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打淌過屍解林塋一趟,眼前景象仍舊懾怔我。
梅丹璩工作室格局相當明朗,共兩層樓,室內呈天井設計,中通開闊直達天窗,可一眼望盡晝雲夜星。一樓幾乎無裝飾擺設,僅一幅鎏金錫雕框的梅丹璩自畫像油畫,正對大門,充分顯示此間主人的高傲自大,妄想碾壓入室賓客半截;上二樓的迴旋樓梯邊,擺滿他個人身為「藝術家」的石雕作品,亮麗穩妥地門面功夫,成功隱藏二樓儲藏室內,另外身為彀兒郎的製偽贗品。
一樓天井,大理石地磚上,一具穿著純白婚紗的無名外籍孕婦,屍體被完美肢解,宛猶裝置藝術表現方式,方正擺放。
在梅丹璩及其女友、助理、傭人被請至二樓客廳面談調查前,此五人全不認識死者。
法醫連同鑑識人員擺盪至最大限度的搖頭:「搞不懂。」龜毛妹緊瞇鷹隼般利眼,欲視穿兇手的行兇動機和企圖。
屍塊明顯經過精細切割,頭、胸、腹三等份長度相當,則四肢由關節俐落脫解成八等份,共十一等份縱橫擱置──換言之──新娘婚紗包覆屍塊,隨著肢解行為也分解成十一等份,且依視角不同,甚至會誤以為十一屍塊等長。
葉法醫拉下口罩,面露難色說道:「兇手肢解屍體相當俐落迅速,沒半分遲疑猶豫⋯⋯無法理解,究竟怎麼做到⋯⋯。」萬風問道:「怎麼,有奇怪地方?」葉法醫說道:「頸部和腰部的切口相當平整細緻,直接將頭、胸、腹分成三塊,起初我認為兇手具備醫學知識⋯⋯但你們看四肢關節切口,真是一刀落下。」我忍不住插話問道:「一刀落下有什麼問題嗎?」
葉法醫不曉得我和禽滑是誰,但見與萬風他們同來,便未在意,遂說:「簡化而言,關節有滑膜、軟骨、韌帶、半月板等構造,任何切割必定存在組織破碎脫落⋯⋯所以⋯⋯。」沒三秒我就打斷葉法醫一點兒也不簡化的發言,採用墨薔氏解答法:「意思是,像剁雞肉時,即使是一刀用力剁下,剁口也沒辦法這麼整齊?」葉法醫頻點頭說道:「是、是,就是這情況。另外⋯⋯唉⋯⋯。」他突兀地歎氣,令人錯愕。
「我一直深信自己的專業能力,擔任法醫十幾年來,助檢警偵破不少奇案,替亡者伸冤平屈,只要一有新的查檢辨證技術,定爭取進修,絕不自負固執⋯⋯我⋯⋯。」葉法醫自顧自講起多年任職心聲,不了解當法醫的人是否都那麼有個性(囉唆?),我插嘴詢問:「請問您的重點是?」葉法醫察覺自己失態,趕忙說道:「死者可能是『活著被肢解』。」我和禽滑聽來不覺得有何不妥,卻見萬風、龜毛妹、慢吞仔臉色一變,葉法醫專門對我解釋:「首先死者身上血跡異常少,亦無防禦性傷口,連面部表情都相當祥和,假如活著被肢解,按理死者極可能處於施打麻醉劑的昏迷狀態,否則劇痛會令人清醒⋯⋯但我強烈懷疑死者並沒被注射麻醉劑⋯⋯。」我奇道:「這樣看得出有沒有注射麻醉劑?」葉法醫吶吶說道:「直覺。當然會再進一步檢驗麻醉劑問題。」
無須質疑葉法醫,任何一種專業做久了,往往直覺勝於證據。
結論是死者在清醒卻毫無知感的狀況下,讓人慢慢進行測量肢解。
「凶器判斷為何?」萬風問道,葉法醫一咬嘴唇,說:「鋸子可能性最大。」
「新娘禮服剪裁緣口也很怪。」鑑識人員突然發話,其實他們不說,眾人也看得出。和余麗虹所穿同款婚紗,且非常合身地緊貼屍塊,包括「曾經」突出的腹部;剪裁緣口無一絲脫落線頭,是鋸子絕無法做到的效果。
兩宗案件最大差別性:新娘婚紗,一人死後穿、一人死前穿。
龜毛妹說道:「余麗虹溺斃後,兇手才替她穿上新娘婚紗;這名孕婦卻是死前穿上,新娘婚紗究竟代表什麼?」不消說,此刻眾人窮盡智慧都思考不透,新娘婚紗竟是未來一連串怪案的源頭。
孕婦屍身旁擺著一隻木酒盒。
木酒盒內是孕婦「曾經」五個月大的胎兒。
萬風腦中不停建構及重塑犯罪過程,並深信自己的推理判斷,失誤極小──卻也勾勒出兇手不合情理的行為──兇手敏捷流暢地剖腹切開子宮,取出嬰兒。嬰兒如同母體,血跡甚少,被放入可裝兩支酒的木酒盒內。值得注意,木酒盒旁的大理石地磚,幾道裂痕重疊,似是重物撞擊造成。
「太乾淨。」龜毛妹皺眉凝視父親,慢吞仔點頭,犯罪現場裡的母子雙屍,乾淨地令人聯想到傳統市場肉販攤,清洗動物內臟的情形。
「地磚不是搏鬥或反抗造成。」鑑識人員說道,畢竟一名孕婦和力量懸殊的歹徒要進行肉搏,導致大理石材破裂,不易。龜毛妹走到地磚裂痕和木酒盒間,為盒中來不及感受世俗空氣的純淨生命默哀,心裡湧上悲痛:「早點超生吧,寶寶,我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這麼幼小的生命⋯⋯。」慢吞仔見女兒異樣神情,靈犀相通亦悲痛。
「嬰兒在母體裡緩慢缺氧死亡後,才被取出。」葉法醫再度語驚四座,眾人臉頰脖頸也開始燒熱,好似自己跟著準備缺氧。
一向事不關己的禽滑,忽啞然一笑,忍不住說道:「如果想成兇手目的只殺孕婦,不殺嬰兒,一切就變得合理。」眾人滿臉驚詫疑惑,慢吞仔說道:「禽滑先生,您是說兇手特意等到嬰兒缺氧死亡後才取出?」禽滑回道:「嗯,差不多意思,嬰兒自然胎死腹中,就不算自己殺死嬰兒。」龜毛妹補問:「放在木酒盒呢?」禽滑輕描淡寫講述答案:「兇手對嬰兒以示尊重,本意不在殺嬰,『純粹』想殺母親,所以將木酒盒當成裝盛嬰兒的棺材,不希望他曝屍於外,離母親越近些越好,避免孤獨無依。」葉法醫打量著禽滑,頗讚許禽滑異於常人的卓越思考力,以及深透人心的觀察力。
「地磚⋯⋯地磚裂痕呢?」龜毛妹嘟嘴問道,禽滑挑眉,露出不可思議表情,彷彿不敢相信她反應遲鈍,說:「當然是兇手難過懺悔,自己打地磚的呀。」此時我再添亂,無意識脫口說出第一視覺印象:「蒙德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