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沙特是個意外。
按照岩石地那裡的說法,這人應該在城裡當個地主家的少爺。
「這不是小少爺嗎?」少年人聚在一起,嘻笑著和沙特鬧,拉扯他纖弱的手臂,喊他小少爺,問他從哪來的,怎麼不回城裡找奶喝?
他像初生的幼崽,膚質細膩白皙,連髮絲都是軟的。唯一像岩石地的,或許是那股狠勁。
「你們的工作都做完了嗎?」前來打圓場的正是莫錫,他跛著腳走過來,拿柺杖敲其中一個少年人的小腿。他笑著,但又不容拒絕:「不去收集樹枝的人,之後就別烤營火。」
眾人一哄而散,只留沙特停留原地。
莫錫是這地方的首領,所有人不論老少,都聽他的。
也是他力排眾議,留下了來路不明的沙特。
「沒事、把他留下來吧,這孩子沒問題的。」
那時,年幼的沙特被岩石地的守衛壓在地上,只能抬頭仰望這位正邪不明的拯救者。嚴重缺水的身體,無法流下眼淚,只能在炎日中被灼乾。
留下沙特,並不等於會平白給予他照護。他被劃進少年者的圈子,和其他岩石地的年輕人一同生活。只有在用餐的時刻,沙特才能遠遠偷看被眾人環繞的莫錫。
這回,有幸巧遇他,沙特心急著想要向他表示感謝:「首領、我……」
「咦?還留在這?」莫錫卻打斷了他,拄著杖,不客氣地說:「我說了,沒工作的人晚上就沒有營火喔。」
沙特毫無畏懼,二話不說朝莫錫下跪,一字一句清楚地說道:「沙特是奴隸之子,從今願意效忠首領。」
「才幾歲的人,說什麼效忠……起來吧、岩石地不講這些的。」
即使如此,沙特還是執著地說:「沙特是奴隸之子,從今願意效忠首領。」
莫錫話語間少了幾分笑意:「別來這套。」
然後不再理會他,繼續往前走。
沙特跪在原地,完全不動搖,直到莫錫走遠了,他才默默磕頭,以額頭貼著那人曾踏足的土地。
※
沙特自此不再跟莫錫講效忠的事,但他黏得比誰都緊。若是找著機會,就會替首領裝食物、換毯子、洗衣服、擦拭武器──對此、莫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沙特不要在他面前做這些事,便不會刻意阻止他。
青少年長得特別快。隨著時間過去,沙特迅速拔高、練出一身肌肉,也稍微曬黑了一些。
莫錫索性把他派去外頭出任務、給他事情做,避免這傢伙老是當跟屁蟲。但陰錯陽差的,反而因此讓沙特更加融入群體當中,直到岩石地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沙特極其仰慕莫錫。
「首領!沙特每次出去狩獵都在叨唸哪種肉你會比較喜歡呢!」
「巡邏的時候也是,我老是被他罵,說我對不起首領的愛戴呢哈哈哈!」
「那還不好好工作。」莫錫拿拐杖敲了下嘻笑的同伴,選擇性回應他們的笑話:「拿出誠意回報我的愛戴啊。」
這種時候,沙特總是站在附近,不好意思地笑著。
他知道如果這時候加入對話,肯定會被首領敲拐杖──他倒是不在意被打,反正莫錫也沒真的用力──但他不想惹莫錫不愉快,就算只是玩笑性的,所以沙特選擇待在一旁傻笑就好。
※
沙特當然是個意外,但或許他也比任何人都想得還要能適應岩石地。
甚至可以說如魚得水?
「比賽結束!沙特獲勝!」
沙特眼睛盯著對手,喘了口氣,才將木刀收回,扔在地上。然後拍拍手上的汗與灰塵,一把拉起跌倒在地的同伴。他舉起那人的手,向圍觀的人們發出慶賀的歡呼聲,圈外的觀眾才響應起來,也發出讚賞的呼喊。
他們衝上來彼此擁抱,似乎都很高興沙特獲得優勝。
岩石地的人們生活在城牆的保護之外,為了生存,戰鬥是必須的。不論是和這嚴酷的環境、野獸,或者是和城裡來的士兵。
他們時不時會舉辦競賽,砥礪彼此的戰鬥能力,像是害怕忘記血味的野獸。但又只是用木劍、棍相擊,像是叼著幼獸後頸的家長。
而這個像是城裡小少爺的沙特,在多次的挑戰後,第一次在擂台上拔得頭籌──比起證明戰鬥力,更像是自此真正加入了岩石地。
沙特在大家的簇擁下,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眼裡的喜悅,在抬頭看見待在高處的莫錫後,更加旺盛,彷彿笑瞇起眼的話,就會滿溢出來。
這個總是跟在首領後面的小孩兒,興奮地朝莫錫揮揮手,而那人也笑著揮了回來。
「恭喜。」莫錫用口型和他祝賀,然後才揚首,開口向大家宣布:「這季的比賽正式結束!本屆的優勝者是沙特!」
他的聲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一開口,眾人便安靜下來。但是聽到內容,又跟著歡呼起來。一時之間滿是嗡嗡的慶賀聲,直到莫錫稍微抬手,作了個下壓的手勢,大家才再次安靜下來。
「沙特。」莫錫看著他,向他詢問,也同時是再次向岩石所有人宣告他的勝利,「你想要跟我拿什麼禮物?」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他唸出,沙特便開心的不得了,現在腦袋一片空白,只能傻傻地張著嘴看他。
通常參賽的人早早就想好自己要的東西了,這會兒聽冠軍遲遲不講話,大家自然看向沙特──然後心照不宣地發出作弄的笑聲。
「看首領看呆啦?」
「好啦、本屆冠軍沒有要挑禮物,把獎品給我吧──」
聞言,沙特趕忙清醒過來,接話道:「沒有,我要領獎品的,我想換把武器!」
「行。」莫錫一口應下,「你等等來找我。」
「而我們今晚……」岩石地的首領一手仍撐著盤腿坐的腿,另一手向外張開,劃過這片土地,「就專心為我們的冠軍慶祝吧!不醉不歸──」
眾人也握拳高舉,重覆道:「不醉不歸!」
※
入夜。
相較於平日的豔陽高照,這地的熱氣在夕陽西下後都蒸騰散去。月光底下,岩石地快速轉涼,吹來的風甚至有幾分冷。
營火、歌舞、酒精、食物。
他們聚集在一起,用熱鬧的聚會驅散寒意──或者可以這麼說,岩石地的宴會總是有股「沒有明天」的狂歡感。活,便好好活。慶祝,便好好慶祝。
莫錫作為這地的領袖,沒有那些揣著端著的惺惺作態。他腿不方便,便抱著皮鼓坐在邊上,以鼓聲應和人群的吆喝。
「老大!來嘛!」
「首領!首領一起!」
每一個旋轉著經過莫錫位子的人,都一邊跳舞,一邊伸出手來邀請他。
莫錫哈哈笑著婉拒了幾次,但最終還是免不了被坐在旁邊的夥伴出賣──拱著、推拉著、七手八腳的,將皮鼓抽走,再將深膚色的他推入舞蹈圈圈中。
「唉、讓我跳甚麼啊?」說是這樣說,但上了場的莫錫倒也不扭捏,順從眾人的意願,和大家繞起圈來。
大家都在起鬨,誰都在笑鬧。但是每個人都只是路過和莫錫揮揮手。或許是尊敬,又或者是畏懼成自然,他們都沒有牽起莫錫的手,只任由他用自己的小步伐,慢慢地轉圈。
直到沙特轉到這裡。
沙特看到莫錫,眼睛一亮,然後幾乎是下意識地,便放開目前的舞伴,扶住沒有撐拐杖的首領。
「呦、贏家。」莫錫沒有拒絕,只是挑了下眉,便借力於沙特的支撐,跨出下一個舞步。
「首領……」沙特盯著地面的四隻腳,有些慌張地調整腳步,然後才穩住拍子跟動作。
「繞完一圈之後,把我放回位子。」莫錫和他解釋,語氣裡滿是無奈,又是縱容,「大家就是想看我跳,意思意思一下就行。我這破腿跟不上節奏,繞一圈就好。」
「好的。」沙特聽令。又正了下扶著莫錫的手,和他確認道:「那首領請扶好我。」
於是莫錫不客氣地把大半邊重量倚上去。
正是靠近的時候,莫錫視線停在沙特的肩胛處,然後突然「喔」了一聲,想起了甚麼,抬頭和他說道:「你這一場應該要輸的。」
「嗯。」
「嗯什麼嗯?以為之後都是跟人用木劍打?」莫錫見沙特一副明事理的樣子,猜到他應該知道自己的問題,更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下次再用這種方法以傷換傷的方法打架,就等死吧。」
「我知道了。」被首領直言點出問題,沙特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他們順著人群的方向,來到營火的後半圈。得益於莫錫的跛腳,好端端的一首四三拍,硬是給他們跳成了二三拍,見過的人都繞完一圈換了一個舞伴了,他倆才剛轉玩半圈。
莫錫甚至有些懶了,他基本上是牽著沙特散步,逐步失去「跳舞」的性質。
「第一名,你想跟我拿新的武器?劍?」
「嗯!」或許是營火,或許是年輕人特有的朝氣蓬勃,沙特回應的時候,幾乎可以說是眼目含光的。「李德說只要我這次可以拿第一,就讓我真正加入戰鬥組──我想要拿一把好點的劍。」
莫錫不置可否地「唔嗯」了一聲,表示聽到了,但也沒有贊同他。
沙特便繼續說下去,跟他的首領分享那些出外探險採集狩獵發生的事,還有李德作為組長是如何訓練他們的。
直至他們完成一整圈的「舞蹈」,回到莫錫先前起身的位子,首領才開口:「我會給你一把劍,但你先練練弓吧。」
「欸?」
「在我沒有核可之前,你不准用劍。」說完,他也不給更多解釋,逕自在沙特的攙扶下坐好,又從旁邊的人手中撈回他的皮鼓。目視營火,和營火周邊的人們,不再將注意力放在沙特身上。
沙特依然看著莫錫,久久才回覆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