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油楓樹綴染幾片黃葉,躲貓貓似地,藏身於叡山電鐵鞍馬線沿途的民房旁,薰風徐拂,任憑電車慢晃,我又酣眠好一會兒。貴船口站下車的人極少,然今日觀光遊人也不太多,均準備下一站,鞍馬站下站。一般參觀路線,為先參拜鞍馬寺,再從寺廟西門直通貴船神社繼續參拜。
我和禽滑、腹䵍相約貴船山道上的「螢岩」碰面。相傳平安時代女詩人和泉式部,參拜貴船神社時,遇見漫天螢火蟲閃爍,而傷痛自身戀情短暫,故名「螢岩」。「腐草火、骨花火」如今踏入十五年前栗花落梅五七占卜之地,案件看似即將落幕,我卻發現己身心態異變,翟流從符元亨手中購買「濕婆心」,從卡普阿斯流域抓走「菌人」,從平安京陰陽寮盜騙「布都御魂」,在在竟都令我莫名興奮,不難猜測他想幹下驚天動地的大事,和這種對手周旋,其樂無窮。朝神社方向行進,山道左邊為高聳細白的杉樹林,右邊是清淺石底的貴船川,即使近中午時刻,山道仍顯涼爽。
沿途無一行人,為數不多的店家也未營業,我步行莫約半小時,始覺有異,這樣的距離,早都走到貴船神社。納悶之餘,忽聽得背後傳來馬蹄踏步聲,轉頭看,是位氣度非凡的中年男子,馬裝雄勁、翩若驚鴻,輕握韁繩,典雅地坐騎一匹駿馬,後頭跟著兩匹,像閑居附近的貴族後裔少爺,外出遛馬。所騎乘的馬兒相當俊秀,眼神明亮,通體黑白分明,渾身雪白無雜色,唯四蹄、馬尾和馬鬃烏黑澤亮;後頭兩匹,一匹霜白透粉、纖纖可愛,一匹黑泛藏青,桀驁不馴。那黑白馬兒繫有轡頭外,並無馬鞍、馬鐙,想來中年男子騎術精湛冠絕,不需馬具,另兩匹馬更連轡頭裝備也無。
中年男子那雙穿馬靴的修直長腿微彎,坐姿穩健地配合馬兒行走,見我,問道:「少年你要去哪兒?」被叫少年,我尷尬笑道:「去貴船神社。」中年男子頗驚訝道:「唉呀,你這樣去不了呢!」我疑惑:「一條路走上去,怎麼到不了。」中年男子想了下,手指純白、純黑兩馬,說:「要不挑一匹騎吧。」我搖手說:「不用不用,謝謝你的好意。」語畢,我繼續前行。再步行二十多分鐘,山道兩旁景致雖一直產生變化,但我已知可能誤踩進異空間,或遭人暗算,產生幻象。施「尚同六之術」進行感應,加劇令人迷惑,周圍地帶不僅不存妖氣,還和禽滑、腹䵍講上幾句話,為不讓他們擔心,只說快到了。
「少年,騎馬吧。」中年男子一直跟隨我後,我停步,哈哈一笑,乾脆說道:「看來非騎馬不可。好,我騎黑馬。」不確定何時中招,但眼前困境,中年男子定脫不了干係,他好奇問道:「選黑馬的理由?」我就地扭頸甩手,做足熱身運動,說:「看起來脾氣暴烈、性格彪悍,難搞的比較合拍我。」中年男子聽罷大笑,說:「哈哈,眼光犀利啊,自個兒小心。」
我翻身騰躍,欲坐上馬背,那黑馬不悅生人靠近,發怒豎立、厲聲嘶鳴,奮力揚踢前蹄,想踹落我。我駕空換姿,雙掌牢抓馬蹄,肚腹施力,雙腿先開一字馬,再併腿後勾,側看彷彿蠍子捲尾,掌力下壓,借力撐體,一個反向翻,翻上馬背。中年男子低呼一聲,鼓掌稱讚:「好!」
雖會騎馬,卻沒徒手馴馬過,幸虧黑馬非野生的,否則此時早落地被踩傷。我蹲踞馬背,手緊抓鬃毛,黑馬竄跳起伏的韻律極大,我努力擺低重心,逐步改變動作。曾在蒙古見過,野馬王為甩摔馴馬人,鬃毛連同皮肉被生生抓拔掉,亦在所不惜,我不願黑馬受任何傷害,稍微催動千煞黑娜咒,用靈力控制己身的力量和平衡感,左手改抓為握,緊按黑馬後頸,左腳曲膝、右腳跪坐,將臀部重心移至右腳,總算可以待在馬背上。白馬性格溫順和善,平素與黑馬交好,見好友被我壓制騎乘,徘徊踏步,憂心地向主人鳴叫兩聲,請求救援。中年男子拍拍白馬,示意牠莫急,我瞧那白馬通人性,吃力說道:「那個⋯⋯那邊那個阿白,幫我勸勸阿黑,不騎牠我出不去啊!出去了,哥我請客。」中年男子笑說:「白馬『玉晴』、黑馬『髓雨』。」
「髓雨!」我隨口叫黑馬之名,不料髓雨愈生氣,此時我已完全跨坐馬背,中年男子提示:「少年你必須再多施點內藏之力,以氣馭氣,才可讓髓雨臣服。」內藏之力?我點頭,閉眼沉澱思緒,同時作用歸元逆經和千煞黑娜咒,雙掌平貼馬頸兩側、雙腿緊夾馬腹兩面,大量輸出靈力,此時他再說道:「莫浪費一滴力量,試把掌心所發力量,透過馬身做為媒介質,用腿腳回收,成一循環。」
孟勝教過我如何令精氣血於十二經脈中,順經流動、逆經流動、環經流動,完成自體循環,透過媒介質循環,我卻不會。中年男子似看穿我的難處,續說:「掌力順流入馬體後,須用腿腳感受屬於你的氣息在馬體何處,再逆流回收。好比天寒手凍,會搓手生熱保暖;赤足地板磁磚上,腳掌感覺涼氣、濕氣後會⋯⋯。」我想也不想,答道:「搓腳?」中年男子頓覺好笑,說:「搓腳也可行⋯⋯反射蜷縮腳趾,減少接觸面積,腿部會不自覺用力,降低外在刺激。所謂發散和回收,乃善用有形的身體肌肉、神經反射,逼迫無形的內藏之力,改變原本效應。」聽來複雜,理論實則簡單,舉例吐氣動作,撮嘴和收腹是摸得到的有形動作,氣從口噴則為無形作用。雖看不見「氣」,但透過吸氣吐氣,我們實際操控著它。
略理解此概念後,我嘗試用腿腳探尋自己輸出的靈力,舒緩地、薄弱地,一絲一縷回收,髓雨受我靈力貫穿,開始和我呼吸同步,心念也漸相通,牠察覺我並非歹毒狠心之人,便慢慢安靜下來。
睜開眼,髓雨已悠哉搖擺尾巴,走向白馬玉晴,承認我的騎師資格,歡喜之餘,又產生讓我錯愕的怪事,小絨毛不知何時跑到中年男子懷裡,與他親密玩耍。中年男子把小絨毛放回我肩頭,和煦微笑:「走吧,去貴船神社前,還有個小狀況需要解決。」我笑說:「陰陽師大哥,您尚未介紹牠呢。」我指著黑白馬。中年男子含蓄一笑:「知道啦?」我回答:「現在身處您的結界內對嗎?難怪感覺不到妖氣⋯⋯何況式神小絨毛會特別親近陰陽師⋯⋯您是十五年前書靈事件的哪位?」中年男子撫摸黑白馬,答非所問:「繪馬『神恩』。」我一愣,不禁用指尖戳了下髓雨,牠嫌惡地低鳴一聲。鞍馬貴船乃繪馬發祥地,傳說白馬祈求艷陽普照、黑馬祈求甘霖解旱,神恩、玉晴、髓雨,陰陽師大哥領三神駒,夾道歡迎墨薔鉅子蒞臨此地,真是給足面子。
兩人三馬愜意漫步山道,依舊杉木林歸鳥棲枝、貴船川溪水潺湲,我主動談起書靈之事:「有件事一直參不透,可否指點一二。第四任平城玉鏡劍護送《源氏物語》時,究竟因何搞砸任務?稻荷神社狐狸大仙說他發現書靈身分,故決定採用人匣術式⋯⋯為了書靈而犧牲從小養育到大,視同親兒的徒弟,我完全不能理解。」中年男人扯動嘴角,本來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良久方言:「就如此篤定我是涉及『十五年前書靈事件』中的陰陽師?」我自信說道:「篤定。你主動試探我,就是最佳證明。」中年男子望定我,說:「那你認為我是誰?」我嘻皮笑臉,說:「與其說認為,不如說希望,我個人希望是鬼一法眼,畢竟為了他多辛苦籌備宴會。嗯,但如果是栗花落梅五七,就要幫您把書靈和書籍取出!我厭惡人匣術式,什麼鬼思維嘛,忒噁心人⋯⋯第四任平城玉鏡劍的話,我⋯⋯會直接揍一頓!」中年男子微笑:「少年,咱們玩一道哲學思辨。假設你必須用最珍貴之物,交換另一件最珍貴之物,如何取捨。」
這不跟老媽和老婆掉水裡,先救誰的問題一樣嘛!救老媽,老婆恨;救老婆、老媽怨;有人說,救一個起來、陪另一個死,被救活那人,不就終其一生愧疚哀傷,生不如死!三人一塊兒滅頂呢?抑或找出三人同活的辦法?
我搖頭,歎道:「唉,太難,您根本在考康德的『二律背反』吧?兩樣東西相同珍貴,真不知捨哪個。」中年男子孤寂笑說:「還有一種捨棄──即兩者皆拋──然後逼自己遺忘曾經擁有⋯⋯。」我伸手環攬髓雨的馬頸,充當抱枕,將頭埋入牠後頸,努力思考,髓雨放棄抵抗,無奈昂鳴兩聲,我磨蹭「抱枕」,說:「可我墨薔淳啊!消極拋棄非我個性,寧願拚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也不輕言放棄⋯⋯兩者皆拋,逼自己遺忘,不如兩者緊抱,起碼死了也很爽。」中年男子盯視我,緩道:「那⋯⋯面對書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