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北雲天當先朝地上蒲團盤腿坐下,說道:「小兄弟,咱們現下時刻正緊,長話說不得,只能約略簡單說明來龍去脈,其餘日後得空,再來把酒敘舊尚不為遲。」胡斐道:「晚輩理會得。」
北雲天點了點頭,道:「這事說來倒令老夫甚難啟齒,但總的來說,一切不過就是場賭注罷了。」胡斐聞之一愕,道:「賭注?前輩說得可是沖鳴師太與紅魔現下爭的那一場十年賭注輸贏?」
北雲天嘆了聲氣,道:「北星生性奇特,視天下為局,人命為棋,事事爭鋒,利析錙銖。但她武功雖強,卻愛與人約賭,凡天下大小事,個人生死,祇要賭得離奇,別出心裁,那麼即使須得耗費光陰與精力,向來樂得全力奉陪到底。武林人物或許武功比她不過,仍然可以借由各種賭注來與之一搏生死,於她而言,樂趣無窮也。」
胡斐聽得瞠目結舌,說道:「怪不得她肯與沖鳴師太來場十年約賭,但若非賭注內容如此匪夷所思,想來她也不會樂得耗費十年光陰的了。」北雲天道:「沖鳴師太意在阻撓天魔勢力南來中原,北星自然清楚,只賭注內容過於離奇詭異,創前人所無,心癢難奈下,終於應允了這場換徒授武的賭注。」
胡斐道:「這麼說來,莫非老前輩當年離宮遠居,乃至後來的另授新徒比武,起因皆在於此了?」
北雲天深長的欸了一聲,宛如欸秋冬之緒風,雙目迷濛,回憶般緩緩說道:「北星年輕時便已鬼靈精怪,愛出一些希奇古怪的題目來為難他人,豈知愈玩興致愈高,最後便連自己婚姻大事,亦能拿來做為一種賭注。」
胡斐聞之大奇,道:「難道北星與老前輩的婚姻,說來竟也是一場賭注?」
北雲天無奈笑道:「怎麼不是?只當時老夫卻是心矇矇猶未察,渾不覺箇中蹊蹺,如何知道這是她與師妹兩人私下的一場玩笑賭注?這般過了五年,老夫念茲在茲的只是武林興衰大事,對她不免冷落了些,但北星何其高傲,如何能忍,說道:『你有雄心壯志,難道我就沒有麼?如今你手創冥月宮,勝任武林盟主,好不威風啊,我倒要瞧瞧誰能真正搞出一番大事來。』說完就下山而去,兩年之後,便以魔月宮宮主的身分來找老夫挑戰了。」
胡斐聽到這裏,終於明白武林中的這場魔月風波起因何在,只想來不免好笑,難以說上幾句慰藉話語,心中一轉,問道:「兩年前嶓山憪巒峯武林大會上,冥月宮擊敗了魔月宮,天魔卻以老前輩違反誓言,逕將當時貴宮宮主給割去了腦袋。最近晚輩得緣見過新任少女宮主,面貌長相竟與苗大俠閨女殊無二致,令晚輩深感不解。」
苗人鳳原本閉目調息,聽他問來,張眼說道:「蘭兒失了記憶,連我這爹爹也不認得了。」胡斐聽他說來,心中大喜,那少女宮主果然便是蘭妹,絕不是自己錯認了,只苗人鳳不喜多言,諸般追尋艱辛便不欲說來。
他心中喜悅只短暫劃過心際,隨即想到,蘭妹連父親苗人鳳都已毫無記憶,當然更不可能記得自己了。
北雲天道:「這事可謂因緣際會,雪湖蘭獅每逢臨盆產子,向來都會離主而去,逕自在長白山尋覓隱密洞穴生產,待得幼獅三月成長,才會一起回到原主身旁。豈知苗老弟閨女若蘭正巧遇上,生平未見此等碩大神獸,竟爾驚嚇過度,心魂俱飛,就此暈去。雪湖蘭獅卻是甚有靈性,兼之若蘭昔日嗜喜拈花弄草,身上留有諸多花香,正合雪湖蘭獅喜愛,見她昏迷不醒,當即馱負於背,連同兩隻幼獅一起飛躍而回,但她醒來後卻已記憶俱失。
「後來,苗老弟尋到,碰巧又遇上北星找上老夫為難,當下出手相助,自是惹得她心中不快。之後見到若蘭清麗絕俗,卻又半點武功也不會,靈機一動,要老夫以北魁神功貫注若蘭真氣內力,授以武藝,兩年後再與她新授徒兒交手比劃。如此一來,老夫北魁神功要再練得回來,也得花上五年時間,期間便難有其他作為的了。」
胡斐道:「一個人記憶若失,難道當真沒有辦法可使麼?」北雲天道:「記憶喪失可能只是短暫,也有可能須要極長一段時間,很難說得準,說不定下一刻就清醒過來,也或許一輩子都無法恢復,難說啊難說........」
苗人鳳道:「蘭兒想必是在毫無防備下,受到極大驚嚇,以至心魂散去,腦中記憶卻給封閉起來,就連自己是誰也都記不得。我曾試著出奇不意發聲嚇她,看能不能將她記憶喚醒,可惜徒勞無功,還是連我這父親都認不出來。」胡斐聽得兩眉深蹙,道:「看來這事只能等待奇蹟,急也急不來的了。」
北雲天道:「北星創立魔月宮,網羅各路邪門歪道,其意雖是與老夫互別苗頭,在她心中卻是視作賭注樂趣般看待,那是她自己與自己賭,可非老夫所能阻擋........」胡斐奇道:「自己與自己賭?」北雲天道:「北星知道老夫不願同她瞎搞一番,胡爭誰強誰贏,只得自己與自己賭,賭她自己能不能將老夫的冥月宮改作魔月宮。」
苗人鳳道:「這是一種病,賭癮之病,而且是病入膏肓了。」
北雲天嘆道:「一般賭徒所害甚淺,但北星一身高強武功,計謀深算,除了對當皇帝缺乏賭注興致外,其餘皆可佈局對賭。當日她要老夫以自身北魁神功貫注苗老弟閨女若蘭體內,授之武藝,她自己下山後,便也另覓一名完全不會武功的少女,再將其天魔神功貫注,傳其武功,雙方兩年期滿比武,勝者全拿,輸者全盤皆輸。
「北星這算盤撥得甚精,一來可將苗老弟這名勁敵拉入局中,二來逼得老夫須得回練北魁神功,可謂曠日廢時。她自已回練天魔神功卻是甚速,兩年即可功行圓滿,屆時若蘭要是敗了,老夫便要食言,也已無力抗拒。當日老夫雅不願陪她做這等無聊賭注,只北星知我甚詳,清楚知道老夫所練北魁神功,每隔三十年便要回功一次,回功時真氣不集,經絡震盪,難以運功抵禦外敵。北星算準那日正是我回功之日,即便不願,卻又無力拒絕。
「苗老弟與其閨女若蘭,原本均是局外中人,只因緣不巧,事逢事倒楣遇上。苗老弟大義凜然,自是無法坐視老夫身受凌辱,但北星陰陽冥掌與狎魔蝕骨功法厲怖絕倫,苗老弟與她硬拚,終究不敵,最後為求大局,只得應了下來。只是這麼一來,苗老弟自己也陷入了局中,女兒又已記憶全失,過往習性不復可見。但縱是如此,苗老弟父女情深,總是盼著若蘭能有記憶復原之時,於是便也留在老夫居處住了下來,共同傳授若蘭諸般武藝。」
胡斐聽他緩緩道來,方知這一連串的箇中原由,當下問道:「老前輩與苗大俠這回聯袂南來,想必是為了要赴雙方兩年之約,然則何以天魔卻在途中又施突擊?」苗人鳳插話說道:「這事倒不關天魔的事,是我在途中見到梵羅雙剎這對惡鬼行踪,跟了下去。未料這對惡鬼竟是與紅魔有約,當下只得以一敵三,身上因此受了傷。」
胡斐知他這番話裏雖是說得輕鬆,但梵羅雙剎可非好與之輩,若再加上紅魔相助,這場惡戰想必驚心動魄。只是苗人鳳武功再強,終究不敵三名強敵合力圍攻,最後雖仍突圍而出,但身上卻也受了紅魔陰陽冥掌襲擊。
北雲天道:「苗老弟生性嫉惡如仇,又知梵羅雙剎數年來全力尋覓闖王寶藏下落,想那陰山修羅門既是邪門歪派之流,魔月宮必當網羅以用,當是乘機除去的好,免得危害武林甚深。只苗老弟時運不濟,正巧遇上梵羅雙剎與紅魔相約會面,行踪一現,惡戰勢所難免,只可惜老夫北魁神功只回練三成功力,終究無法幫上忙來。」
胡斐道:「天魔覬覦闖王寶藏已久,兩年前更遣梵羅雙剎潛入丹霞派盜取經書,未料經書內所藏密圖卻並不完整,兼之諸般藏寶密圖分散四方,卻又缺一不可,逼得梵羅雙剎常年奔波,依然摸不著半點關鍵頭緒。」
當日袁鵬假雙雙之手送還胡斐家傳寶刀,這段時日來他思索再三,多少有了眉目,再經昨日與袁鵬見面後一陣閒話聊來,雖袁鵬只大畧簡要說明,但大體上已然清楚寶刀的來龍去脈,更與闖王寶藏有著密切關係。
原來丐幫當年協助闖王麾下孫姓將軍埋藏寶藏,向與胡斐祖上飛天狐狸有所交集,胡家代代相傳以來,均有訓示,日後若聞丐幫為護寶藏而與敵人周旋,當得盡力協助,共護寶藏不失。到了胡斐父親胡一刀這一代,江湖上時有尋寶之士依著各種線索尋到長白山。胡一刀為護寶藏,自是與丐幫長老多所聯繫,袁鵬當時身任掌缽龍頭要職,不時受令率領幫眾前來長白山與敵人交手,數次得到胡一刀幫助方能順利退敵,二人因此成了莫逆之交。
那年胡一刀夫婦為了應戰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苗人鳳,決定啟程南赴中原,道經長安時便順道前去探訪袁鵬,說明此去兇險甚大,殊無必勝把握,當下便將家傳寶刀交由袁鵬代為保管看護,言明日後若見胡家傳人,須將此刀送還原主,更將此刀關係著闖王寶藏密圖指引方向的秘密原本告之,以免日後胡家傳人不知寶刀之重要性。
那日二人談話中,胡斐亦曾問及與他一起在藥蠶莊療傷的鍾閔聖長老下落,袁鵬答道:「鍾長老身中梵羅雙剎數掌,經脈俱散,始終昏迷不醒,便是藥王與蠶王亦難治癒。老夫離莊前思索再三,為免他日後竟爾醒來,再遭嚴刑逼問,那將生不如死,活著即是痛苦,只得乘夜送他最後一程,令天魔無法再從他口中探得寶藏消息。」
胡斐雖知天魔覬覦闖王寶藏已久,但心中始終不曾擔心過半分,便是因為知道寶藏密圖分散四處,梵羅雙剎雖是盜得丹霞派經書,但所獲密圖卻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即便加上丐幫前任范幫主費心得來的諸般密圖線索,那也還差得老遠。便是全數獲得密圖到手,若無配合其他各種小巧器物指引,終究只是白費力氣,徒勞無功罷了。
苗人鳳先人雖也與闖王有著極大關連,但藏寶等諸般秘密卻所知甚少,因而苗人鳳得知梵羅雙剎意欲尋得闖王寶藏,雙方日後一旦遇上,自是要乘機除去,只不巧這回對方來了個極強幫手,自己竟爾受到極重內傷。
北雲天這時說道:「今夜星象東移,百年難得一見,北星卻知道老夫本門所練功法受著星象影響甚深,子時一過,真氣奔流迅速,可謂只能收,不能放,於是便欲全力挑戰冥月宮十八星宿,意圖一舉而滅。」胡斐先前便已憂心這一點,聞言更是慄慄心驚,說道:「丐幫和渾幫現下正與貴宮聯手對付魔月宮襲擊,這般豈非要糟?」
北雲天嘴角微微笑來,說道:「北星只道老夫這門功法須依星象時辰來練,卻不知北魁神功背後另有其名,稱作『魁轉星斗大法』,其意雖是深奧難懂,但簡單來說,就是逆脈運氣而行了。」胡斐啊的一聲,恍然大悟,說道:「先前老前輩凌空倒掛身子,藉以護住苗大俠心脈不傷,想來用的便是此法了?」
北雲天道:「話雖如此,但老夫北魁神功只賸下三成功力,雖可勉強逆脈運氣,終究無法使周身經脈各處穴道逆行時不顯窒礙。若非小老弟你及時趕到,更是身懷九融真經高深武學,不僅助得苗老弟體內陰陽融合,老夫何其所幸,竟也大蒙其利,經你九融真經一股渾融真氣透體貫注,可謂穿經入脈,現下行功便大具功效了。」
胡斐喜道:「如此說來,北星這回算盤可撥過了頭,原欲全盤通吃,最後卻是搞了個灰頭土臉。」
北雲天嘆了聲氣,道:「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之中,老天爺自有安排,那是半點不由人的了。」說著轉頭望向苗人鳳,道:「苗老弟現下傷勢如何?」苗人鳳道:「行功已畢,氣息無礙,是找紅魔算帳的時候了。」
北雲天點了點頭,道:「咱們到外頭去罷。」三人當下站起身來,步出廂房,直往屋外走去。
其時子夜未過,三人出得石屋大門,只覺星月暗淡,狂風驟起,天地陰陽二氣混沌雜亂,空氣中自有一股炙熱氣息襲來,著實令人呼吸不暢。胡斐關心的只是袁紫衣與程霏曄拚戰結果,所幸眼前戰局便如他先前所料,兩人銖兩悉稱,功力悉敵,可說是一時瑜亮,各擅勝場,誰也無法盡搶上鋒,你劍來,我劍去,當真一場好鬥。
天魔見到北雲天與苗人鳳步出屋外,心中微震,只想:「怎麼苗人鳳看來內傷竟已大好?」待見到胡斐隨後走出屋外,更是瞿然一驚:「這小子先前掉入洞穴陷阱,即便背上插翅也難逃出生天,卻如何能夠來到這裏?」
便在這時,遠方天空一道火焰嗤聲急響,砰的一聲,紅光劃圈炸開,宛如天上一輪紅月掛在空中。
天魔與紅魔見到訊號,兩人臉上均是倏然一變,可謂三分訝異,七分震驚,紅魔神色間更是畧顯慌亂,身形一掠,便要尋著訊號來處趕去。苗人鳳見狀,喝道:「那裏走!」身影晃去,已然搶在前頭,左掌收肘擊出,氣勁剛猛,紅魔武功雖強,卻也不敢輕忽絲毫,當下避了他掌風的籠罩,隨即反身運掌成風,回了一掌。
這當世兩大高手對戰開來,四雙肉掌貼身翻擊撲劈,掌風颯颯,唿唿大響,勢道當真駭人。
苗人鳳日前受到紅魔陰陽冥掌襲擊,那是乘他與梵羅雙剎酣鬥正緊時倏然發招攻來,他以一敵二,原本絲毫不落下風,但要抽出手來再接紅魔襲擊來掌,除非他三頭六臂,否則難以化開,自是當場身受重傷。這時他二人單打獨鬥,半分取巧不得,各出生平絕學,苗人鳳掌勁渾厚,紅魔亦是不遑多讓,可謂勢均力敵,好一場惡戰。
胡斐眼觀兩邊戰局,一邊提防天魔斗然間發難襲擊,畢竟眼下已方眾人中,唯有他的九融真經方能抵擋得了天魔神功。先前他見紅魔掠出,原可搶在苗人鳳前頭發掌襲擊,但這麼一來,天魔反而大佔其利,只要斗然間倏下猛手,便是沖鳴師太與北雲天聯手抵禦,亦是兇多吉少,因此他心中稍一盤算,當即凝穩不動,靜觀其變。
天魔自胡斐現身以來,心中便已開始算計諸般可能變化,因而雖見苗人鳳出手攔阻紅魔前去救援,其身仍是佇立不動,看似好整以暇地冷眼旁觀戰局,其實內勁早已蓄勢待發,出手便要制敵於機先,搶得贏面。但她心中亦是清楚明白,胡斐所身懷的高深武功,隱然便是自己天魔神功的剋星,否則當她躲藏在石棺中施以襲擊時,早已將他掌斃當場,但胡斐竟是能在極險中屢屢從容避過,甚且還能將自己掌力化開,如此內勁,豈容小覷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