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俄羅斯發起的對烏克蘭特別軍事行動進入第100天。回顧戰爭軌跡,南部的赫爾松(Kherson)於3月2日陷落,是為戰事開始後,俄軍控制的首座烏克蘭大城。3月29日,俄羅斯國防部宣佈,特別行動第一階段的主要任務整體完成,後續將轉入頓巴斯地區(Donbas)作戰。此後,俄軍從基輔(Kyiv)周邊和烏北的切爾尼戈夫(Chernihiv)、蘇梅(Sumy)等地完全撤出。在第一階段作戰期間,俄軍地面部隊曾一度深入距離基輔市中心15公里處。
4月18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宣佈,俄軍針對頓巴斯地區的攻勢正式開始;4月21日,俄防長紹伊古(Sergei Shoigu)向普京(Vladimir Putin)匯報,俄軍已控制除亞速鋼鐵廠外的馬里烏波爾市(Mariupol)所有地區;5月16日,烏軍宣佈亞速鋼鐵廠作戰行動結束,據守鋼鐵廠的烏方人員陸續出廠投降;5月20日,紹伊古宣佈已完全控制亞速鋼鐵廠,控制盧甘斯克地區的行動也接近尾聲。
據新華社報道,6月1日,俄國防部下屬委員會公布第三階段特別軍事行動目標,包括控制尼古拉耶夫(Mykolaiv)、敖德薩(Odessa)和哈爾科夫(Kharkiv);6月2日,烏方公布數據顯示,如今俄烏雙方繼續在北頓涅茨克及其周邊地區展開激戰,戰線總長超過1,000公里,俄軍已控制北頓涅茨克(Sievierodonetsk)大約80%的地區,同時控有烏克蘭近20%領土,烏軍則緩慢向城市西部的工業區及隔河相望的利西昌斯克(Lysychansk)撤退。俄羅斯總統發言人佩斯科夫(Dmitry Peskov)在6月3日時表示,特別軍事行動將持續到所有目標都實現為止。
俄羅斯正持續蠶食烏克蘭
綜合上述發展,可見戰場兩大趨勢。第一,俄羅斯短期之內難以佔領烏克蘭全境;第二,烏克蘭已不可能讓國土重回2014年以前狀態,就連收復2022年以後的多數淪陷大城,也是概率極低。
2月24日戰爭爆發時,曾有部分預測認為,俄羅斯能再現蘇聯時期的鋼鐵洪流,快速斬首基輔政權,扶植親俄領袖上台,甚至是取消烏克蘭的國家合法性,直接將其併入俄羅斯版圖。上述目的推測,是否真為俄羅斯的初始規劃,難有定論,但由戰情整體走向觀之,俄羅斯對「速勝」的期待應是無庸置疑,否則便不會以少數兵力直插基輔、包圍而不強攻;其初期輿論宣傳策略,也是着意包裝「正義之師」光環,強調自己此舉是為解救同胞免於「新納粹」荼毒,同時捍衛俄羅斯的國家安全,而非蓄意侵吞烏克蘭領土,其對烏克蘭民用設施也大體奉行「不殃及無辜」原則。
然而這般「速勝」預設,與開戰之初便急於撤館、認為烏克蘭即將「速敗」的歐美類似,既在一定程度上,高估了俄羅斯的大規模戰鬥能力,也低估了烏克蘭的抵抗意志。俄羅斯原本料想能重演克里米亞場景,卻在談判持續無果、轉進頓巴斯後,打成了近似蘇芬戰爭的血腥場面,也不再顧忌摧毀烏克蘭民用設施。
然而歐美繼「烏克蘭速敗論」後,又在戰爭前中期發生了另一重大誤判,即相信普京(Vladimir Putin)政權會因經濟制裁、戰事長期化而迅速垮台,並在此預判下出台多劑「短期猛藥」,例如宣稱要對俄羅斯實施油氣禁運、作勢要源源不絕且無底線提供任何烏方想要的軍火、炒作「全球支持烏克蘭」的輿論聲量等。
平心而論,上述舉措除將西方迅速推上道德高地、鼓舞烏克蘭戰鬥意志、煽動俄羅斯內部不滿民意、增加顏色革命概率外,便無其餘實質獲益,甚至可能導致額外經濟成本;且伴隨莫斯科在經濟制裁下站穩腳跟,軍事行動也非毫無進展,西方過早的高調宣示,已逐漸成為束縛自我的政治正確枷鎖。如今持續高強度加碼顯然不可能,畢竟西方正深陷高物價、高通脹困境,更遑論要與俄羅斯真槍實彈決一死戰;但「勸降」烏克蘭又無疑是告訴世界,自己不過是把烏克蘭當作放血俄羅斯的耗材,前期積累的道德能量可能因此瓦解。
進退兩難下,西方只能持續當前尷尬姿態,佯裝能為烏克蘭兩肋插刀在所不辭,其實阮囊羞澀、錙銖必較。而俄羅斯儘管無法重演鋼鐵洪流,卻在「打呆仗」操作下,緩慢吞食烏克蘭領土,並持續消滅烏軍有生兵力。
事到如今,戰爭結果已漸具模糊雛形。俄羅斯付出了高昂代價,致使無數青年血濺沙場、命喪異鄉,但烏克蘭也無力收復失土,正如其在2014年同樣無力收復克里米亞般。烏軍儘管能在赫爾松、北頓涅茨克等地發起局部反攻,卻已喪失收復大片領土的核心能力,其部隊在前線衝突下嚴重損耗,在戰火蔓延下日漸衰弱,無法組織力道強勁的反擊,僅能造成微弱且暫時的雙方戰線變化;而有鑑於俄羅斯已在此戰付出高昂代價,要說服國內「鮮血沒有白流」,便需出具明顯戰果或政治收穫,故要讓其放棄2022年後的佔領地,除非烏克蘭願做出比中立化、甚至芬蘭化更大的政治讓步,否則此般奢望無異於緣木求魚。
與此同理,除非普京政權一夕瓦解,或澤連斯基政權被親俄派取代,否則支離破碎、慘遭肢解的烏克蘭,也恐怕是這場戰爭的必然結局。
東西烏克蘭的極限思考
在此基礎上,沿南北向第聶伯河(Dnieper)分割而出的東烏克蘭、西烏克蘭模式,並非是戰爭終局的最可能雛形。第聶伯河之所以是東西烏克蘭的傳統分界,乃因其南北貫穿國土,並曾是傳統大國軍力的推進極限,波蘭與沙俄於1654年簽訂條約時,便是以此為界將烏克蘭一分為二。
但此次情況有些不同。一來,俄羅斯或許無法完全佔領第聶伯河東側,畢竟此處不僅包括頓巴斯、哈爾科夫,更有切爾尼戈夫、蘇梅,後兩處可謂極北之境,在尚未拿下哈爾科夫前,進軍此處易被切斷補給;二來,俄羅斯公布的第三階段行動目標,除哈爾科夫外,還包括第聶伯河西側的尼古拉耶夫與敖德薩,足見其所想像的實控結果,是讓烏克蘭成為全然的內陸國家,喪失黑海沿岸,北境則暫不在其首要考量中。當然俄軍也可能無法成功推進,如此一來,最終的南部實控線,或將停在第聶伯河出海口的赫爾松,北部則要視哈爾科夫是否被拿下,以及拿下後的戰況如何而定。
但不論實際結果如何,「東烏克蘭」又將以何種形式成為俄羅斯勢力範圍,其與基輔控制的「西烏克蘭」,將有大概率不在同一經濟體、稅收計算機制內。若情勢如此發展,烏克蘭內生的東西「發展差異」,或將在此次戰爭後分裂為「兩國數據」,這對「東烏克蘭」而言,將更有助其開展對俄經濟互融,但對「西烏克蘭」來說,則是災難性的摧枯拉朽。
首先,根據烏克蘭國家統計局公布在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前公布
數據,2013年的烏克蘭的地區生產總值(GRP)中,基輔市(3,125.5億烏克蘭格里夫納)居首,頓涅茨克州(Donetsk,1,649.2億)為次,接着依序是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Dnipropetrovsk,1,529億)、哈爾科夫州(853.1億)、敖德薩州(697.6億)、基輔州(689.31億)、利沃夫州(Lviv,633.2億)、波爾塔瓦州(Poltava,584.6億)、盧甘斯克州(Luhansk,551億)、扎波羅熱州(Zaporizhzhia,543.5億),構成了前十名排序。
而根據烏克蘭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最新
數據(2019年),扣除掉2014年後便資料不全的頓涅茨克、盧甘斯克兩處,排名順位並無太大更動,除了敖德薩微落至利沃夫後,其餘地區仍維持烏克蘭發展翹楚之姿。
若與每月工資數據搭配參考,根據2022年烏克蘭財政部
數據,基輔市排名第一(21,347烏克蘭格里夫納),接着分別是頓涅茨克州(15,480)、基輔州(15,152)、扎波羅熱州(14,510)、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14,479)、尼古拉耶夫州(14,382);或是回顧2016年的人均GPR(烏克蘭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最新數據),在基輔市(191,736烏克蘭格里夫納)之後,依序為波爾塔瓦州(81,145)、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75,396)、基輔州(74,216)、扎波羅熱州(59,729)、哈爾科夫州(57,150)、敖德薩州(50159)、尼古拉耶夫州(50,091)。從類似的排列組合可見,烏克蘭的經濟發展除了基輔遙遙領先外,便是東南一側最為耀眼。
而之所以會有這般現象,與烏克蘭的重工業集中於東南部有關。首先,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頓巴斯地區,皆是烏克蘭重要的煤礦區,頓巴斯的煤炭估計儲量更是高達600億噸,2014年武裝獨立衝突爆發前,此處產煤量替身為歐洲第三大產煤國的烏克蘭,貢獻了出口數據的30%。
此外烏克蘭也是世界第七大鐵礦石生產國,東南側同樣形成了冶金工業與相關製造業帶。扎波羅熱是烏克蘭主要汽車製造商ZAZ的所在地,尼古拉耶夫則是造船業重鎮,Metinvest(馬里烏波爾,隸屬頓涅茨克)、ArcelorMittal Kryvyi Rih(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亞速鋼鐵廠(馬里烏波爾)、伊利奇鋼鐵廠(馬里烏波爾)等大型鋼鐵企業,同樣分佈在東南地帶。
而雖說基輔數據亮眼,卻也是在一定程度上,享受了首都的政治紅利,例如烏克蘭最大電話運營商Kyivstar,便是將公司總部登記在基輔。此外以總部位於基輔的飛行器製造商安東諾夫設計局為例,其在很大程度上仰仗了東部的工業生產資源與供應鏈,更在哈爾科夫設有國家航空生產企業,倘若來日哈爾科夫淪陷,安東諾夫設計局恐將被迫拆分業務,如此一來便無法再維持當前的收入水平。
對照當下戰線發展,俄軍已佔領盧甘斯克幾乎全境、頓涅茨克西南半部、哈爾科夫東半部、扎波羅熱南半部、赫爾松幾乎全境、尼古拉耶夫部分東部土地。倘若俄軍順利奪下哈爾科夫,搭配對扎波羅熱的實質控制,將可南北包夾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的東岸領土;若順利攻下尼古拉耶夫,則可打通去往敖德薩的陸路。此次的東西烏克蘭模式,並非傳統以河為界的地緣緩衝區考量,俄羅斯顯然納入了經濟戰略思維,意在奪取烏克蘭高價值的重工業地帶與出海口,重塑自己的西南經濟與地緣格局。
此外烏克蘭身為世界產糧大國,東部同樣有所貢獻,而非如外界直觀想像,其農業帶全數集中在西部。根據烏克蘭國家統計局2016年至2020年數據,以葵花籽為例,哈爾科夫貢獻了全烏克蘭10%的產量,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也貢獻了9%;小麥同樣東西分佈,哈爾科夫、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扎波羅熱、赫爾松、頓涅茨克、盧甘斯克產量總佔比36%;小米(millet)則以東部為主要產地,前述六地總佔比50%。故俄羅斯眼下對烏克蘭東南的寸寸蠶食,亦將損及基輔未來的農業收入。
最終,東西烏克蘭的分裂,或將成為戰爭結局的隱喻。東部被佔地帶不論自願與否,都將融入俄羅斯經濟圈,並在相關能源與建設輸血下,逐步恢復生產水平;西部則面臨工農收入盡皆受創的衝擊,即便基輔政權得以存活,免於成為俄羅斯勢力範圍,其也無法加入歐盟或北約,但其民眾將有高概率在生活所迫下,湧向歐盟或其他地方,尋找各種工作機會,不論合法或非法。
此次特別軍事行動,俄羅斯或許付出了極高代價,但其也確實摧毀烏克蘭加入北約的可能,並警告西方,干涉俄羅斯的「自然勢力範圍」並非明智之舉,同時逐步掠奪烏克蘭高產值地帶;而對於後者,西方顯然不打算阻止,甚至漸有呼籲烏克蘭「以領土換和平」的輿論。當然俄羅斯是否真能完成第三階段軍事行動、佔領敖德薩,猶未可知,但當東西烏克蘭的分野正在成形,西方又在一定程度上默許,莫斯科的「勝利」,必然是烏克蘭未來極難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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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