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唯美派文學大師谷崎潤一郎(1886-1965),是大正(1912-1926)到昭和(1926-1989)年間的代表性作家,其作品呈現富麗的官能美與陰翳的古典美,寫作題材深刻挖掘人性慾念,堪稱唯美與惡魔並存。其中敘說盲人琴師愛情故事的中篇小說《春琴抄》無疑最具代表性,當年川端康成讀之嘆曰:「如此名作,惟嘆息而已,無話可說。」。
就敘事結構言,《春琴抄》融合了考據與虛構,讀來猶如「說書」卻又像是真實事件,創作形式十分獨特。
出身大阪藥材商家的傳奇琴師「鵙屋春琴」,四歲習舞,九歲因眼疾導致雙目失明,於是放棄舞蹈,改為專心學習箏琴,這時,十三歲大的「溫井佐助」來到鵙屋家當學徒,並奉命幫忙擔任「牽手」,陪伴春琴之進出往返。之後,春琴懷孕生子,不願透露生父姓名,還二次拒絕與佐助成婚。二人的關係多重,既是主僕、師姊弟,也是同居情侶,雖未結婚卻生下二男二女,其中一女夭折,另外三個孩子則都送人領養。春琴行為個性招忌,三十七歲時慘遭賊人於暗夜入侵毀容,從此頭巾蒙面,不讓人窺其相貌。同年,佐助自戳雙眼而失明,二人便一起生活在黑暗的世界,由他人從旁照護服侍,直至春琴病故。值得一記的是,天龍寺高僧橋本峨山,聽說溫井佐助自戳雙眼的故事後,乃於轉瞬之間斷絕內外,深得轉醜為美的禪機,一時傳為佳話。
至於春琴的「另一半」佐助,或許有著作者谷崎潤一郎更多的心理投射。佐助個性溫順、忠義、安分,是倔強任性的春琴指定由佐助負責「牽手」以及照顧生活起居的主因。佐助為了追隨春琴,放棄原本學習成為商人的初衷,且始終嚴守師徒分際,即使日後成為「檢校」,所收的學生比春琴還多,他仍然非常謙虛,常說自己的技藝遠遠不及春琴,完全是仰賴師傅的啟發才能夠走到今天。再者,溫井家中父祖信奉的是日蓮宗,佐助為了追隨春琴,於是改信鵙屋家的淨土宗,事先安排死後葬在春琴墳墓左側,互相傾訴深厚的師徒之誼。
春琴任性執拗,服侍工作之辛苦不在話下,佐助卻甘之如飴,加倍細心地學習如何理解和照顧春琴,把春琴的特別刁難視為一種撒嬌方式,或是一種恩寵。甚至於佐助躲在空壁櫥裡練習三弦琴,在沒有燈火的黑暗中摸索著彈奏,絲毫未感不便,因為盲眼的人同樣置身在這樣的黑暗中,他想到春琴也是在這黑暗中彈奏三弦琴,如今自己身在同樣的黑暗世界,反而令他無比快樂。雖說佐助是被春琴的美貌吸引,然春琴一心向藝的凝神、氣質更為令他感動。正是此種能夠徹底沈浸和專注在官能的感受中所產生的心神合一,讓他決定一輩子追隨春琴吧!?
春琴慘遭毀容之後,佐助心想,欲令師傅和他終日為不幸悲嘆的惡人,或許認為改變師傅的容貌,能毀了他。於是佐助索性自戳雙目,不再看春琴的臉,藉此予以反擊。既然失明了,便只會記得多年以來早已沁入眼底的,如同觀音的美貌,則師傅的災難等於沒有發生,對方的陰謀也會化為泡影,於是乎佐助反而大為痛快,感到無比幸福。佐助以苦為樂,其自虐與逃避現實的病態心理,怎不讓讀者為之慨嘆!
《春琴抄》的春琴和佐助,兩人的愛情完全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這樣的愛情神話,實在不可思議,但其「明∕盲」對立的象徵意涵耐人尋味。一貫追求傳統美的谷崎潤一郎曾批判現代文明,說:「我們迎合了機械,卻反而扭曲了我們的藝術本身。」認為人們貪圖現代物質生活的方便,卻忘記如何體會生活之美;擁有了許多的科技知識,卻對世界漸漸失去感覺,往往麻木了而不自知。谷崎潤一郎《春琴抄》透過春琴和佐助師徒兩人糾纏一生所要探討的主題,不只是愛情,也蘊含「視覺」與「盲目」的辯證。
春琴毀容之後,不願被人看見臉顏,佐助深諳其自卑而氣餒的心理,隱藏了憐憫與同情,毫無懸念地自戳雙眼,使自己跟師傅一樣成為盲人,當他伏身低頭告訴師傅,他失明了,從此一輩子也看不見了。春琴聽後說:「佐助,那是真的嗎?」接著,便是長時間的默默沉思。佐助覺得,再沒有比這沉默的數分鐘更快樂的時光。當他們相對無言之際,唯有盲人才有的第六感在佐助的官能萌芽,他可以自然體會到春琴除了感謝別無他念的心情,至此,雖有肉體關係卻被師徒之別所阻隔的兩顆心,終於緊密相擁,合而為一了。佐助知道,現在失去外界之眼,卻同時開啟了內界之眼,這才是師傅素所定居的世界,他總算可以和師傅住在同一個世界了。
再者,一般人都以為失明很不幸,佐助盲眼後反而覺得人世成為極樂淨土,因為他和師傅彼此相依為命,可以看到許多明眼時所看不見的東西,諸如師傅的臉孔之美,在他失明之後才更加認同,也從此真正懂得師傅手腳之柔嫩、肌膚之光滑、聲音之美妙,這都是明眼時不曾有的深刻感受,尤其師傅彈奏三弦琴的妙音,自己失明了才有所體悟,先前雖然嘴上一直說,師傅是此道的天才,可是直到這一刻,才終於確認師傅琴藝上真正的價值。對佐助來說,明眼人是可悲的,因為太過於依賴視覺,反而無法自主地想像,無法專注體會生活中大量的刺激,當然更無法理解,在黑暗中彼此探索、碰觸的動人之處。眼盲雖是一種感官的缺失,但一個眼盲的人因為無法看清世界,必須用盡全身的感官去體會與想像,進而藉此解放原本被視覺所壓抑的官能,亦即失去視覺使得聽覺和觸覺更加敏銳了,如同春琴和佐助,得以在一般被壓抑的官能中發現人們所難以企及的藝術境界。換言之,藝術本應誕生於對官能缺陷的超越。由此看來,盲並不是感官的缺失,而是感官的新生與創造;同樣的,黑暗並不代表虛無,而是充滿可能與想像。所以明目未必勝於盲眼,失去反而是另一種獲得。此「明∕盲」、「得∕失」的對立象徵,足以讓讀者思之再三。
如果藝術、美的境界就像盲人的感官,是超脫世界一般感受的,那麼為了真正領悟與感受到美,人們首須擺脫感受世界的最主要方式,也就是——視覺。且此視覺不光是視力,也可以包括社會制度和語言;因為制度其實就是世俗的眼睛,同樣的,語言亦為一種直接觀看的「視覺」。唯有超越視覺,才可能領略藝術之美及其真諦。總之,我們要重新發現被自己忽視的感受能力;美、情感的追求、體會,端賴竭盡心力去探索才感受得到的。做為追求完美的藝術家,於二十世紀文學言,谷崎潤一郎確是難得一見的存在。
綜觀之,谷崎潤一郎《春琴抄》敘事結構獨特,人物塑造鮮明立體,文化語碼豐贍多姿,大大增加可讀性,且其明盲的對立象徵以及對於美的追求之主題意涵,饒富深思,確是讓讀者咀嚼回味不已的傑作。
──原刊2021年11月號《明道文藝》第48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