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寂夜偶爾會夢見自己第一次遇見母親時的場景。
當時他才八歲,喜歡到處跑、到處逛,因為躲藏的技巧夠好,那些討厭他的杜家人或他們的僕婢都沒能發現他的蹤跡,自然也無法將他押回桂香院。當然,他並不討厭桂香院,那兒有他的阿婆——杜家裡最疼愛他的人,準確來說,是唯一一個愛他的人。
阿婆的名字叫姜雲,大家都叫她姜姨娘。她出生於農戶,卻長得清秀甜美。幼鹿般清澈的眼眸、小巧翹挺的鼻子和薔薇花瓣似的唇,搭配雪白的膚色,讓她在一眾樣貌普通的農家女中脫穎而出,進而被外出遊玩的杜承平看上,成了他的妾室之一。
雖然莫寂夜稱呼姜雲為阿婆,但姜雲其實十分年輕,只比他的生母杜妍兒大一歲而已。阿婆待他很好,和她在一起很快樂,然而他有時還是會想走出桂香院看看,畢竟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是很沉悶的,偏偏他又被禁止踏出桂香院。
年紀稍長後,莫寂夜才察覺自己是被半囚禁在桂香院的,不過還是孩子的他並沒有思考那麼多,只覺得杜家的大人們不准他出去,卻又從不解釋原因,心中總有股不平。於是仗著自己動作敏捷、感知能力強,可以迅速察覺並避開經過的人便偷跑出桂香院。
那天他如往常一樣,趁著阿婆不注意跑到蓮清園的池塘看魚,他喜歡牠們在清澈水中游動的靈巧模樣,宛如穿著薄紗長裙的仙子。下午的微風清涼,晴朗的藍天飄過幾團蓬鬆的白雲,寧靜祥和的氛圍融合在空氣中,順著呼吸進入肺裡……一切都如此美好。
直到那個人出現。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哪個蠢奴才放他進來的!」
才看了他一眼,身穿精美桃紅衣裙、打扮得光鮮亮麗的貌美婦人便毫不吝嗇地表達自己的震驚與厭惡,她甚至不是直接對著他說,而是以一種被髒東西污了眼睛的惱怒語氣對著一旁的下人斥罵。
莫寂夜不知她是何人,亦不曉得該如何反應,傻楞楞地站在原地望著神色不善的華衣女子。注意到他的視線,女子才一副終於發現他還在的模樣,嬌俏臉蛋上的厭憎之意不減反增,似乎燃燒得更熾烈了。
他不是沒有承受過他人的排斥,但那通常是視而不見的疏離,而非恨不得噬其肉、折其骨的怨懟。
何況還是公開地表現出來。
後來,女人讓下人喊來幾個陌生的叔叔,要他們把他帶走。
儘管不明白狀況,莫寂夜仍看得出女人吩咐的「帶走」絕不是要他們帶自己回桂香院,而是把他綁走,越遠越好。
那一刻,他想起阿婆提過的人販子,剎那間後頸一涼,轉身就跑。幾個大人彷彿豺狼補食般追在他後面,伴隨女人怒氣沖沖的叫喊聲。
衝進園子、滾入草叢,他驚慌失措地四處逃竄,心臟跳得飛快,耳邊時不時傳來「小畜生」、「滾出來!」之類破碎又惡毒的字句。
不知緣由的惡意令他不知所措,莫寂夜已經記不起自己那時做了什麼回應,滿滿的驚懼使他腦袋一片空白,唯一留在腦海的是女人尖銳的辱罵,以及阿婆趕到時不斷落下的淚水,再後來便僅剩回到桂香院、聽見阿婆告訴他女人身份時的驚愕與茫然……
他知道阿婆與自己並無血緣關係,也對生母、生父的身份感到好奇,由於阿婆總是避而不談、或在他追問時露出帶點傷感的為難表情,所以他有過他們或許已經不在了的猜想,便停止追問,想著等長大了再去打聽他們的故事,然而醜陋的現實卻彷彿一塊稜角叢生的石頭,狠狠砸在他額角,打得他頭破血流、一片暈眩。
阿婆說了母親的醜事、說了杜家老爺想方設法讓母親能夠嫁到離石清鎮十分遙遠的地方,也說了母親成婚後育有一子……她說了好多話,但是莫寂夜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那些字句似乎根本沒有進到腦子裡。
他好混亂。
阿婆抱著他哭泣,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儘管她根本沒做錯什麼,更無需為他的不幸負責。
如今回想起來,莫寂夜寧願自己當時生病、受傷到無法動彈的地步,也不要走到園裡碰見那個女人,這樣一來許多事情都不會發生,他不用承受被遺棄的痛苦,也不必經歷更深一層的惡意——
欺騙與背叛。
深秋的午後,天空碧藍如洗,院中開滿了桂花,金黃色的小巧花朵散發著溫暖的馨香。穿著深藍衣袍的少年走出院落,衣服上的銀綠色竹葉紋在陽光下反射出點點的亮光,他微微勾起唇角,回頭朝院內望了一眼,隨後轉身邁開輕巧無聲的步伐踏出大門,迅速而敏捷的跑到西牆邊、翻牆而過。
眼前的景色在疾速中旋轉、顛倒,直到他穩穩落地才回歸正常。
清風拂過,撩起衣角、弄亂了烏黑的髮,少年撥開晃在眼前的髮絲,露出被遮擋的面容。
此時的莫寂夜看起來十七歲左右,正是要從少年邁向青年的年紀,脫離了孩子的稚氣但尚未染上成人的世故。仿若外族的五官深邃,臉部線條卻比異國人多了一絲柔和,讓他的眉骨看起來不至於特別突出,緩和了較為立體的樣貌可能帶來的妖異感,清秀而俊雅。比旁人白皙許多的膚色配上鴉黑的髮色及眸色,在這宛如精雕細琢而成的臉龐上居然絲毫不顯怪異,反而有種優美的和諧。
這是石清鎮上罕有的長相,鄰近岩蘭山的偏遠小鎮不似邊疆地帶有海商拜訪或古時渡海而來的異族居住,無論莫寂夜這般的樣貌於當地人而言是否值得欣賞,總歸能確定是吸睛的。
莫寂夜離開牆邊的小巷,往鎮上的市集走去,下午稍早的時候人還不多,可以避免擁擠,也不必擔心被人注意。
他可不能讓杜家人收到他在街上出現的消息。
自從九年前與母親見面的那一日起,杜家上下更加嚴防死守地阻止他外出,甚至連向來不太管他的夫人柳芊玉也是如此,嚴厲到可謂是神經質的地步。他想不透那些人好端端地又發什麼瘋,也懶得理會他們的禁令,今日是姜雲生辰,莫寂夜特意選在她睡午覺的時候出來拿先前在首飾舖訂製的簪子,要是給杜家那些人抓到,給阿婆的驚喜就要毀了,這種事情他絕不允許。她是他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人,他不希望有人讓她不愉快。
離開母親腹中後,他的一切都是姜雲給予的、親情、名字……許多他無以回報的珍貴事物。沒錯,他的姓氏來自於阿婆的母親,名字也是阿婆翻遍詞義書後用她覺得典雅的字拼湊起來的,或許有人會覺得可笑,但對生長於農村、幾乎不識字的阿婆來說,這已經是她能給出的最好成果了。
繞過幾個老人聚集聊天的地方,莫寂夜踏入首飾舖,拿了包裝好的簪子檢查有無瑕疵後便離開店鋪,他不能在外頭逗留太久,以前是因為有人幫忙掩護,現在他長大、那人也離開了,那麼他最好不要冒著引起注目的風險久留於杜家外。
走到離出發時的小巷還有一段距離的街道時,莫寂夜察覺到有一道視線緊黏在自己背後,墨玉般的銳利眼眸劃過一絲冰冷,他裝作渾然不覺的樣子繼續向前,左拐右彎地閃進另一個巷子,讓跟蹤者無法追上卻又不至於跟丟。
在進入巷子深處後,莫寂夜逐漸放緩步伐,比同齡人高大一些的身體如準備撲擊的狼般微微繃緊。刻意放輕的腳步聲越來越靠近,細聽似乎是個女人,雖然不知道怎麼會有女人偷偷摸摸地跟著他,不過他可不會因為可疑人物是女性就放過對方。正思索著,那人已經來到身後、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莫寂夜立刻捉住那隻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扳過並壓在女人背後,另一手扣住她的肩膀使其無法動彈,就在他要將女人完全壓制時,耳邊傳來女子的怒罵——
「豎子!你想幹什麼?!」
熟悉的聲音迫使他停下了動作,莫寂夜錯愕地低頭看向女人的背影。怎麼可能?她為何會在這裡出現?
難道今日是省親的日子?不對,這不是她固定回來的時間,那到底……莫寂夜腦中一片紛亂,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那個理應無比親近卻始終憎惡自己、一旦視線相交便面露不屑轉身離去的人……幼時如此,長大後亦然。
見少年沒有要放手的意思,杜妍兒扭過頭惡狠狠地斥責:「發什麼楞?還不放手!」
彷彿被潑了一桶冷水,莫寂夜被拉回令人無措的現實,他連忙鬆手讓杜妍兒遠離自己。
杜妍兒神色不悅地按摩手腕,莫寂夜隱約聽見她嘟囔著「不懂禮節的孽畜」之類的話,由於她每次見到自己的感想都差不多是這一類型,再加上心緒仍未完全平復過來,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任由打扮明豔的女子罵罵咧咧地不停抱怨。
不曉得是不是罵夠了,讓杜妍兒有了興致,她忽然向莫寂夜搭話:「你怎會出現在街上?誰讓你出來的?」
女人的語氣罕見地不帶煩躁和斥責之意,然而與當時相似的問題仍給莫寂夜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不自在地別過頭,避開杜妍兒的目光。「您有事找我?」低沉而乾淨的嗓音宛如冰涼的暗色玉石,十分悅耳,但是當中隱藏的壓抑卻像一塊印在上頭的黑斑,難以忽略。
不過對於毫不關心頭一個兒子的杜妍兒來說,莫寂夜的情緒變化就和路邊隨時可能踢到的小石子一樣,根本無法引起她的注意。
「當然。」杜妍兒的回答讓以為會受到新一次冷嘲熱諷的莫寂夜大吃一驚,他想不到母親有什麼理由找他,方才他只是禮貌性提問而已。要知道,杜妍兒生平最難以忍受的其中一件事,就是自己出現在她視線範圍內,這樣的人有什麼理由主動找上他?
「你,和我去個地方。」杜妍兒自顧自說下去,彷彿看不見莫寂夜夾帶些許排斥的訝異,「有事情要你去辦。」
少年聞言蹙起眉頭,事情越來越詭異了,他的母親在他三歲時便嫁到外地,真有事也該找夫家的人幫忙,再不然杜家老爺也是不錯的選項。無論如何,大老遠跑回娘家找他這個不能正大光明出現在人前的私生子絕不是明智的決定。
直到現在莫寂夜才終於認真的將母親打量了一遍,一如既往的華麗衣飾、應該沒有何處不對的妝容使那張經歷了歲月卻仍舊不失嬌豔的臉蛋精神煥發,真要說哪裡不對勁的話,估計就是從交談開始便一直存在於她眼中的焦慮,以及圍繞著她、難以形容的怪異氣息。
他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只覺得杜妍兒身上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像是某種植物的毒粉,帶著麻痺的刺痛感,稍微靠近便令他感到不適。偏偏杜妍兒看上去正常的很,莫寂夜不好判斷自己的感覺是否正確,索性強迫自己不予理會。
「我不認為自己能幫得上您,再者,我有要事在身。」莫寂夜眼簾低垂,低聲道出拒絕的話語。他不願意與母親有任何牽扯,家裡還有更重要的人在等他。
「先放著不行嗎?沒那麼急的吧?」杜妍兒勉強露出笑容,挽留似的伸出手,卻被莫寂夜避開。
「你這……!」成熟豔麗的臉孔扭曲了一瞬,變得猙獰又可怖,隨即迅速收起,恢復原先的笑臉。女子無辜地望向他,像安撫、又像勸誘一般輕喃道:「就當母親拜託你了,花不了多少時間的!況且……」帶著算計美眸轉動了一下,柔軟的語調染上令人不寒而慄的惡意。
「你阿婆會希望你當個孝順的孩子的,對吧?」
莫寂夜神色大變,投向杜妍兒的視線滿是肅殺之意,俊顏帶著深深的戒備。他與母親「相處」的時日不多,可對於她的無恥尚有幾分了解,他在杜家沒有實權,若有人想對姜雲不利,他未必能盡數防範住。類似的事情在他小時候就發生過了,杜家夫人柳氏雖然會在情況脫序時插手,但那時候傷害已然造成,壓根兒改變不了什麼。
一個妾罷了,或死或傷,無人在意。他不知道杜妍兒是不是在杜家安排了人才過來找他的,他不敢賭。
「這才乖。」見莫寂夜強忍怒氣、緊握雙拳停在原地,似是打消了離開的念頭,杜妍兒滿意地勾起紅唇,「聽話,母親不會害你的。」
不會害他?
頭一回見到他便叫了來杜家做生意的人牙子綁走他,她居然還能神色如常的說出這等話?
薄唇揚起一道嘲諷的弧度,對母親的厚顏,莫寂夜不予置評。
撇見少年漠然中摻雜著苦澀的神情,杜妍兒瞪起眼,隱約又有了發火的跡象,礙於接下來要辦的事,她不便再發脾氣,要是弄得太過份把這孽畜給激走,她的計畫……
重新將表情包裝成和善的模樣,儘管莫寂夜完全不買帳,杜妍兒仍然視若無睹地作出一切都好的樣子領著他往巷外走去,反正她只需要他配合自己行動,並不在乎他心情如何。
莫寂夜冷著臉尾隨杜妍兒走出巷弄,路旁一輛馬車正等著他們,顯然早有準備。
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然而他已無路可退。杜妍兒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她想害的人也不會害不成——這是長年見識無數案例所得出的結論,他的母親或許愚蠢任性,但在某些陰險歹毒的事情上往往展現出與平時相差甚遠的驚人才智。莫寂夜不願想像自己若是讓杜妍兒不滿,她會對阿婆幹出什麼樣的事,畢竟排除他這個因素,與杜妍兒年歲相近、又曾令杜承平傾心的姜雲本就受她排擠。
沉默著上了馬車,莫寂夜就這樣跟著目的不明的母親踏上未知的道路。
馬車飛快前進,往北邊的蘭岩山駛去。一路上兩人都未再交談,要馬看著窗外;要馬發呆,就是不看對方。
望著外頭的枝葉茂密的樹木、聽見時不時傳來的蟲鳴鳥叫,襯托車內毫無溫度的死寂,莫寂夜忽然感到一陣空虛。
他與母親除了彼此敵對以外,似乎不存在其他相處方式了。印象中,他們沒有哪一次碰面不以她的羞辱開場、再由他的隱忍收尾,長久下來的確是習慣了,可有時不免覺得悲涼。
深邃的黑眸悄悄朝對面的婦人望去,只見杜妍兒心不在焉地轉動著腕上的銀鐲子,眉頭緊皺,不知在想些什麼。
自嘲地收回目光,莫寂夜停止胡思亂想,稍微調整一下收在懷裡、要送給姜雲的禮物。
他有更重要的人去珍惜,而母親……也不屑他在她身上費神。
過了半個時辰,馬車終於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