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是安裝在床邊的定時炸彈,指針腳尖輕點邊際小格,每一秒都像個靈巧的跳耀,靜悄悄不出一點聲音,直到重合於數字六相撞,竄起火光,引爆昨夜安下的蓄勢待發,尖響刺穿被窩,將我的腦袋扎得坑坑疤疤,我像個戰俘一般跌撞,走向窗邊撕開黑夜,天空灰白如同褪色老相片,路上摩托騎士裹著厚重羽絨衣,隆隆車聲遠去,我打了個寒顫,今日也許是個下雪天。
搭上校車,昏沈意識竟一路顛簸到了小時候,虛無中感受到腳下呼之欲出的引擎脈動,粉色小鞋尚踩不滿腳踏墊,我被機車上的祖母圈在懷裡,騰雲駕霧似走一遭菜市場迷宮,小小身板初見世界的盛大,渾身充盈悸動,順著手指的方向,道出物件的名,聽見祖母嘴角上揚的輕聲附和,心裡頭有一片雪花緩緩飄下來,翩然停駐心尖上,血液四竄綿軟沁涼,牙牙學語的我舒爽地笑開懷,道不清那種感覺,像是破土而生的一股沖勁,想把一切都記錄,可當時的我提不動筆、寫不了字,於是用盡氣力揣緊它攜帶至每個今天。
身子一日日長了,思緒翻騰的國中時期,三不五時便在心頭颳起一陣旋風,吹得雪片紛亂飛舞,然身處暴風圈,卻能擁抱前所未有的靜謐與安祥,緩下來靜靜聽雪,雪花上鐫刻的字樣乘著風灌入我耳際,清脆宛若銀鈴,歌頌美好的想望、枝微末節的愛意、撥雲見日的歡欣,充當寫作時常伴身側的歌曲,溪水般流淌不息的樂音,柔順如緞綢,繾綣心間。
夢醒的過程像歷經一場死別,過往不留情面地蒸發,痛苦紛至沓來,我已無心於枝頭上殷切的鳥鳴,僅聽見遠處三百大軍踩著達達的馬蹄,沒有詩人浪漫的低吟,卻挟帶塵土血腥氣,激得我的喉嚨不由得上下打滾,吸入的空氣火球一般燒灼,胸口一團熱像是要噴湧而出,咳得心臟泛疼,然那行精兵停在離我頗遠的翻湧沙塵中不再前行,每天卻都離我更近一些,我倏忽察覺自己正在赴死,約莫三百天時間內,他們便會現身我跟前,鋒利劍尖對準我脖頸,此刻我終於看清軍旗上的行楷燙金——凱旋而歸,一旁繡著親人歡喜的笑顏,我將有種了卻心事的輕盈,雙眼一閉讓沙場開出血花,任由將士們解剖我心,把我投注於所愛的熱情、輾轉反側的每個迷惘夜、徬徨無助的心音,量化為簡約的十進位數字,不管等不等值。
我只是再尋常不過紙面上一行小字,由數字和英文合成的一些價值,而這還是最好的猜想,也許戰役開打前我便倒地不起了;或提前投降,滿懷念想地計畫一年之後東山再起,不論結果如何,我知道心中的全部雪花都已凋亡,從難以心無旁鶩地去讀一本書開始。我無限揣想它能替我斑白的試卷添上幾抹鮮紅彎勾,其實最重要的分明是灌溉靈魂。今天的我攥夠力氣拿筆了,也能寫出端正的字跡,卻失去了女孩彩色的眼眸,握著筆,心中空落落無一物,反射性默寫教科書裡頭的文句,工整的標楷體不知道的是,辛波絲卡不僅僅觀察空中飛人,她的書裡時常有小動物來回奔騰,她說:「童年結束的速度就和小狼成長的速度一樣快。」
所謂成長是否就是心裡那場雪不再下?那簇綿軟的美善,融化成水,無可掌控的飄忽心志;凍結為冰,抗衡現實的冷硬思緒,直至我屈就於睡意的前一刻,預支一點翌日的希冀,祈禱我的世界再次降雪。
然而今天並沒有下雪,雪花的枯敗似是必然,艷陽照耀到前座被壓垮的肩頸時,我便明白了,先前那些飄散於心的千奇百怪雪花,至今已融化在地,一窪死水般,我急切地伸手捧起,期望救回幾條苟延殘喘的命,可事與願違,只見蒼白的身軀逐漸透明,靈魂氤氳散去,並非富生命力地蒸騰,只悄悄失去了蹤跡,再回神時,四肢已無形,消亡於透明,我甚至來不及為它們吟首輓歌,我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