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創短篇小說
* 中年男子與男孩的海邊故事
這樣炎熱的海,像是要把人燒死,好重頭來過。 彷彿一切真能重頭來過。
海面上粼粼的波光,像白日落下來的餘火,一鼓作氣把整條海岸線燃燒起來,氣溫高得讓人難以忍受。
站在日頭下深呼吸,只有一道道滾燙的熱氣襲來,肺裡鑽進了一整個夏天被曝曬過後死去的空氣,腥鹹、熱臭的味道。
這樣炎熱的海,像是要把人燒死,好重頭來過。
彷彿一切真能重頭來過。
夏天已經來到最後一個月,意味著老王已經在這海邊小村住了好一段時日了。
他打從退伍之後就進入製罐工廠的品管實驗室工作,一待就是二十年,職業生涯筆直得毫無波瀾。
製罐工廠裡每天充斥著轟轟作響的機器運轉聲,把老王的耳膜也刻印上了固定的旋律,壓製大型鐵盒的聲音是沉悶的,小瓶蓋是清脆的,如此交疊反覆,演化成一種只有他明白的精確度。剛離職的頭幾天,一到上班時間耳朵裡還會自動聽見細細碎碎的機械響動,喀啦喀啦……讓他幾乎要懷疑自己精神可能出了問題。
老王先前的工作內容是檢視一批批剛沖床完成的罐頭,每一片接合處、版面塗佈和形狀,把那些圓的方的沒有生命的小東西看出花樣來,接著在檢驗單蓋上紅色合格章,此後這些金屬罐頭會被運往不同的工廠,裝填進不同的產品,成為一個新的物件,抵達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為此老王曾經在大賣場的食品罐頭區站了很久,佝僂著背看放在貨架最底層的鳳梨罐頭,那種最樸素的,只糊了一圈標籤紙的罐頭,這樣形狀的罐頭他看了成千上萬個,然而他無法辨認這個鳳梨罐頭是不是曾經從他手裡經過,由他蓋上紅色的合格章,這好像在告訴他,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
他突然感到一陣不寒而慄,自己一輩子就只能這樣了,注定每日耳朵被敲打,肺裡充滿有機溶劑的氣味,成為被壓圓壓扁的一件死物。
他必須從這種歲月製造的黑洞裡脫逃出來。
***
老王選了個週末早晨對妻子提了離職的事。
妻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聽見了什麼無稽之談。
「離職之後要做什麼?」妻子問道。
他們一起生活了幾千個日子,妻子了解他,了解他平平無奇的工作、生活習慣,和他向來不會選擇冒險的心。
「還沒想好。」果不其然老王搖了搖頭,眼神有些迷茫,似乎知道自己這樣說有些莫名其妙,便補充道,「總之不想繼續待在工廠了,想過點自己的生活。」
「那我也想過自己的生活。」妻子一聽嗤了聲,也賭氣道。
老王心知這又會是一段無疾而終的談話,本來以他笨拙的口才,也不知道如何對妻子陳述自己心中無法壓抑下來的躁動。
他們長期以來過著無效溝通的日子,各自上下班,一日三餐只有晚餐是在同一張桌上吃的。有時是黃昏市場帶回來的熟食,有時是妻子簡單做的三菜一湯,在飯桌上如同履行夫妻義務的儀式,誇誇這道菜好吃、說說那盤肉油放多了,僅此而已,總歸是比在床上更輕鬆一些。
兩人自相識到決定順著世俗應有的行程表結婚至今,幾乎不剩下什麼共同話題了,最密集的溝通期似乎是在結婚前後的日子,討論婚宴方式、雙方親戚、人生規劃,大到祖墳安在哪兒,小到請帖的字型,都是熱熱鬧鬧、有來有往。
真正安定下來,兩人卻彷彿搭伙過日子。
也不知道是上天刻意為難他們,還是實則幸事,他們之間沒有孩子,也沒有飼養寵物。
如此一來,安靜的日子更安靜,漫長的時間更漫長。
在提出離職惹得妻子不高興之後老王倒也有些許愧疚,連著幾天買了早點放在餐桌上才去上班,或者在下班時順路帶兩杯咖啡回來。
可惜他好像打開了妻子的某個開關,為彼此的關係劃下一道凌厲的分界線,鎮日雕鑿分開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我想回老家住一段時日。」妻子這麼說起的時候,他倆一人一側地坐在客廳沙發上。
老王久久沒應聲,好一會兒過後,才從喉嚨底發出細碎的咕噥聲,含含糊糊說不成句。他不知道自己該提出挽留或者大方地祝福妻子生活愉快,明明自己才是想離開的那個,卻被妻子搶先了說去。
最後他放棄發表什麼情緒,拿起小茶几上的選台器,摁開電視,開始漫無目的地轉換頻道。
從第一台轉到一百台,後面全是購物廣告和宗教頻道,他繼續按著,彷彿他工廠裡壓蓋成模的機器,一下一個罐頭,落進無知無覺的黑洞裡。
妻子已經無心去聽他的回答了,從沙發上起身,挽了挽自己的頭髮,淺淺噓了口氣。
四十多的女人頭髮已經花白,可她有自己的工作,辦公室裡有一些年輕妹子成天打扮得花裡胡哨,這讓她還是在乎門面的,一旦冒出白髮根就會上美髮店重新染過。
她看了老王一眼,轉而坐到餐桌椅上擺弄自己的手機,把手機面板敲得咚咚作響。
那道眼神老王太熟悉了,目光很長,像一個慢鏡頭鋪滿了他這麼多年來每一個日子。
怎樣都好,他不在乎了。
「隨你吧。」老王把頻道停在某個音樂台,老套的海灘情侶追逐打鬧畫面和不合時宜的歡快歌聲,在客廳擴散開來。
***
決定這件事之後,一切比想像中輕易許多。
嚴格來說老王的經濟負擔不重,對於物質的慾望也不多,他只需要一艘能將他帶到遠方的引航船。
聯絡租屋仲介看房的那天,約的是上午十一點鐘,老王天濛濛亮就起床了,像個要參加秋季旅行的小孩子,情緒過於豐滿,導致後半夜翻來覆去再也無法入睡。
他索性起床洗漱,把自己打理得清醒了,慢悠悠踱了幾條街,到便利商店買了個三角飯糰和冰美式當作早餐,結了帳之後才覺得自己混搭得挺莫名其妙。他平時不這麼吃的,西式早餐必定是咖啡和麵包,鹹食就該配豆漿,他打破了自己的規律。
城市裡一貫地悶熱,走幾步熱氣就慢慢蒸上臉頰,夏蟬和白頭翁交錯地嘈嘈叫著,他覺得心頭也有一些嗡嗡嘈嘈的紛亂。
他沒有立刻上樓,坐在大樓中庭的花圃墩上把飯團給吃了,期間幾個早起外出的鄰居朝他打了招呼,他也溫溫吞吞點頭回應,其實那些鄰居他至多只認得臉,並不真的熟悉。
這間在市中心的屋子是早年揹房貸買下的,買得早倒也沒經歷到買不起房的窘境,如今房貸早已還完,那金額換做現在,大概只夠買兩個停車格。
大樓的外牆已經很舊了,泥灰色牆面像一片烏泱泱的黑雲,老王眨了眨眼,覺得大樓像是隨時要傾倒下來,壓垮他不怎麼堅強的心志。
其實他從來沒想過事到如今會是一個人吃早飯,一個人離開長久以來的居所,妻子說走就走態度比他還要果決。在某一刻他和妻子都變成了與年輕時截然不同的人,無法辨認對方,也無法心平氣和討論一件事了,與其不停忍耐,不如就算作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提起勇氣,再變一次不同的人。
落腳的海邊小漁村距離老王原本居住的市中心只需要一小時車程,他曾造訪當地熱門的觀光海水浴場,卻未曾注意過有個會與他有如此緣份的角落。
幾年前市政府曾有意把此處規劃成觀光漁港,無奈人口少、腹地也不大,假日才偶有零星的衝浪客造訪,使得這沿海小村至今依舊保留純樸的模樣,沙灘也難得地乾乾淨淨沒有汙染。
對老王來說,只需要一個小時,就能把習以為常的生活完全地劃開。
選定的屋子離海很近,和沙灘只隔著一條馬路和一堵防波堤,海浪拍打上岸的聲音分外清晰。浪沫被推上沙灘,乾涸在金色的沙礫間,再從更遙遠的海上湧過來,宛如一首永不止息的樂曲。
磨石砌成的小平房沒經過翻修,保留了它年逾半百的顏色,灰撲撲地,外圍有一圈小院子,不用擔心自己那輛日產小車沒地方停。
紅磚矮牆邊的盆栽因為疏於照料,枯死得只剩下指節粗的枝幹,看不出來原先是什麼植物。
這樣的環境老王挺滿意的,安靜獨立,像一座屬於自己的小莊園。
屋子是他上租屋網站無意間看到的,租金便宜,屋主刊登的租屋廣告也十分幽默。
屋況介紹上寫了「海景第一排,傢俱齊全,生活無聊,適合詩人……」,這讓老王沒有考慮太多就下定決心要來到這個陸地的邊陲,他從未在海邊生活過,家鄉也和海毫無關係,這反倒讓他覺得可以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如命運不經意地投向他。
租屋仲介比約定的時間遲了十分鐘,年輕人擱著頂半罩式安全帽,繫帶也沒扣好,50c.c.摩托車動起來的時候像是要解體,直發出喀啦喀啦的噪音。
對方一看就是海港人的模樣,皮膚被海風醺得黝黑,腥鹹的海味像是浸泡過他每一吋皮膚,走過來就帶著漁港的氣息。一咧嘴,倒是笑得靦腆。
「歹勢啊王先生,剛從漁港過來,那邊工作耽誤了一下。」他從褲兜裡拿出鑰匙,一邊開門一邊說道,「我昨天來打掃過了,如果覺得合適你可以直接搬過來,裡頭冰箱、電視……什麼家電都有,廚房也能用,這間不是長期閒置的房子你免擔心,就上個月,老屋主被兒子接到市區住了,說是老人家看病方便……老屋子空著沒人氣,怕壞才找租客的。」
對方的話又快又密,絮絮叨叨國台語夾雜說個不停,像極了早晨遇見的白頭翁,仲介手裡繞著圈的鑰匙串,像白頭翁嘴裡啣住的枯草,在老王眼前嗡嗡地直打轉。
老王心想,這就是截然不同的生活,比自己鮮活的那種人。
***
「或許會這樣一個人到最後。」
老王最近常常有這樣的想法,一旦這種想法冒出來,確實會有無處著落的恐懼。最近孤獨死的新聞層出不窮,他無法抑止地去揣測,當人成為一塊無人知曉的腐肉,徒留在世界最邊緣的角落,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
每天早晨醒來都要花上幾分鐘重新省視已經不同以往的處境,像一個孤獨的倖存者,需要時間平復這種恍惚。他安慰自己,其實並不算失去太多,比起沉悶的工作環境和一灘死水的婚姻,這樣的舉動像是去追尋一位透明的情人,總要為此付出代價。
值得慶幸的是,耳邊的聲響已經從機械噪音徹底換置成了海潮聲,平緩又規律,偶爾還有小燕鷗啼叫的銳響,大自然的聲音總是比機械聲要令人愉悅一些。
老王與親戚朋友算不上常聯絡,似乎也習慣了現代人特有的聯繫方式,在社群平台上張貼幾張照片,連「一切安好」這樣的文字都省去了,總之能知道還活著就好;分居的妻子各自過起自己的生活,一切都頭也不回地向前。
在老王把自己閒置了兩週之後,周遭環境已經熟絡得七七八八。
小地方沒有大型超市,要買生活用品只能在漁港附近的𥴊仔店;信仰中心是面朝大海的一座土地公廟,除了初一、十五沒什麼人會造訪,廟公在上午的時候會拿兩塊長板凳併起來,四仰八叉地在凳上打盹兒;和自己最近的鄰居是左手邊的綠瓦房子,裡頭三代同堂,大大小小一輩子沒離開過漁港。
自己住的屋子則是在堤防的最尾端,再過去就是海,一望無際的海。
這些零零碎碎填滿老王的生活,並不工整地攤在他面前,他無法再用從前那種目光去檢視每一個物件正確與否,新的事物像不同的小石塊,在他的日子裡滾動。
老王溫溫吞吞的模樣其實像個讀書人,漁港裡多的是粗言粗語的討海人,見著他這樣穿著整齊,皮膚還沒被曬得發紅的中年男人,總要客客氣氣與他說話。
一回他在早市裡買些食材,被三三兩兩的攤販圍著閒話,賣水果的老闆娘一邊秤著他選的紅蘋果,一邊露出惋惜的神情,把裝好蘋果的塑膠袋遞過去的時候寬慰道,「我們這地方很好的,你就安心住下來,不管有什麼困難都會過去啦!」
老王聽得雲裡霧裡,當時只是笑著敷衍了幾句,到後來才知道婆婆媽媽議論的是獨自住到鄉下的男人,若不是受了什麼打擊,就是身體出了什麼毛病。
「還年輕哩,真可惜啊……」被這麼看待老王哭笑不得,卻也沒有特意去糾正什麼。
也多虧了老王這一副老好人模樣,在小漁港裡不費力地找了份工作,每週花幾天時間到漁市打工,有時是幫忙整理漁獲,有時是頂一下班,不算太輕鬆,好在累了就能回家沖涼,賺的錢不多,也就是填補餐食日用品的花銷,總歸減少一些坐吃山空的壓力。
遇上那孩子的時候日頭正烈,所有生物都忙著躲避暑氣,路面上非常安靜。天空沒有一片雲,天色艷麗得咄咄逼人,彷彿能吞噬一切,其他顏色都顯得寡淡。
老王剛從漁港回來。
連日高溫讓港邊人們全都懨懨地,沒什麼心思工作,手腳慢頓了許多。他幫著把一些海鮮乾貨裝箱,一小簍透抽打了冰,就能打道回府了。
返家途中他順路在𥴊仔店停下,從冰箱裡拎了罐運動飲料,又習慣性走到罐頭區看幾眼。
小地方𥴊仔店不像城市裡的連鎖超市,沒有五顏六色的高級罐頭,進貨最大量的是下飯的醃漬物,純樸的海港人只認明他們熟悉的老品牌,尤其醬瓜、水果罐頭那類的,新創牌子大多賣得不好,這還是在港邊幫忙裝乾貨時熱情的𥴊仔店老闆所講述的門道。
鐵架上的罐頭排列整齊,雖然選擇不多,零零總總也擺滿了一整面貨架。老王彎腰揀起他熟悉的扁平型鰻魚罐頭仔細端詳。
店內燈光昏暗,他不得不懟到眼前擠眉弄眼地看。
小角方形罐,這種罐型在邊邊角角的地方最容易破損,因為裝填的是食物,要經過高溫殺菌,對漆料的要求也高,這些他熟爛於心的條例,令他將那小罐子拿在手裡把玩,近乎出神。
「那些到期日都是最新的,過期的罐頭我們會退回給廠商啦你可以放心。」收銀檯裡傳來聲響,脆生生地,如同悶熱天氣裡的一道輕雷。
「啊我不是看日期……」老王被那聲音激得手抖了一抖,連忙回過頭,發現看店的不是平時的阿榮老闆,老闆總是穿著黑色汗衫,露出壯實的上臂,在櫃台裡用平板玩線上麻將。
那孩子從櫃台裡走出來,是個身型嬌小纖瘦的男孩,一雙眼睛亮晃晃地,嘴角有很淺的笑窩,似是少年,又已經褪去幾分少年的稚氣。
「之前沒看過你,來這裡旅遊的?」男孩好奇心很重,往老王的方向湊了湊,卻又看不出那罐頭有什麼門道。
「我剛搬來,之前也沒看過你,阿榮今天翹班了?」老王抿了抿嘴,對方很顯然不是住在海港的孩子,他的皮膚白皙,沒有曝曬過後的紅斑,說話也不似港邊孩子鬧哄哄,是很好聽的輕聲細語。
「阿榮哥載阿公去洗腎啦,大概一整天要耗在醫院了,我幫他看店。」男孩指了指老王手上的罐頭問,「這罐頭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問題,我以前是做罐頭的,就習慣拿起來看看……」老王咧了咧嘴,露出幾分尷尬的面色,想來這舉動對其他人來說是十分古怪的。
其實他也算不上什麼做罐頭的,不過是在製罐工廠裡,看一片又一片鐵皮被壓製成型。
「啊、是做那個嗎……給每個罐頭印上標籤和有效期限。」男孩說,手指在貨架上跳躍,一整排罐頭被他用指尖一一輕點,像水鳥在海面點水,輕盈又活潑。
「不是那部份……」老王想解釋,卻又不知道怎麼向一個外行人解釋,他的工作不過是完成一個罐頭最初始的環節,以他的口才很難一下子說分明。
「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吧,堤防最後一間屋子的租客,阿榮哥說過那家的阿公被兒子接到市區住了,新來的是個都市男人。」男孩倒也沒想追根究柢,他眨了眨眼,朝老王伸出手掌,「你要那罐嗎?二十五。」
***
老王是被窗邊窸窸窣窣的聲響吵醒的。
臥室的床靠著窗,昨天夜裡下過一陣小雨,他半夜起來把冷氣關了,留了個小縫透氣。那動靜讓他下意識以為屋裡進了賊,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像一隻飽受驚嚇的彈塗魚,末了又自己覺得好笑,這破地方連現金都沒放多少,有什麼好偷。
他慢悠悠下了床,一氣呵成地換了外衣,進浴室擦了把臉,牙刷塞在嘴裡邊刷牙邊踱出房門。
陌生腳踏車斜斜倚在紅磚牆邊,白色T恤的男孩正蹲在早已荒廢多時的長方形盆栽旁哐哐鏟著土。
男孩貼在後頸的髮尾被汗水浸溼,兩片肩胛骨不停搧動,整個人像一團冒著熱氣要騰起來的小火球。
老王認出他來,是𥴊仔店的孩子,他專心於自己手上的工作,遲遲沒發現老王在觀察他。
老王猶豫了好一會兒,始終沒想到怎麼叫這小孩兒。「弟弟」、「小朋友」顯得太小,「阿榮家的孩子」又好像不怎麼禮貌,他總會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糾結,像挑剔罐頭上的掉漆。他看著男孩的背影,心軟軟地,覺得倘若自己剛結婚就有孩子,或許已經跟他一般大了。
老王叼著牙刷,覺得嘴巴裡的泡沫都要變苦了,只能急急忙忙回屋把牙膏漱掉。對於這讓他感到迷糊的孩子,老王覺得自己表現得失去了中年男人的穩重。
重新打理好自己,老王到男孩身邊,怕自己驚擾到專心致志的人,先清了清喉嚨,又晃蕩了幾步才開口,「你在做什麼?」
「吵到你了嗎?」男孩頭也不抬,嘴邊噙著淺淺的笑,他的聲音很輕柔,為悶熱的天氣帶來一絲和緩,「我快弄好啦。」
老王蹲下來摸了摸盆栽,已經覆上一層濕潤的培養土,鮮麗的黑土色,有被仔細翻動過的鬆軟。原先枯死的樹枝連根拔起扔在地上,長方形的盆裡不知道被種進了什麼。
「這裡頭種了什麼?」老王問道。
「芒果種子,不知道明年會不會開花。」男孩鋪平了最後一鏟土,揚起臉道,「原本想種在阿榮哥的店門口,後來想想,當作歡迎你來到這裡的禮物。」
男孩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太過明亮,讓人無法去思考他這麼做的原因,只知道善意被鋪天蓋地落在這塊小院子裡。
老王深深吸了口氣,平復一時間心頭翻湧起來的情緒,他許久沒有與什麼人交心,甚至交流了,和這小孩兒僅僅是一面之緣,對方卻來捧來滿懷的天真爛漫,仔細栽植進土壤裡,要它生根、恣意滋長。
「我以前放寒暑假的時候常常來找透抽阿公,就是你這屋子原來的主人,他年輕的時候也是討海人,我們這裡通常是擅長捕什麼魚、賣什麼東西就被叫做什麼。」男孩站了起來,抿著嘴搥了搥發麻的腿,種植盆栽這件事他已大功告成,心情似乎很好,被熱得通紅的皮膚也沒蓋住他的笑意。
他收拾著帶來的工具,把鏟子放到腳踏車籃裡,又用鞋尖撥了撥落到地上的土屑。
「進來喝杯水吧,你熱得滿頭大汗的,手也洗一洗。」老王搓了搓衣角,像是生怕留不住人,急忙說道。
男孩也不推辭,跟著老王進屋,借了洗手間把指溝裡的泥土洗乾淨,又用水潑了潑臉,臉頰上的熱汗消去了大半,只是T恤前襟濕得更厲害了,像從水裡撈起來似的。
老王還在廚房翻箱倒櫃,弄出大把金屬碰撞的聲響,若是再不阻止,快炒鍋都要被他給翻出來。
「你別忙啦,白開水就好。」男孩朝著老王喊道。
老王這才拿了兩隻馬克杯,往裡頭扔了紅茶包,茶汁還沒泡開,淡淡的褐色像煙絲一般散開來。
「來不及燒水了,冷泡一下就好。」
男孩又抿著嘴笑,看了老王一眼,拿起水杯就猛灌了一口。
老王注意到他圓圓的眼眸子亮極了,小動物似地,有一種機敏的狡黠,像在風裡的小鳥兒、在水缸裡的紅金魚。
妻子在很年輕的時候也擁有這樣明亮的、叫人神往的眸子。
「你是𥴊仔店阿榮的弟弟?年紀差這麼多啊?」老王也拿起自己那杯茶,淺淺抿了一口,果然茶味很淡。
「堂弟,我看起來年紀那麼小嗎?」男孩大笑起來,「我今年都大學畢業了,你可以跟其他人一樣叫我小白。」
「《蠟筆小新》裡面小狗的名字。」老王跟著笑了起來。小白,他在舌尖咀嚼了一番,這小孩兒的模樣確實像小白,一咧嘴就會蓬鬆地舒展開來,棉花糖似的那種小狗崽。
小白的年紀著實讓他有些訝異,原先以為至多是高中畢業的暑假到鄉下渡假的,或許是北部孩子顯得與人應對更老練一些,沒想到對方早已不能稱作是孩子了。
「我小時候也常常來這裡,因為這是堤防的最尾端,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已經是騎腳踏車能夠抵達的最遠的地方。」小白摸了摸屁股下的藤椅,慢悠悠地說,「這個也沒變……玩得累了就跑進來往透抽阿公的椅子上一躺,我很擅長串門子對吧。」
這屋裡的陳設老王沒變動過,他只是租客,不好隨意移動原屋主的東西。聽小白的語氣裡似乎有一種遙遠的懷念,他對這間泥灰色小房子情感深厚,或許這裡有他的童年。
「蠻特別的喜好,我這幾天看那些孩子都成群結隊在港邊撿小魚小蝦玩,大熱天的也不怕中暑。」老王笑道。
小白微不可察地輕呼了口氣,歪著頭小聲地說,「可能因為我跟透抽阿公一樣寂寞吧。」
他的聲音很輕,讓老王渾身顫了顫。老王突然意識到,他在不經意間繼承了那位未曾謀面的老人經年累月的孤獨。
屋子裡的光線不是太充足,僅僅靠著幾盞青白色的日光燈照明,不開冷氣的時候屋子裡會被一種黏膩的海潮味覆蓋,全是一些陳舊的,失去生氣的樣貌。那位年輕時曾經開著漁船、見過風浪的討海人,在日漸衰老、子女全都離巢、無人相伴之後,竟是如此孤獨地停佇在這樣的地方。
這種感覺被他痛苦地反芻著,幾乎激起一陣胃酸。
「你會在這兒待到明年嗎?」小白突然開口道。
老王愣了愣,對這突如其來的提問有些摸不著頭腦,一方面他是真沒想好,房子約簽的是半年,他朝小白聳了聳肩,用一種同他來時一樣迷茫的神情答道,「還沒有決定,怎麼了?」
「那顆種子,我之前已經把殼剪開浸水,芽長出來一些了才拿來種的,長成樹應該是沒問題,你最好要常常澆水,天氣太熱了很缺水份的,幸運的話明年這時候就能有健康的芒果樹,再久一點就有芒果能吃……」小白絮絮交代著,像是為這顆種子規劃了個非常美好的安排。
老王聽著他的話思緒卻開始飄遠,他要長久地住在這裡嗎?他想起這個夏天經過他手中的漁獲,形形色色的討海人們,在社群軟體上張貼海景照片時文章底下只按讚不留言,彷彿藉由這種觀察在嘲笑他的親友。
還有他的妻子,年假休完之後已經回到原本的工作崗位,唯獨沒有對他提出任何質問。他們因為受不了這種相處模式才分開的,一切的懸而未決好像在此時才重新清晰了起來,應該要徹底分開嗎?還是認個錯回到正軌,見過這樣的一片海,他如何把心裡這片海抹去得無影無蹤。
他又看了看小白一半稚嫩一半靈巧的面容,小白對他庸人自擾的處境一無所知,只是把一些溫柔和天真傾倒出來。
老王掀了掀嘴皮,一時間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
小白見他不再說話,機靈地改口道,「沒辦法等到它開花也不要緊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老王想再說些什麼,小白卻起身擺了擺手往門邊移動,「我一早就出來,還沒給大白準備早飯,得回去了。」
「大白是誰?」老王疑惑道。
「狗……」小白翻了個白眼,在老王的笑聲中蹬上腳踏車,頭也不回。
***
為了感謝小白的禮物,老王特地託朋友從南部寄了一箱愛文芒果。
紅澄澄的果皮,一打開紙箱就有濃郁的香甜飄出來,長時間聞著海港腥鹹的味道,果香氣顯得格外珍貴。
老王捧著那箱芒果到𥴊仔店,阿榮坐在店裡,撐著臉百無聊賴地看鬧哄哄的政論節目。
「阿榮、小白在嗎?」老王打招呼道。
「樓上,大概躲在房間裡看小說吧。」阿榮有些訝異地挑了挑眉,指著店鋪後方。
狹長的樓梯被一個個紙箱遮擋住,有些是店裡放不下的庫存雜貨,有些是沒整理的空箱,顯得空間更加擁擠了。
「我喊他下樓。」阿榮興致勃勃地走到樓梯口,放聲喊大道,「小白下來喔!呷便當囉!火燒厝囉!」
在阿榮的大呼小叫聲中小白很快地下樓,把樓梯踩出叮叮咚咚的震響,他穿著寬大的T恤和皺巴巴的運動短褲,頭髮也亂糟糟地,側身經過阿榮時呲牙裂嘴地白了他一眼。
「在睡午覺?」老王笑著問。
小白揉了揉後腦勺,打了個誇張的呵欠,明白著扯謊,「沒有,在看書啊……這是什麼?」
「芒果,朋友從產地寄來的,一起吃。」老王把紙箱打開,香味一下子盈滿了整間店。
「這麼客氣……」阿榮湊過來看了一眼,從冰箱裡拿了罐綠茶遞給老王,「那小子是不是又跑去你家串門子了,他每次放暑假回來就喜歡到那裡閒晃,小時候我哄他,那麼喜歡那裡,以後賺大錢了就在透抽阿公旁邊再蓋一間房子,想不到他居然哭鬧起來,說那樣就不是最遠的房子了,你說好不好笑!」
「很可愛。」
老王憋著笑看了小白一眼,他正惡狠狠地瞪著阿榮罵道,「不要拿小時候的事取笑我!」
「今天不用去漁港工作?」小白從冷凍櫃裡拿了支冰棒,朝外頭走去,𥴊仔店外頭架了彩色大洋傘和長凳子,給客人乘涼用的。小白坐在板凳的一頭,愜意地撕開冰棒塑膠袋。
「一早去過了。」老王也學著他的樣子坐到凳子上,扭開阿榮給他的飲料。
吹撫過來的海風是溫熱的,平整地熨燙在皮膚上,並不是適合乘涼的好天氣,氣氛卻閒適得讓人感到昏昏欲睡。
「芒果樹還好嗎?」小白問道,像問候家裡的長輩似的。
距離種子種下大概一週多,破土之後小樹芽真的高了一些,長出黃綠色的小葉子,總說海邊的土是鹹的、風吹來也是鹹的,不利於花草果樹生長,但這小芒果種子似乎擁有一些好運的天賦,不免讓人驚訝於它的生命力。
「沒死,我把盆栽移到稍微陰涼的地方了,看起來長大了不少。」老王喝了口茶,輕鬆地答道。
「那就好,總覺得好像給你添了樁麻煩……」小白用力咬下一大口冰,被凍得皺起了鼻子,他舉起沒拿冰棍的那隻手摀住臉頰,發出嘶嘶地哀鳴聲。
「怎麼會?」老王轉過頭看他,這話說得過份體貼了,讓人感到心頭一顫。小白的行為舉止乍看是個自來熟的孩子,但他恰到好處,並不給人踰越的感覺,認識這孩子之後老王偶爾會覺得自己像沒見過世面,如小白一般性格柔軟的人在他一生中竟沒碰上過幾個。
「夏天過後我就要去很遠的地方啦,那棵樹種在那裡,就要麻煩你照顧了。」小白叼著冰棍,從椅子上站起來,踏出陽傘製造的影子。
海風把他寬大的上衣吹得鼓脹起來,烈日落在他周身,把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淡金色的光,像一隻即將起飛的小鳥兒。
「要去沒有海的地方,冬天還會下雪,如果學習得順利的話大概兩、三年能回來吧,到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想想真可怕啊。」小白伸了個懶腰,手掌心往天空的方向高高托上去。
「變成什麼模樣……」老王跟著喃喃念道,這個問題他自問了無數遍,卻遲遲沒有解答,要展開另一種人生,變成另一種模樣是件太需要勇氣的事,最近他一直被這樣的事情推著走,比起他選擇了在此處停佇,更像是這片海選擇了他。
老王也跟著站了起來,朝店內看了一眼,阿榮已經又坐回櫃台內,撐著下顎發呆,室內晦暗的陰影攏著他,動也不動彷彿一尊泥石像,大概打算用這種姿勢度過整個夏天。
向前一步就是小白身側,他用餘光瞄了瞄這個特別的孩子,心想,倘若自己年輕一些,不是已經把人生走了那麼久,而是二、三十歲,能夠很坦率地說話,有很多時間能夠重頭來過的年紀,或許會深深被這孩子吸引吧,成為一隻剛剛破繭的青蛾,盲目又眷戀地汲取這樣溫暖的特質,願意跟著他一起到遠方。
「你會變成一艘小船……」老王呢喃般地開口。
「什麼啊?」小白聽見了,倏地回過頭,困惑又驚訝的表情揉在臉上。
「沒什麼,都會順利的。」老王笑了笑,忍不住伸手在小白蓬鬆的髮旋上碰了碰,軟絨絨的觸感從指尖擴散到四肢百骸,他很快收回手,搓了搓指腹,驅散這份對他太過慷慨的柔軟。
他想,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一片對任何人都敞開的海洋,一個能把什麼都溶解的夏天,曾經厚重的情緒也會變得淡然。
再過幾天的週末早晨,若是一個如今日一般晴朗的好天氣,他就打電話給妻子,或許是邀請她過來玩一趟,或許是鼓起勇氣說一些應該要說的話。
為他已經遙遠的舊日,遞出一份訊息。
(完)
八月的時候寫的,也貼過來試試,到了冬天就不會想要寫海了,會想寫一些充滿風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