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來臨時的痛苦,在剛成為飄盪的神魂之際,其實是有些模糊的。
那滋味像是要離了一開始的蒙昧未知才會越陳越香,當逐漸明白過來自己所處的狀態,就越能清晰記憶起臨死前的一刻。
死亡來的很突然,還沒意會到發生什麼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但死亡很痛苦,像是全身碎裂那般的痛苦,喔,對了,因為他真的是被撕碎的。
他能回憶起死前看見的最後一幕,是一道飛掠而過的青色身影,還是墨色身影?總之,是一道魔威滔天的身影,從他面前一閃而過,或許也未曾正眼瞧他吧?畢竟他想不起來那張臉應該是什麼樣的,也想不起來那人的眼神應該是如何的。
反正那人掠過,他就死了。
在這場莫名的死亡之前,他曾衝動做了一件事,一件令他後怕,所以頭也不回逃離現場的事情。
本以為逃離九重天的天之上就沒事了,可是才回到了九重天,緊接著就是那滔天的魔威降臨。
同他一樣在迷迷糊糊中飄盪起來的神魂還有好多好多…
多到他有些害怕。
為什麼突然間這麼多死人?
離體的神魂在一段短短的適應之後就能逐漸視物,因此除了一開始觸目所及都是魂體之外,四周的景物慢慢清晰了起來。
這是…九重天,依舊是那個在連番大戰之下幾乎沒有完好之地的九重天。
不同的是這鋪了滿地的紅。
屍山血海。
他真正目睹了什麼叫做屍山血海。
他突然感覺到一陣心慌,還有一陣心痛,最重要的是一陣迷茫。
他…做了什麼?…他…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這是…他一手導致的結果嗎?
帶著這般困惑,他跟隨著一種冥冥中的牽引,入了輪迴界域,然後被送下了晦黯深淵,在深淵裡承受著深入神魂之中的侵蝕之苦時,他開始清醒。
岑生總算清醒了。
岑生想起來很多事情。
岑生思念著令他魂牽夢縈一生的華胥。
岑生思考著如今自己已死,華胥再也等不到他入夢境,該要怎麼辦呢?
岑生也回想起自己出手襲擊九重天的天之上那道紅色身影。
岑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想的,怎麼就敢出手襲擊?最重要的是,怎麼就成功了?
然後岑生想不明白後來發生了什麼,為何九重天血流成河?為何有魔威肆虐?他又為何…瞬息就死去了?
深淵的侵蝕很痛苦,初時岑生也曾經逃走,但當他知曉這深淵之上的臨淵台,只能逃離那種痛苦,卻也令神魂永遠不得離開,他就心甘情願的回到了深淵之中。
因為岑生想要尋一個真相,也想要尋一個再入夢境的機會,他心中放不下一個人,放不下那個他為之取名為華胥的紫衣身影。
岑生被拘提出來,投入了幽冥地獄之中。
岑生有些不明所以,他不理解自己的孽報因果何來?
但岑生在幽冥地獄洗孽洗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經失去時間的概念,但他通通忍耐了下來,即便日夜受紅蓮業火與青冥聖火灼燒,但岑生始終沒有祈求聖火的憐憫,因為岑生心中有著執念。
岑生的執念,令他奇蹟般的熬過了不太可能熬滿的刑期。
岑生自幽冥地獄洗完孽,來到了魂城。
一開始的時候,岑生是很遲緩的,沒辦法有太多的反應,神魂陷入一種幾乎空白的狀態,那是在長期的痛苦折磨之下造成的意識斷片。
但聖人的神魂畢竟是不散滅的,只要時間夠久,終能慢慢恢復過來,隨著時日過去,岑生陸續回想了起來,又逐漸有了思考。
岑生走出了他的居住地,開始與其他神魂交流。
於是從同樣死於那場九重天殺戮之中的神魂口中,岑生拼湊出了當天發生的事件過程,又從一些後生那裏得知後續的狀況。
岑生震驚了。
他首度對自己產生了巨大的質疑。
他一直覺得二位神君是渾天自由發展的最大阻礙,也一直認為那天之上的屏障就是一種牢籠。
可…那竟然是天道嗎?是渾天的天道?他們…做了什麼?他做了什麼?
岑生一直以來覺得自己在做對的事情,卻直到如今才發覺他是罪惡的那一方。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他背負了滔天的孽業,要在幽冥地獄中洗孽如此之久,又同時要受聖火懲罰的緣故嗎?
更後來,岑生從一些老前輩口中知道只要成就至尊就能踏出天之上,走入天外,岑生不只質疑自己,還深深的自責。
岑生既困惑又懊悔,他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魂城之中的神魂時代跨度極大,而岑生就這樣不斷的與人交流,他漸漸還原出所謂的真相,漸漸明白自己犯下多麼不可原諒的過錯,但始終有一個困惑無法解除,那就是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夢境之中的奇遇到底是什麼。
這是岑生心底難解的迷,岑生心底的執著。
華胥究竟是不是僅僅是一場夢?若是,為何獨獨是他會有這般荒誕不經的夢?
若不是,華胥究竟是什麼?華胥是否在欺騙他?華胥…有沒有真的愛過他?
岑生洗淨了孽業,但岑生有罪情,岑生無法放下,他不願意進入輪迴,不願意接受洗魂,於是他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在魂城之中徘徊。
故而當消失了一陣子的司判又冒出來的時候。
先是被相擁而視、自顧自卿卿我我的兩個人強塞好大一把狗糧,他不禁先罵罵咧咧嫌棄了幾句,旋即又露出很怪異的神色,引來帝琰與荒玥的好奇詢問。
『那個…就是那個岑生,他就在魂城這裡呢!』司判如此說著。
帝琰詫異了,『還以為會在臨淵台,難道他是承天命所以身無孽報?』帝琰的問話到後來有些隱隱怒意。
因為有一種承應天命而降生的人,是專門在世間造下劫難,故而不受孽報因果纏身,若岑生真是天道故意安排的人,帝琰可能會怒而直接拆了渾天…
幸好司判很快就搖了搖頭,『不是,他在晦黯深淵待了三千年左右,被提去了幽冥地獄洗孽,受紅蓮跟青冥一起洗了六萬八千多年啊!』司判的語氣忍不住帶上一點敬佩,實在是…這岑生也太能忍了!實非常人可及!
『所以說,他洗淨了孽業才過來的,然後一直拒絕進入輪迴,所以現在還在魂城裡面。』司判說完之後,猶豫了一下,又說,『我帶你們一起找過去吧,先把這頭號目標一起解決了如何?』
岑生在最近幾千年來逐漸離群索居,比較少外出走動,多半時間都在院子裏發呆,所以當他望見遠遠有三道身影朝他走來的時候,一下子還回不了神,待得身影越來越靠近,岑生的嘴也不自覺張大了,面上顯露萬分驚愕的表情。
一道悅耳好聽的聲音響起,『你就是岑生?』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這三道身影,岑生就是本能地知道那是誰了,於是當那紅衣麗人問出此言時,岑生也同時面露慚愧之色,豪不猶豫就跪地深深叩頭,一邊叩一邊喃喃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知錯了…幸好玥神君沒事了…昔年我錯了…真的錯了…』
荒玥無言了。
但帝琰有些慍怒,他冷冷地說,『悔悟也沒用,你犯下的罪過太大,萬死都難償還,就算你撐過了洗孽也一樣!』
『岑生明白的…這麼多年來,岑生已經明白自己錯的荒唐,錯的離譜,不管二位神君要怎麼懲罰,岑生都能接受的。』岑生依舊跪著,低伏於地。
司判不清楚事情始末,只能在一旁靜靜地看。
『本尊的玥兒,因為你而真的死過了一回,這片天地,因此而紛亂了十萬年,你可知渾天之界為了你的錯誤,付出過多大的代價?』
『初時…是不知的,但我在這魂城中待了很長的歲月,漸漸也知道很多事,明白了自己昔年的愚昧……岑生不欲為自己做任何辯解…』岑生抬起頭,目露迷茫之色,『唯獨有一困惑,岑生…有一夢,此夢也是導致岑生做下這一連串事情的原因,但無數年來無人能夠為我解答這場夢境為何,不知道尊神能否聽岑生一說?』
荒玥輕嘆了一聲,『唉,天之外,尚且有廣大無垠的世界,族類繁多,其中有名為惑之妖魔,這一族中有一支脈,稱為夢惑,擅以夢境蠱惑人心…你…且說說看你的夢吧,本尊也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岑生再度述說起他的故事,說起他成仙後入了夢境,直到踏上至尊路,成就半步至尊,然後自那天之上返回後,開始不可自拔的產生了那些想法,最終又如何一步一步,將自己、將至高天、將整個渾天都推入分崩離析的毀滅當中。
總算補全了最後一小塊拼圖,徹底明白事情始末的荒玥與帝琰都十分感慨。
而司判則是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這看起來很老實的岑生,竟然做出過那樣驚世駭俗的事情,他想像了一下徹底魔化的帝琰,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用力吞嚥一下口水,輕輕甩了甩頭,不敢再繼續想像下去。
帝琰說道,『渾天之界吸引諸多界外生靈的好奇,妖魔當然也很想進來,但妖魔與渾天的本質並不相合,故而排斥力道強烈,本尊與玥神君也曾在天之上攔下過許多試圖闖進來的不同族類妖魔。』
『故而那夢惑肯定是希望你去打破界域,也從中做出了誤導,但你想問那夢惑究竟是否真心,本尊卻是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岑生終於確信了華胥不是一場夢。
然而他的華胥一夢,也徹底醒了。
岑生沒有放下全部的執著,但他已經準備好可以進入輪迴,可他只是平靜地請求尊神降下懲罰。
帝琰最終並未將他的神魂收入雷火幡,也未曾將之打散,他只是這般說著,『既然能經受洗孽之苦,想必雷火的懲戒對你而言也不算什麼了,打散神魂也不過是便宜了如今想求個解脫的你。』
『曾經大夢之輩,如今一朝夢醒,便罰汝永遠做個清醒人,永不得再入輪迴!亦永不得散滅再造!』帝琰如此說道,聲音威嚴。
『岑生,你將枯守於魂城,直至神魂磨滅,徹底消亡,這就是,吾對你的裁罰。』
整個輪迴界域都響起輕微的地鳴,似乎在呼應著帝琰的話語。
岑生的夢醒了,而渴求入夢的岑生將在他的永恆之中永遠清醒著。
這便已是最殘酷的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