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嗶兩聲,三十八‧五度。
剛起床的陳志雲瞪著耳溫槍,不敢相信地又再量了一次。
在測量完成的提示音響起之後,把耳溫槍拿到面前一看,小小的螢幕上還是顯示著一樣的溫度。
明明之前還好好的,怎麼會今天開始發燒?比起身體不舒服帶來的難受,這個症狀背後所代表的意義讓陳志雲更驚慌。
隔離剛開始的時候,他每天都會拿出存在手機裡的染疫症狀看過一次,確認自己的身體狀況,幾次下來都沒有異常,後來便疏忽了這件事。
現在他又打開手機裡的備忘錄,看著之前整理好的症狀列表,發燒、肌肉痠痛、疲勞、全身無力 、咳嗽、噁心、腹痛、腹瀉、鼻塞、流鼻水、嗅味覺異常、頭痛、呼吸困難……
除了發燒之外,由於鼻子過敏,平時就會流鼻水和鼻塞,早上起來先打十幾個噴嚏是家常便飯,呼吸總是淺淺的,隔離的這幾日也一樣,因此他沒放在心上。
仔細回想近幾日的生活,可以嘗到食物的味道,但身體總感覺厭厭的,有時還會拉肚子,打不起精神,他以為那是因為心情不好的緣故,根本沒意識到這些症狀也是感染新冠肺炎的跡象。
圈起自己有的症狀,佔了一半以上,陳志雲大感不妙,這時候人在廚房的趙益軍透過視訊鏡頭的畫面,注意到他已經起床,揚聲道:「志雲,早飯好了。」
「好。」陳志雲下意識地先應了聲,這幾天確診者孤身一人在醫院病死、只能透過醫護人員幫忙用視訊見親人最後一面的新聞畫面,搶先在他的腦袋裡回放。
……他也會像那些人一樣孤獨死去嗎?
他很清楚他這個年齡層染疫的死亡率不高,但還是無法不升起對死亡的的害怕。
──如果要死掉,他不想只能隔著視訊見趙益軍最後一面。
這個強烈的念頭在他的心裡浮出,輕症在家休養、服用退燒藥多休息就能好,不去篩檢確認應該也沒關係吧?這讓陳志雲有那麼一瞬間想要假裝他沒發燒,假裝一切都好。
可是,如果他真的被傳染新冠肺炎,代表他的隔離期要重新計算至少十天,如果他都不說,四天過後原本的隔離期就解除了,趙益軍不可能不和他接觸。
先不論到時他的身體是不是能恢復如常、不讓趙益軍發現,趙益軍感染病毒的可能性會因為他的隱瞞而大幅增加,那種提心吊膽光是想像就覺得難以忍受。
原本為了在這次隔離之前親吻戀人就已經十分自責的陳志雲,瞬間甚麼僥倖的想法都沒了,下定決心要誠實面對現在發燒的情況──他不能那麼自私,趙益軍已經為他犧牲很多。
可一開口,他的聲音就透露了不冷靜,「益軍……我、我發燒了。」最後一個字幾乎是抖著說完的。
趙益軍愣了下,連忙拿著早飯到次臥前,「現在幾度?」
「……三十八‧五度。」陳志雲努力穩住聲音回答。
趙益軍深吸一口氣,像是怕嚇到陳志雲一樣,小心翼翼地問:「我先去拿退燒藥,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就是感覺很累……」陳志雲說。
大部分的新冠肺炎患者都是輕症,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陳志雲邊回答趙益軍的問題,邊在心裡默念,他不知道的是,隔著門板另一頭的趙益軍,也是不斷在心裡這樣安撫自己。
趙益軍拿出老早就備好的退燒藥,跟早飯一塊擺在次臥門口,「你先吃退燒藥,晚點我打電話問問看能不能出門、可以的話帶開車你去快篩。」
陳志雲愣了下,「我、我可以開車自己去!」
「不行!你身體不舒服,還吃了藥,開車太危險。」
陳志雲頓了一會兒,又道:「我、我還可以……搭防疫計程車……」
最近新聞都在報導防疫計程車和救護車來不及載送隔離者去篩檢和送醫的消息,這種非常時刻,陳志雲的提議顯然顯得有些無稽。
「現在很難等到防疫計程車,我載你去是最快的方式。」趙益軍指出事實。
「可是……」陳志雲當然也知道,但是近距離接觸會增加感染的風險,這讓他十分害怕。
「沒有可是。」趙益軍不容反駁地道,口氣也跟著硬了起來,「出來拿早餐跟藥。」
看趙益軍逕自走到主臥,陳志雲磨磨蹭蹭好一會兒,看趙益軍沒有改口的意思才開門,他發燒得厲害,身子沉甸甸地有點兒發軟,甫關上門就直接蹲在地上,差點拿不住手裡的托盤,暈頭轉向。
還在主臥的趙益軍從螢幕上看到這個畫面,連忙詢問:「志雲,還好嗎?」
「……就是有點頭暈。」陳志雲說。
「……能自己吃東西嗎?」趙益軍擔憂地問,一副只要陳志雲說不行他就要衝進去的樣子。
「我自己可以!」陳志雲怕他跑進來,馬上回答,撐著身體把放著早餐的托盤放到小桌子上,立即拿下口罩開始吞食,讓趙益軍能夠安心。
看他還能自理吃喝,趙益軍稍微鬆了一口氣,在陳志雲吃飯的時候,他打電話到防疫專線,聽著持續不斷的等待音,有些失去耐心地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排解焦躁。
說起來,陳志雲剛開始隔離的前幾天,還有收到衛生所的關懷電話,這兩天都沒有了,只剩指揮中心每天早上九點例行的健康關懷簡訊。
近幾天確診數飆高,疫情蔓延的速度超乎意料,假如現在陳志雲真的確診,能受到妥善的照顧嗎?趙益軍腦袋裡紛亂想著。
等了好久,才終於有人接聽,一問之下,果然像新聞所述,現在如果要等防疫計程車或是救護車,都要很久,陳志雲雖然發燒,但是意識清楚,也沒有其他症狀,如果不想等,可以由親屬協助接送去快篩。
掛掉電話之後,趙益軍站在客廳裡,盯著螢幕裡吃飯吃得很慢的陳志雲。
他不信神佛,不信耶穌,但是他現在甚麼都信,只希望等會兒去快篩的結果是好的,否則光是想像陳志雲身體上的難受和心理的壓力,趙益軍就感覺自己的心臟都糾結起來了。
等陳志雲解決早餐和退燒藥,趙益軍戴著口罩、透明面罩、穿著長袖外套,敲響次臥的門,「志雲,我問過1922了,先送你去快篩,戴好口罩和面罩就出來。」
「……一定要去嗎?」陳志雲還在掙扎,身體的不舒服和心裡面對未知的恐懼,讓他忘了前一刻才下定的決心,鴕鳥地想逃避現實。
趙益軍嘆了口氣,「你覺得呢?」
「……」陳志雲頭暈腦脹的,但他也知道不去篩檢不行,他不是一個人,不只接觸過趙益軍,還接觸了同事和課輔志工,如果他現在確診,這些人也都會是高風險族群。
吃了早飯,身體的感覺稍微好了一點,陳志雲戴上兩層口罩、透明面罩,忍著不舒服將整個房間都用酒精噴過一次,然後才打開門。
趙益軍就站在門口不遠處等他。
好久沒有在同一個空間過,雖然對方包得緊緊的,也無法碰觸,可看到戀人久違的真實身影,陳志雲忍不住想哭。
他的戀人就站在那裡,可是不能牽手、不能接吻,不能擁抱。
兩人一前一後保持著距離,搭著電梯直達地下停車場,上了車直驅醫院。
十幾分鐘的車程很快就到了,採檢醫院急診室外設立的快篩站人滿為患,長長的、一個一個間隔一點五公尺的人龍拉得老遠,停好車之後,趙益軍領著陳志雲下車,加入隊伍裡。
「……你在車上等我就好。」陳志雲瞪著站在隊伍裡的趙益軍說。
「來都來了,我也做快篩。」趙益軍坦然答道。
「……」這個理由陳志雲很難反駁,加上身體難受,於是便不再說話。
漫長的等待中,他們倆個都沉默著。
提早擺脫一人一室隔離無法當面說話的狀況,可以實際見到面,理應是可以設法哄對方說出心裡話的時候,但此刻趙益軍心裡只剩擔憂,不管陳志雲心裡到底藏了甚麼事,他不想在這種時候去探究,對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對方身體的狀況。
陳志雲則是有點昏昏沉沉的,看著眼前陪著他的男人。
被匡列隔離的人屬於公費快篩的對象,篩檢費是四百元,趙益軍只是間接接觸者,自費篩檢是兩千九百元,手裡揣著趙益軍早就幫他包好的健保卡和鈔票,陳志雲覺得有些想哭。
趙益軍做自費篩檢,大概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想用篩檢結果讓陳志雲能安心。不管是不是陽性,一旦篩檢了,陳志雲擔憂的那些未知都會成為被確認的事實,總比持續恐懼好。
實事求是的趙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無數次質疑,趙益軍到底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是愧疚還是補償?然而此刻卻只有趙益軍數日前對他溫聲說的那句「我也愛你」浮上心頭。
這是答案嗎?
他可以相信這是趙益軍的答案嗎?
他──值得趙益軍的這個答案嗎?
除了他們,周遭的人似乎也保持著盡量不開口的默契,十分安靜、膠著,就算人人都帶著遮住一半臉的口罩、甚至是把自己包得只剩一雙眼睛,也能感覺得出恐懼。
陸續一直有人加入隊伍,還能聽見持續不斷的救護車警示聲,日漸升溫的疫情,讓群眾緊繃著神經。
隊伍消化得很慢,在前進兩三個位置之後,前方突然一陣喧嘩,有人排隊排到一半暈倒,四周的人迅速散開,只有一個人跪在地上抱著昏倒的人不知所措,幸好很快有醫護人員過來協助,直接把昏倒的人抬進急診,原先抱著人的那個,追在擔架後頭也跟過去。
這一幕幾乎快逼瘋陳志雲。
附近有人同樣被嚇壞了,直接脫隊離開,陳志雲也後退了兩步,下意識地想回家,站在他後頭的趙益軍低低喊了一聲:「志雲!」
這聲呼喚讓陳志雲理智回籠,他回過神來,看向趙益軍,聽見對方說:「別怕,沒事。」
沒事。
他怔征看著趙益軍。
真的沒事嗎?
身體不舒服的時候,精神也特別脆弱,陳志雲知道自己應該堅強,可這幾日的武裝幾乎快要瓦解,趙益軍給予的溫柔幾乎快讓他失去理智,直想崩潰逼問趙益軍那些照片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是他不想在這種不能好好說話的時候跟趙益軍談如此重要的事,他的身體狀況不允許、現實的狀況也不可以,趙益軍很辛苦,他不能讓對方在耗費心力照顧他的時候還要撫平自己的猜忌和不安。
一度散亂的隊伍又恢復秩序,排隊排了兩個小時,才終於輪到他們篩檢,兩人前後進入篩檢站,被戳了鼻孔,還以為要在原地等待結果出爐,卻被告知因為篩檢量太大、來不及現場通知,要他們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