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待在工寮,啜著米酒套保力達B,忙裡偷閒無人知,他細數著昨暝的豐功偉業,綁了幾條鋼筋、糊了幾面牆,手指悄悄搓揉口袋裡一張又薄又皺的鈔,想著回家路上給孩子們買份東山鴨頭,單單吃白粥醬菜蕃薯籤可不夠,那樣袂大漢。
「添仔!」他聽見有人喊他名。
他其實很討厭這個菜市場名,俗氣,偌大工地喊一聲會有好幾人回頭,都同他一樣戴著髒兮兮的安全帽,目光混濁無活力,好像他是個不值一提的靈魂,只配一條平庸勞碌命,想來這一定是父親給下的蠱,自己名字叫阿坤不說,還債留子孫,俗名也是宿命罷!他愛牽拖的毛病同他爸一模一樣。
抬眼看見工頭正朝另一方向點頭哈腰,眼角餘光掃過他,目光僅停一瞬便交頭接耳去,不出幾秒,皮鞋的「叩叩」聲傳來,添仔想起細漢農忙時隆隆的雷聲,總給他帶來未知的恐懼,而現在他的世界似乎正要下雨。還是場傾盆大雨,足以毀壞得來不易的莊稼,歉收是貧寒與苦悶的開端,然暴風雨的擊打僅只是序曲,後頭尚有萬鈞雷霆,準備鞭笞他破敗身軀,向彼岸投注蠢蠢欲動的遙望。
頭家來巡視,恰巧撞見他偷了個小懶,添仔連忙站起身,聞見工頭忿忿不平:「他剛上工沒幾天,欲食毋討賺,當其他人是癮頭!」,使勁朝他面上噴口水,大概忘記昨夜使喚添仔做工到今晨五點半的事了,「頭欸,我今早七點做到透中晝,剛在那坐了二十分,休息一下。」「你有領錢的知不知!」,添仔將手伸入口袋,戒慎恐懼地捏了捏已然發皺的鈔,好險還在、還在,頭家注意到他動作:「把手伸出來。」,他搖搖頭,渾身的氣力拿來握緊拳,掌心汲出汗水,對面大手不由分說去掏他口袋,挖出了皺巴巴一團,他感覺一顆心像是被掏空,裡外被扒得徹底、坦得平平整整,最終順服成了擁擠夾縫中的一隙木然,「一千圓作罰金,你明仔載不用來了。」工頭收起皮夾,銳利眼神像要刺穿他,添仔的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喉頭,良久才憋出一句「頭欸,」那是我整天的工錢,咁可以罰少點?然未完的話語卻生生被頭家的目光擊退回去。
——他的一顆心,興許還沾黏著些微不服輸的體溫,搖搖欲墜地想從攥緊的手裡脫身。
「囡仔啊,阿爸真實感覺虧欠恁,好料明天再吃罷!」說這話時毫無底氣,惴惴不安的許諾懸宕喉間,他搖搖晃晃走,兩條手臂虛掛後腦勺,宛若渡劫歸來的戰士,幸運地沒有缺胳膊少腿,只有俸被抽了一半去,他嘶啞的回音自太陽穴漫沒耳際:「錢再賺就有,別灰心。」,溫熱雨珠點點滴滴,逐漸滂沱於他頰側,旁人問他臉上怎糊了水,他不承認那是淚,面向夕陽鍍一層斑駁的銅色。
望見遠方高高聳立的廣告看板,上頭偌大的數字被淚水燉煮得扭曲模糊,他婆娑眼眸倒映一片鳥語花香,方正整齊屋簷下,一家子笑得體面燦爛,坐擁著藍天綠地,猶如水泥叢林裡倖存的淨土——「啊,麥擱看啊!」,他撇開臉,吸了吸鼻子,繼續向前且看且行,直到黯淡的鐵皮屋建築闖入眼簾,巨大看板的陰影總是籠罩其上,添仔驀地發覺自己什麼都逃不過,一個安身之處也沒有,以為今日發生的剝奪、眾人尖銳的數落,得以織就一段可歌可泣的血淚篇章,然當他瞥見身旁頹喪的人兒們,遙想明日即將面對的一切,霎時間驚覺這些苦痛並無特別,外人眼中窒息而亙久的悲劇,家常便飯一般降臨又暫離,他的兀自沈痛的一個午後僅僅是鎮日迴環的平凡賦格。
翌日,強睜惺忪睡眼,蹣跚著步履走向工地,迎來下個熟悉的日復一日。添仔突發奇想地貫徹他的童稚,把柏油路視作岩漿,上頭磨損嚴重的白線是搖搖欲墜的鋼索,穿越道路時,斑馬線成為他安心立足的石塊,三步併兩步飛快前行,望見對面奔跑的綠色小人凝為豎立不動的暗紅,添仔並未停駐,他感覺墜落岩漿也無足輕重,他聽見刺耳聲響略過耳際,胎紋深深嵌入他背脊,一點也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