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3日星期六 復活節前夕
魏錦添永遠不會知道,兩年後的今天,當自強號列車如一陣狂風呼嘯而過,一名高中生將從他現在所站位置一躍而下,結束自己的年輕生命。
每個人總有不知道的事,或多或少。不過,某些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平均值乖離許多,他們專心致志於古舊冷僻的事物,因而被扣上「落伍」的帽子,錦添就是這種人,至少他自承如此。然而他的妻子多次提醒他,「不准你妄自菲薄」,她甚至把這句話寫進結婚誓詞,在婚禮當天對著全體賓客大聲朗讀,錦添心裡有數,她主要是講給兩個人聽,也就是彼時坐在主桌的岳父母。為了這樁被看衰的婚事,妻子公開向爸媽宣戰,錦添確實很感動,但從此有一顆大石頭壓在胸口上,讓他偶爾覺得喘不過氣來。
此刻站在汐科火車站的月台,錦添真的相信自己是大笨蛋。他的心被徹底撕碎,就在今夜,由他美麗善良的愛妻動手。
為什麼?錦添不斷拷問自己,他不明白自己觸犯什麼誡條,犯下什麼無可饒恕的大錯,妻子要這樣懲罰他?
三個小時前,他獨坐在富商友人為他們夫妻倆預訂的私人招待所包廂,面對桌上冷掉的米其林二星開胃菜,錦添第一百次看向左手佩戴的泰格豪雅Moncao腕錶(妻子去年送的生日禮物),開始問自己第一個問題。當時時間已超過預訂入席的七點,都快八點了,妻子卻仍未現身。
長像酷似韓星孔劉的男服務生小心翼翼地問:「需要為您準備小點心嗎?您可以先墊墊胃。」
錦添搖搖手說不用。他覺得兩耳發燙,臉頰肯定也泛紅了。都五十歲的人,居然改不掉容易害羞的毛病,他感到困擾。可是妻子說他這樣很可愛。
錦添躲進洗手間打電話。大塊花崗岩拚貼的牆壁與地板光可鑑人,天花板水晶吊燈的黃光灑落其間,讓二十坪大的空間呈現溫韾又高雅的氛圍。或許是清明連假的關係,招待所只有他與另外一組客人,進洗手間之前他悄悄觀望,三個西裝畢挺的中年男子圍著原木方桌低聲交談,從他們聚精會神的表情來看,應該暫時不會有人中途離席,於是錦添就站在鑲嵌大面鏡子的洗手檯前掏出手機,撥打一組他未曾使用的預存號碼。
他不確定是否會有人接聽,畢竟現在已經超過花店平時的打烊時間,但想起妻子今早出門前說過,花店在清明節期間的生意很好,所以周末兩天會延長營業時間,到晚上九點。
「放心,我會提早下班,準時赴約。如果臨時有事耽擱了,會打電話跟你說。」妻子答應他。可是她食言了。
撥號音才響兩聲就有人接起電話。「神秘玫瑰花藝坊,很高興為您服務。」應該是店員的年輕女聲歡快地招呼。錦添突然慌張起來,他有點後悔打了這通電話。
「呃,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許佳梅小姐在嗎?」
「您找我們老闆?很抱歉,她外出了。請問先生貴姓?有什麼需要我轉達的嗎?」
「敝姓魏,我是佳梅的先生。」錦添停頓兩秒,「我一直聯絡不上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太忙,不方便接電話。請問她是何時離開花店呢?」
女孩莫名陷入沉默。錦添從這段安靜的空白裡聽出一點猶疑,或許還有一點不安。這是錦添具備的少數技能之一,從小地方察覺到某種意義,亦即成語說的「見微知著」,也是妻子欣賞的一個優點。
「大概是六點左右。」
錦添聽到女店員的回答,腦袋裡響起一個類似銅板掉落的聲音。從那語畢之後伴隨輕微咂舌,像是要把因為緊張而蓄積的口水收回喉嚨的特徵,錦添猜到女聲的主人是誰。
「妳是……巧歆嗎?」
「是,魏大哥好。」
果然沒錯。這樣,錦添不僅了解對方剛才為何躊躇,同時也明白接下來要問什麼。
「佳梅是自己一個人離開?」
「不是。她跟秀弘哥一起走的。」
「他們去哪裡,妳知道嗎?」
「我當時正在包裝花材,沒特別問,不過佳梅姐請我幫忙關店門,他們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錦添深吸一口氣。「好的,謝謝妳。」
「魏大哥,他們可能去拜訪客戶,也許有什麼事……」
沒等對方把話說完,就把電話掛斷,錦添認為是非常沒禮貌的行為,但他剛剛忍不住這麼做。再多做解釋只會讓原本似乎可疑的事物顯得愈發可疑,不如盡快結束對話,這是錦添的用意。上一回也是這樣。記得是花店開幕當天,錦添被妻子邀請參加慶祝酒會,這個名叫陳巧歆的女孩——妻子的大學學妹——恰好坐在他旁邊,經過一陣杯觥交錯,或許酒精點燃了聊天興致,她突然用開朗的語氣對錦添說,兩位老闆真是男帥女美,花藝坊不愁沒代言人啦,他們能夠再續前緣真是太好了。錦添不太理解所謂再續前緣是什麼意思,於是開口問了。然後,或許察覺錦添被隱瞞了某些事,女孩吶吶地說,那已經是很久的舊事,學姐可能忘記了。
忘記?
「我的意思是,學姐忘記告訴你,」女孩低頭盯著空空的酒杯,似在斟酌錦添能夠聽清楚的最小聲量,然後說:「他們以前交往過。」
「我確實不知道」,錦添感到驚詫,但只是如此簡單回應。後來女孩還想解釋或說明什麼,他隨便編個理由離開座位,然後向妻子與她的合夥人詹秀弘致歉,說骨董店有急事必須處理,就這麼逃掉了。
錦添不想多費唇舌探討這類事情,表面上看起來像在逃避,若因此推斷他擁有一顆玻璃心,卻是大錯特錯。事實正好相反,錦添的耐受力超乎常人,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譬如大學時期的妻子曾與同系學長詹秀弘交往的這件事,花店開幕至今超過一年,錦添不曾提問,妻子當然也無法察覺丈夫早就了然於胸。默默忍耐著,等待答案自己浮現,錦添每晚呆望著妻子坐在梳妝台前研讀花店經營報表的沉靜背影,將該問的話牢牢鎖在心裡。或許有那麼一天,妻子會主動告白,所以沒必要開口問她,錦添這麼想。但是那一天卻從未到來。
後來還發生了令人更難以忍受的事。換成別的男人早就鬧翻了,錦添竟都選擇吞進肚裡,因為,他相信妻子許佳梅。
結婚五年,兩人始終維持著婚前就建立的良好默契,雖不能說如膠似漆,但確實情投意合,相處融洽,彼此都把對方擺在極重要的位置,就像人人艷羨的靈魂伴侶。精神上如此,肉體亦如是,他們的性生活稱得上契合,雖然兩人相差十八歲,青春正盛的佳梅需索的情慾,錦添總能盡力滿足她(當然這仰賴每週固定上兩次健身房的毅力,以及所費不貲的保健食品),平均而言,他們一週做愛兩次,心情好的話,三次,端視當週的疲累程度。
問題也不在生小孩這件事上。雖然錦添是獨子,佳梅婚後表明希望先拚事業,不急著懷孕,錦添的母親欣然同意。高齡七十五的她真心喜愛這個媳婦,年屆半百的兒子能夠娶到這麼年輕又優秀的姑娘,她覺得已是萬幸,生孩子,不急。
像這樣,錦添反覆思量所有條件,冷靜分析夫妻關係,彷彿以放大鏡仔細檢視一件宋汝窯青瓷的真偽,每次得到的結論皆相同──佳梅不可能不忠。
可是天殺的,她為何不接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