,就像你說的,很多事記不得可能活得自在一些。但你猜猜那服務生後來怎麼了?他和你打完一架,嚇壞了其他在場的客人,像個龜兒子似的被老闆臭罵一頓,當天晚上就被開除了。那份工作是服務生出獄半年以來找到的唯一一份工作,本以為這會是改頭換面重新做人的開始,誰知讓個臭酒鬼一攪和,就這麼化作泡影,沒了。
「覺得這故事有點熟悉了是嗎?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就是那個服務生。」
男子一邊說一邊朝他逼近,而男子每進一步,他就跟著退一步,很快便被逼到盡頭的牆角。男子將他的身子按在牆壁上,與他臉對著臉,鼻頭貼著鼻頭,一字一句說下去。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拳頭猛然擊在水泥牆上,發出「蓬」的一聲悶響。
他怕得渾身哆嗦,兩腳不停顫抖。張嘴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像個不能言語的孩童。尿液順著褲管滑下,流了一地。
男子見狀作個厭惡的表情,也不再多說什麼,掄起拳頭便是一陣暴打。女子則興奮地在旁拍手叫好。
幾分鐘光景,他已被痛毆得不成人形,像攤爛泥倒臥在自己的鮮血與尿液之中。斷了兩三根肋骨,失去上排門牙與幾顆臼齒,雙眼淤血腫脹,鼻子彷彿已不在臉上。
他吐出舌頭艱苦的喘著氣,視野裡僅能模糊看見男子的鞋子與褲管,耳際傳來男子無情的譏嘲:「怎麼啦?爛酒鬼。剛才我女朋友那一巴掌打得你不過癮,現在這頓揍總該把你餵飽了吧?唉呀我怎麼給忘了,您老兄愛的不是吃,而是喝才對。來來來,給你一點好東西潤潤喉。」
他聽見拉鍊和皮帶扣的聲音,然後一注溫暖的液體當頭澆下,淋溼他的髮,灌入他的眼耳口鼻,嗆得他咳嗽不止。想翻身避開,身體卻疼痛得不聽使喚,只好由得那男人殘酷地糟踐自己。
男人撒完了尿,見他仍然蜷縮在地沒有絲毫反應,啐了聲:「真無趣!」奮力朝他肚皮再踹上一腳,從他的口袋裡搜出皮夾,抽走裡頭所有鈔票,再將皮夾扔回他的臉上,罵道:「窮鬼,口袋裡才這三四千塊錢,虧我浪費精神跟你耗了一整個晚上。」蹲到他臉正面,瞇著眼睛看他:「你現在一定覺得自己很窩囊、很沒用,平白受人一頓好打卻連反擊的能耐也沒有,痛不欲生,難過得想一頭撞死,對吧?其實我也不是真的這麼壞,朋友一場,我留點東西給你,你知道怎麼做能讓自己感覺好過一點,嗯?」說著塞了件東西在他手裡,起身離去。
他臥伏於地,呼息沉重,意識恍惚。耳畔聽聞那對男女輕薄的調笑聲越行越遠,朦朧中彷彿聽見男人的聲音在遠方說:「這不會是最後一次,往後出門多帶點錢,有機會我還會再找你尋點樂子……」
他不記得是不是睡著過,只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的趴了很久。耳畔聽聞一陣低聲啜泣,哭泣聲漸漸清晰,發現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尿羶混合血腥帶上溝渠的腐臭,中人欲嘔,他感到一陣臟腑翻轉的噁心,接著吐了一地。
他動動手,再抖抖腳,發現身體雖然沉重,但已能夠活動。於是勉力用手支撐著上半身坐起,一不留神牽動傷處,換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與他的一聲苦嚎。
他想去報警。但該如何說呢?警察會相信他酒醉失憶的這個說法嗎?況且他連那對男女的姓名都不曉得,兩人的臉孔回憶起來也變得模模糊糊。他相信以自己現在的狼狽模樣,被當成醉酒瘋漢的機會還大一些。
一想到報了警該如何應付那堆繁瑣擾人的問話,越想越頭疼,越覺得自己倒楣。天底下那麼多人,怎地就只他一個人的命運如此悲慘?
眼淚又不爭氣的流了。
他看著男人臨走前塞在他手裡的玻璃瓶,裡頭裝著半滿的烈酒,想起男人說:「你知道怎麼做能讓自己感覺好過一點。」
是啊,他當然知道怎麼做,這是上天賜給他最完美的天賦,遇上不想處理的麻煩事時用來逃避的最佳手段。那就這麼做吧,為什麼不呢?忘掉這些狗屁倒灶的倒楣事,有什麼可遲疑的?
至少此刻還有半瓶美酒在手,他覺得自己的處境還不算太壞。
──『如果我能少記得些不必要的事情,就能少點無謂的煩惱,多點精神專注在開心的事物上,人生豈不活得更自在一些?』
──『遺忘也是一種天賦……我很高興擁有這種天賦。』
他拿著酒瓶沉思了一會兒,旋開瓶蓋,咕嚕咕嚕往喉嚨裡猛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