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油, 哥,陪我去上廁所啦好不好」,每次都這樣。
「哥,我睡不著覺啦,下雨了唱那首《捉泥鰍》給我聽好不好。」明明外頭夜色明亮,無風也無雨。
我這個弟弟倫很討厭,總愛在你半夜睡夢正甜時,冷不防把你搖醒。
我和弟弟差了七歲。雖然這小子愛流鼻涕,像個黏人精纏著我不放,但說實在的,我還蠻疼他的。
倫在出生時差點死掉。
據說,倫在媽媽的肚子裡胎動很強,每晚總愛開趴替,害媽媽翻來覆去睡不著。
奇怪的是,這好動的小子,到待產前兩周,突然不怎麼動了。媽媽應該睡得很好,但媽媽沒有。
媽媽覺得好擔憂。
可能是母子連心吧,媽媽請婦產科醫生檢查,但照了超音波檢查,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醫生說,「陳太太,妳別擔心。我看胎位很正常,也許是小朋友玩累了,想要休息一下,準備以最好的樣子來看你們。」
但陳太太還是覺得難以放鬆。沒道理這傢伙平常天天踢肚子練太極,這幾天卻沒有幾乎沒有什麼胎動。
「可以先安排我在醫院裡待產嗎?」媽媽下了一個困難的決定。在醫院待產,意味著沒有工作沒有錢。
小時候家裡窮苦,媽媽平日在田幫忙爸爸工作。到後來挺著肚子不大方便,便攬些針織細活的女工在家裡做。
媽媽說,破羊水準備生我的時候,她手上還拿著一根針,縫著要給某個不知名女孩漂亮洋裝上的流蘇。而她自己卻連一件體面的衣服都沒有。
所以媽媽堅持要在醫院待產,一定是感覺很不對勁。沒有錢很重要,但小孩的命,再多的錢也換取不來。
媽媽的直覺果然是對的。因為就在幾天後的半夜,她大出血,只能緊急剖腹。
倫出生的時候,臍帶繞頸好幾圈。面無血色,無法自主呼吸。據說醫生緊急施行CPR,才撿回了一條小命。
小時候的家裡,離都市裡的醫院是好幾個小時的車程。若非媽媽決定先行待產,恐怕早就沒有倫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很疼這煩人小寶貝的原因。而且說到底,為什麼隔了七年才生下倫,其實是我害的。
在我四歲生日的那年,照例當然沒有生日蛋糕。但媽媽沒有忘記這個特別的日子。
那天她中午便下了田,走到好幾里外的大姊家,問「阿慶今天回來了沒」。
阿慶是大姊的老公,每天在日落前會把當天捕獲的虱目魚多帶兩條回家。其他全在市場賣了換錢。
媽媽的一雙破鞋,老早就抵抗不了地心引力的磨難。
但媽媽不以為意,她在正午發燙的大地上,走向一個她認為有愛有希望的未來。
她去求魚來給我吃。只因為我前幾天哭鬧著說,「又是蕃薯簽。又是醬油抹蕃薯葉,我不要食了啦。」
她沒有責難我。事實上,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我知道我肯定傷她很深。因為夜裡我們一家三口擠在榻榻米的時候,她的臉始終沒有朝向我。
她把臉別過去,慢慢地,苦苦地,讓眼淚落下來。
但畢竟母親是堅強的女性。她可以為了我,在無人知曉的夜裡,把受盡委屈的淚流乾,然後決意在天明時,走上整個半天,頂著夏日如火的豔陽,到鄰村的大姊家討魚煮粥給我吃。
虱目魚本身不鹹,但作為四歲生日的禮物,這碗水放很多,魚肉和米粒一樣少的海鮮粥,灑進了好多人類感官所能製造最精緻的海鹽。我媽媽愛的眼淚。
所以你知道為什麼我到了四歲生日,家裡亂跑的小孩,始終只有我一個人。
因為犯窮苦難的家裡,有了一個長男可以傳宗接代就可以。再多的小孩,意味更多張嘴要餵。
但小孩子終究忍不住寂寞。
在六歲那年生日前夕,我竟然跟媽媽說,「阿母妳今年麥擱去拰阿姐叨,討魚乎我煮糜食啦。」
她苦笑了一聲。
因為我許下了一個最奢侈的願望。一個所有大尾虱目魚粥也比不上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