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七月的訪客》【Sometimes When We Touch】(下)

閱讀時間約 24 分鐘



#Side C

抱著整沓札記,亞瑟一直讀到深夜也不覺飢餓。

瞟見窗外月上樹梢,積雨雲般濕悶厚重的寂寥溢滿胸膛,教他發不出聲,也不知可以向誰傾訴,只是將簿子整齊地疊在地板上,然後,在一旁的地毯上躺了下來,不管不顧襯衫會因此發皺,像個孩子蜷起身子。彷彿瑪莉姑姑還在的時候。

將那些厚實的筆記本籠統稱為日記言過其實了,裡頭的日期斷斷續續,間隔次序不一,內文不全是生活點滴,即使偶有幾頁寫著麵包店學徒的待辦事項,主軸仍圍繞著一個人,精確地說,是一段起於一九六八年、長達九年的秘密戀情。亞瑟無從分辨那些敘述裡有多少是美化過後的兒女情長,可一筆一畫勾勒出的喜悅、懵懂、不自覺的渴望,甚至是末了曲終人散的黯然,讓他無法置若罔聞,無法忽視一個人身處生命中最好的時光所生的光芒,以及愛。

那才真是少女時代的瑪莉・安斯提活過的痕跡。

昏黃燈光在夜色裡溫軟地覆蓋上他的面容,他輕輕闔上眼,任那些文字捲起的情感浪潮隨呼吸與思緒,在身體裡流淌。




#Side D

安斯提家稱不上富裕,祖輩在工業革命後投入了鐵路事業的文職工作,所幸家族在二次大戰並無帶來太多影響,只是母親開始在附近的報社上班了,也鼓勵瑪莉去上學。

起先,雖然終日坐在桌子前聽老師滔滔不絕很惱人,但同齡孩子間聚在一起還是很好玩——尤其她家裡只有兩個吵鬧不休的兄弟,襁褓中的妹妹又小到不適合聊些女孩的話題——她也喜歡裙裝的制服,所以瑪莉一心一意想在現代中學(Secondary modern schools)學個一技之長,再申請進入護士學校。不料在她進入中學那年,重點中學(Grammar schools)的學制逐步併入其中,加之六〇年代去文法教育的潮流當道,讓比起理論更擅長實務的瑪莉更加吃力,只得說服父母讓自己休學,轉而到親戚的引介的麵包店打工。

老實說,她原本只打算藉此累積一些經驗而已。

畢竟儘管她喜歡跟母親一道窩在小小的廚房裡烤派,喜歡追逐把蛋清和奶油打發的時效,喜歡店主夫婦敦厚的笑容,也喜歡小麥粉的氣味,但那麵包店離家極遠,她每天得要五點出門,在公車與東密德爾幹線往來奔波,十六歲的她壓根兒沒想過要將此作為一生的事業。

然而,自從店主夫婦偶然吃到瑪莉充當午飯裹腹的法式鹹派[1],便將跑腿的雜務轉由收銀的伙計承接,誠懇地問她想不想同麵包師店主一同烘焙。她沒有多想,純粹因為上漲的工資應諾,比起在櫃檯交際,她更喜歡見證發酵麵團在烤爐裡逐漸膨脹成形的過程、感覺那就像魔法一般,遂肩負起塔類、鹹食和糖漿餡餅[2]在內的製作。

不若東海岸主線停靠的城鎮繁華,周遭小鎮的人們因豐富多樣的小點心聞香而來,生意興隆,店主夫婦忙得腳不沾地,卻也笑得合不攏嘴。在這種忙碌之中,他們迎來了年末的旺季:特殊甜品最多的聖誕假期。

店主不是正規廚藝學校畢業的學生,在南方城市的糕點專賣店當了多年學徒,有一些工作歷練後便返鄉開了這個小小麵包坊,因此沒能接觸到樹幹蛋糕[3]諸類技術需求更高的精緻甜點,那對任何對烹飪懷有熱忱的人都是種遺憾,幸而瑪莉的分勞解憂使他有時間鑽研食譜,也放心地放手讓她負責更多的品項。

縱使在廚房的時間增加,親和近人的瑪莉仍是很快與鎮上的居民打成了一片,偶爾碰上幫父母跑腿的孩子,總會讓她想起弟弟,她都會偷偷塞給他們自己做來當零嘴的薑汁蕾絲小脆餅[4],換得孩子們大大的笑臉。即便如此,欠缺行銷的好產品吸引到的客群終是有限,在沒有大起大落的生活中,她終日面對烤箱與糖霜,認識的人事物彷彿已成定局,視野日復一日所見的景色讓少女不免為自己的青春感到悵惘,難道她的人生就是這樣、只是這樣嗎?

那名青年是這種一成不變中最好的意外。

她們在初冬相遇。那天飄著雨,氣溫很低,青年恰恰在打烊前進門。見他渾身打哆嗦,店主夫婦也不計較他面生,連忙招呼他到壁爐前暖暖身子;正在清點甜點餘數的瑪莉也沖了杯熱茶給他,順帶附上兩塊剛出爐的百果餡餅[5]試作品。

年約二十的青年怯聲道謝,解釋自己是來買麵包的,他聽說這裡的千層酥[6]很好吃。店主見他如此驚慌也覺好笑,連聲安撫他慢慢享用,就隨妻子到後場打掃,留兩個年輕人在爐前待著。拉開隔板,隔著爐柵,瑪莉用火鉗翻動木柴——不是他們在火車都在電氣化的時代還追求舊時代的浪漫,而是窯烤麵包主要仍是以柴火導熱,因此伐木也是他們的例行公事——木屑燃燒的滋滋聲、身旁陌生人咬開餡餅的甜美氣味,一切種種都輕易讓她想到那個讓無數家庭齊聚一堂的節日。

哇。忽然,那名素昧平生的青年發出了讚嘆聲,她望過去,與之四目交接。

青年有一雙榛子色的眼睛,看著人時有種莫名的誠懇,好似情感也是透明的。當他問她是誰做出這些餡餅的,見她司空見慣地用手指朝自己比了比,面上的驚艷立刻成了震驚,趁得嘴角的塔皮碎屑格外孩子氣。

「你讓我想起一個女孩,她有兩個——還是三個?——孩子,現在應該差不是三十多歲了⋯⋯」見到瑪莉的神情,那男子立刻發現自己的措辭多不恰當,放下手上的甜點,趕忙解釋:「噢,見鬼的,我不是那個意思,請相信我。那個女孩——咳恩,那位女士是我以前常去的餐酒館的服務生,手很小,膚色很深,襯得一排牙齒很白、非常漂亮。她老喜歡塞一堆好吃的東西給我,我每次都吃不完,但她人真的很好。總之,嗯,讓我想起妳。」

「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她輕聲說了聲謝,又為一個陌生人說自己像是三十歲人致謝感到好笑,忍不住笑出來。

見她不惱,青年也笑了起來,接著說:「她每天都會烤新鮮的派⋯⋯跟妳一樣,我猜。」

她之前告訴我,一塊派的好壞,只要一口就能知道。他道。

「這個我知道,只要一口你就會知道是不是什麼多了——或是少了。」瑪莉接過了話,火光在灰色的眼裡躍動,彷彿是清晨要亮起來的天空。

「對,只需要嘗一口就會知道,這餡餅真的很不得了。一口就讓我想全部吃光,太危險了。」不知名的青年點頭如搗蒜,隨後像是舞台劇般煞有介事地舉起了手上的餡餅,「如果妳做的糕點是書,那肯定是多蘿西・華茲華斯[7]的詩。」

對英倫文學所知甚少、也從不感興趣的瑪莉當時沒聽懂對方說的是什麼,可見他熠熠生輝的神態,她無來由地相信,那定是極好的意思。

青年名作勞埃德,威爾斯人,是皇家郵政某個子公司的約聘員工,被分配到東英格蘭人力不足的分部支援,因此才搬來了這個小鎮。異鄉人的孤獨感讓兩人一拍即合,他倆無話不談,而勞埃德每回品嚐她新作時、臉上從不掩飾的滿足,就像維多利亞海綿蛋糕[8]裡頭那層畫龍點睛的草莓醬,輕易填滿她的心。

勞埃德家境貧困,讓他讀完高中、能找到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已是父母能給他最大的支持,可那無法澆熄他對浪漫主義的熱情。不同於某些半吊子知識份子的傲慢,儘管他在言談中總會引用幾句詩文,卻不教人討厭,好像他是真正用他所知最好的方式、傾盡全力表達。

青春期的少女在暗喜及困惑之間擺盪,因為她知曉那些讓在她心上萌發了什麼,卻無從得知那些是與她相同的東西,抑或是她自我意識過剩的錯覺。

有人說曖昧是一段關係最好的時刻,像是發酵時間恰好的麵包,因為來得太快的成果食之無味,可熟成太久又容易發餿(went sour)。瑪莉不知那用在他倆身上是否合理,可她想像過跟勞埃德的無數未來,而在他終於牽起她的手時,她曾理所當然地想,他會一直牽著自己走過長長的紅毯。

可事實是,他帶她走過田野、山嶺和湖畔,唯獨沒有那條通往家的道路。

不知打何時開始,勞埃德會以一種像是被打擾了的表情婉拒她難得主動的親暱,他不再把她攬入懷裡閱讀濟慈[9]、拜倫[10],或是雪萊[11],言談裡不再有無盡的愛,當他望向她時,眼裡笑裡不再有來自西南方海岸線的明朗;因此,當不諳文學的她在山澗終於讀懂那句「青春的願望都實現了,那些願望因深思熟慮的選擇而成熟,我這個山谷的囚犯,怎能不慶幸呢[12]」,滿膛都是想要向世界傾訴的喜悅,卻在他面前無語凝噎,連帶腳下的溪水都忽地冷得讓人發顫。

當時我們窮困潦倒、前途未卜,但深愛彼此,我以為這就是我們所需的一切了。
直白地說,那是我們僅有的一切,因此後來他並非有意隱瞞,因為它(愛)確實消失了。
We were poor but in love. I thought that's the only thing we needed.
Frankly speaking, that's merely we had. That's why, he ended up not hiding. It was just gone.

有人說,所有愛的開始都是相似的,瑪莉曾拼了命想找出這話的下半句,想知道她們之間「出了什麼錯」,有無任何修補的可能——可壞掉的派就是壞了,作為一個甜點師,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將那些狼藉盡數丟進垃圾袋,但作為一個人,她花了很多年才把這段壞掉的感情放下。

她們沒有惡言相向,只是漸行漸遠,像是一者加入泡打粉、另一方則加入了杏仁粉,送入烤箱後,自然而然成為兩種不同的甜點,無論他們原始是否用了相同的麵糊[13]。店主夫婦隱約察覺到她們之間有什麼變了,善解人意地沒有多提,徒增感傷。可即便失去了在麵包店工作的最大意義,瑪莉仍在那兒工作多年,青澀的面龐淬煉成比同齡女孩穩重的模樣,而當她挽起袖子揉搓麵糰時,灰眼珠裡的專心致志,是她最迷人的時候。

後來,在三十歲的臨門一腳,勞埃德跟鎮上的女孩步入了禮堂。

兩人依舊是朋友,瑪莉沒有推辭,為他們製作了當地人從未見過的精緻婚禮蛋糕。她不會翻糖,那時代的電冰箱也還不普及,她整夜無眠,用糖霜和奶油擠出一朵朵黃水仙及玫瑰,襯得雪白底色像是花嫁的裙擺,上頭開出一片美不勝收的花田。

勞埃德看見成品時,眼眶立時紅了。他沒有哽咽,著一身俊朗的西服,握住瑪莉的手,說這是他此生見過最美的蛋糕,甚至不用嚐上一口,他就能想像到它吃起來多美味。

這話沒有文人的修飾,質樸誠懇,讓她笑彎了眼睛。

不,她笑道,還是吃一口吧。

「只要一口你就能知道。」他倆相視而笑。

 



#Side E

珊曼莎為亞瑟感到高興,不在於那些房產的價值,而是他比世間任何人都珍視逝者留下的一切,想必瑪莉姑姑也會同意這點。矛盾的是,正因如此,她無法由衷感到高興,到底這種獲得來自於失去,一如以前在醫院當志工時,她從沒完全理解對那些匹配到骨髓的罕病患者說出「恭喜」,是不是一件對的事。

過戶的文件流程繁冗,亞瑟那陣子很少回倫敦,兩人少有碰面的時候。

在電話聯繫被視為緊急之中的緊急的時代,文字訊息的傳遞使人有時難能辨識出線路對頭的一方是否真如上頭雲淡風輕,她也怯於確認,怕將自身的惶惑投射在向來冷靜的亞瑟身上。恰逢超市百貨最忙碌的大節日,「正職員工無必要原因不可在平日晚上或週末排假」成了極佳的理由,讓她的惴惴不安隱沒於日常的磨耗中,直到葬禮當天的清晨才搭夜間巴士到諾丁罕,在瑪莉姑姑家倉促沖了個澡後,便在霧濛濛的晨色中隨亞瑟驅車前往墓園。

在安息禮拜時,教堂外就下起了雨。聽唰拉拉的聲響越來越大,讓珊曼莎不由得侷促起來,排隊在棺前獻花時頻頻看向窗子,好似如此就能讓烏雲散去。

天不從人願,例行流程結束後,他們隨抬棺的禮儀人員走到墓地,雨是小了點、始終沒停,天空滿是陰霾,隨時都會落下大雨。果不其然,在墓前默哀時,天色一黑,雨點驟然大了起來,拿著傘的人也下意識縮起肩膀,聽牧師宣告今日就此結束,眾人紛紛加快腳步離開。

滂沱大雨將傘面打得砰砰作響,她淺底的瑪莉珍鞋被方才不留意揚起的水花浸得濕透,粘膩的水氣順著鞋襪從前掌逐漸暈染到後跟,像被惡作劇黏在背後甩不掉的便利貼。見其他賓客跑向停車場,她本也想隨之跑回教堂避雨、卻不自主地被亞瑟如故的步調引導,彷彿她也受制於那把傘下的空間。

她說不清這種模糊、窒息卻又綿密交纏的情緒是什麼,只是下意識不欲觸碰,像是吹熄蠟燭前的第三個願望,話說出口便臨夢碎。

將注意力放在半米內路面窟窿,珊曼莎第一時間沒聽清亞瑟說了什麼,只是按慣性抬頭看他,與之同時,將左腳重重踩入半個腳板大小的水坑。

「見鬼!」她低咒,濺起的泥水甚至沾上了長裙裙擺。氣急敗壞地將裙子撩到膝頭,她將多餘的布料沿腰際掐緊打了個結,確保不會輕易鬆開後,對這個緊急應變尚可接受的她復而望向他、語氣和緩幾分:「抱歉,你剛剛說了什麼?」

就見那雙素來冷靜的深灰色眼睛在雨裡毫無波瀾,小心謹慎又滿是鋒芒,彷彿隱於平靜水面之下的漩渦,但無論其下湧動的是什麼、都不比那個提問讓人心旌動盪——

「妳願意嫁給我嗎?」他道,順應珊曼莎的震驚停下了腳步,傘面體貼地朝她這一側傾斜。她可以輕易想見,只消這幾秒他背上的西裝布料已經濕透。

然而,亞瑟未因此動搖半分,面色無恙地凝神看她。說不上是因為緊張、或幾刻鐘前才完成的安葬儀式,向來帶笑的他面上沒有日常的溫煦微笑,假這種慎重其事表達出了所言非虛,他的的確確是在求婚。

兩人之中,總自嘲浪漫細胞不足的她儘管未曾期盼燭光晚餐、小提琴獨奏或玫瑰花束,但也從未預想到那個請求會發生於此情此景。

興許這不是最理想的景況,不過她無意也沒有理由拒絕,但不知怎地,這種順理成章無端讓珊曼莎心慌,他很好、她也是,那能有什麼問題呢?

「當然。」珊曼莎低聲答應,聲音輕得像要被這場瓢潑大雨掩蓋,但那雙驟然被點亮的灰色眼睛,讓她心存的一絲僥倖瞬時徹底熄滅,像是還未點燃就被毫無聲息掐滅的煙頭。她被亞瑟鮮少顯露熱切情緒的目光灼傷,忍不住別開了眼,低頭偽作整理衣裙。

為何這明明是正確答案,卻讓她感覺是種錯誤呢?

 

 

待冬天一過,他們一道去選了婚戒,為婚禮的瑣碎事宜與花費發愁。

周遭親屬相繼獻上了祝福,為這對愛情長跑恰恰十年的佳人欣喜不已,便是不婚主義的特瑞莎也早早丟了一張禮物清單給亞瑟,告訴他要什麼自己圈起來,省得她在辦公室裡燒腦時還得花心思維護親友關係。

珊曼莎感覺自己為這個等了半輩子,可當選定的婚禮日期節節逼近,她又莫名生出許多壓力——她是個超市店員,縱使還掛著會計的名頭和加給,小有存款,但作為一個妻子或未來的母親,這足夠嗎?

更應該問,她準備好了嗎?

還是應該問,都這麼多年了,如果不是現在、那什麼才是「最好的時機」呢?

有時想著想著,一夜就過了,她無端消瘦,朋友都以為她為要新成人婦興奮壞了,可她知道,興奮之下有著深淵。

枕邊人自然也留意到她的不自然,亞瑟益發寬容,無聲擔起更多的家務,時會安撫她緊張也沒關係,許多婚前憂鬱症的案例證明了那是人之常情,盡己所能用他的方式給予支持。可珊曼莎很難說清,那是否真讓她輕鬆了一些,還是說,這件事根本不可能讓她輕鬆?

有天,他在網路上看到二輪電影院的宣傳,是他倆都很喜歡的導演舊作,因此在一個珊曼莎難得有空的午後,他們一道去市區看了《愛在日落巴黎時》[14]。片裡主角多年後重逢的愛情依舊,璀璨如舊時的光輝,談吐有著時光淘洗後的瀟灑及成熟,有失落,亦有失而復得的暗喜,但在散場之際,他坐在位置上聽著片尾曲、等待演職員播畢時異常安靜,靜得像一片隨時會鳴起響雷的烏雲,讓隨女主角的自彈自唱不禁同男主角一樣笑起來的珊曼莎分外不解。

「那他『恰如其分』的妻子呢?」搭乘地鐵回程的路上,亞瑟總算主動打散了身上凝滯的情緒,話題來得沒頭沒尾,讓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回想起電影裡的橋段。

「所以你會結婚,是因為崇拜的男人都結婚了?」
「不是,那感覺比較像我心中有個完美的我,而我想變成那個樣子,就算可能需要壓抑真實的自我,我也想嘗試。很好玩,我當時覺得是誰並不重要,沒有人能成為你的一切,重要的是承諾和扛起責任。我的意思是,愛不就是尊重、信任和欣賞嗎?而我當時感覺到的正是這些。」[15]

——這是一種暗示嗎?

這念頭讓珊曼莎如鯁在喉,遲遲說不出一句聰明的回應。見她如此,亞瑟似乎理解成了別的意思——或許是讓他沉默許久的那層意思——沒有多說,視線落上玻璃窗的倒影。

她也望了過去,好像早有預料地,發現視線所及中沒有她。

 

 

後來發生的事,像一連串睡不安穩又醒不來的夢。

珊曼莎得知久未聯繫的青梅竹馬愛德華到倫敦洽公時,特意撥空跟對方約出來吃了飯。愛德華早先從街坊鄰居口中聽說她年中要結婚了,貼面禮時第一句話就是「恭喜」,見她面上一閃即逝的錯愕,驀然生出幾絲憫然,親暱地摟著她的肩坐了下來,借助酒精放大的感官敏感,傾聽她無從傾訴的徬徨不安。

月色迷人,他人的體溫在情感脆弱時分格外教人眷戀,愛德華細數的過往讓她懷念起年少無憂的自己。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如此,但她知道,她沒那麼醉,只是不想清醒,渴求自短暫的放縱得到那些無解的窒息感中一點喘息。

可當她真正清醒時,發現現實又變得更加窒息,而她已無法置身事外。

率先發現他們的情事的是愛德華的女友,在尖叫與謾罵聲後像一陣突來的雷陣雨消失了,愛德華看起來也沒有特別遺憾的樣子。然後,亞瑟也知道了,在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將好不容易排定的婚禮日程悉數取消,不在乎高額的違約金,也不在乎他人的耳語,將兩人之間的爛帳收拾得乾乾淨淨,像那句他曾告訴她的西班牙俚語「人間消失(desaparecer como fantasma)」。

亞瑟整整一個月沒有回到兩人的居所,對她的訊息與電話不聞不問,連帶特瑞莎也對他的近況三緘其口。在珊曼莎最後一次打給她時,特瑞莎語氣平靜中不掩不耐,盡可能禮貌措辭地說:「我接下來工作會很忙,如果沒有緊急情況,能不能不要再打過來了呢?」

而她們之間唯一的公約數,唯一可稱上緊急的,也只有那個人。珊曼莎百口莫辯,因為她的行為舉止在此之中,看來無疑是最不在乎的人。

最後,她終於找到空檔去了諾丁罕一趟,在那欉重新種下的大花耬斗菜前,找到了在除草的亞瑟。

不同於形容憔悴的她,他看起來變化不大,沒有為情所困的失意,也沒有見她就如被踩著尾巴的貓的劍拔弩張,深灰色的眼睛不悲不喜,好像他不在意,也好像他不再在意了。

那眼神看得珊曼莎心頭一空,鼻頭發酸,滿腹說詞僵在喉頭,像是一口濃痰,最終化成了一股沒有道理的委屈。

「我想知道,除了忠誠、責任心與尊重信賴那些狗屎之外,你當初和我求婚的原因還有什麼?愛呢?你有沒有愛過我?」說到這時,珊曼莎都能感知到自己的無理取鬧,倒映在那雙身灰色的眼珠裡像隔著一個世界,以致後半句聽來更似乞求,乞求對方拉住搖搖欲墜的自己——儘管彼此都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只有一點也好。」

亞瑟靜靜望她,本應為成年人體面的道別,此時卻像一種拒絕。

半晌,在她就要忍受不了這種靜默的時候,他總算開了口:「或許當時是有的。但是現在,我也不是那麼確定了。」

那句話那麼誠實、那麼冷靜、輕得毫無指向性,卻讓珊曼莎感覺,遠比這段時間遭逢的任何冷嘲熱諷都要令她痛苦。

她哭得不能自己,可這時,亞瑟還是上前給了她一個擁抱。

她知道,這一刻不再是患得患失的臆想,她是真的失去他了

 


FIN.



[1] 法式鹹派(Quiche)又稱洛林鄉村鹹派、洛林鹹派,是以雞蛋揉合熟煮的碎肉、蔬菜或起司(牛奶或鮮奶油)等食材製成的糕點,為法國傳統爐烤佳餚。

[2] 糖漿餡餅(Treacle tart)是由油酥脆餅和糖漿製成的傳統英格蘭甜品。

[3] 聖誕樹幹蛋糕(Bûche de Noël)是法國聖誕節的甜點,作為聖誕大餐的最後一道食物,用以代替從前過冬至燃燒木柴的習俗。

[4] 蕾絲小脆餅(Brandy Snaps)是大英國協地區流行的傳統小吃或甜點食品,通常是將焦糖的脆餅捲成像雪茄的管狀,中間填入打發的香草(或白蘭地)鮮奶油,類似於義大利奶油甜餡煎餅卷(cannolu)。

[5] 百果餡餅(Mince pie)是英國的節日甜點,通常會在聖誕節和新年期間製作和食用,內餡由切丁的果乾、種子和各種香料混合而成。

[6] 法式千層酥(Mille-feuille)又稱拿破崙蛋糕,是一種來自法國起源,在英國、義大利及俄羅斯等地都流傳甚廣的多層次、發酥皮的蛋漿甜品。

[7] 多蘿西・華茲渥斯(Dorothy Mae Ann Wordsworth)是一名英國作家、詩人,也是浪漫主義詩人威廉・華茲渥斯的妹妹。

[8] 維多利亞海綿蛋糕(Victoria sponge cake)又稱維多利亞三明治(Victoria sandwich),是一種將兩片海綿蛋糕中間夾著果醬和鮮奶油,上層灑滿糖霜的英國傳統甜點。

[9] 約翰・濟慈(John Keats),英國浪漫主義詩人。

[10] 喬治・戈登・拜倫,第六代拜倫男爵(George Gordon Byron, 6th Baron Byron),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革命家。

[11] 珀西・比希・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英國浪漫主義詩人。

[12] 多蘿西・華茲渥斯(Dorothy Mae Ann Wordsworth)《Grasmere - A Fragment 葛拉斯湖畔-片段》,年代不詳。原文全句:「My youthful wishes all fulfill'd, Wishes matured by thoughtful choice, I stood an Inmate of this vale How could I but rejoice?」

[13] 此指瑪德蓮蛋糕(Madeleine)與費南雪(financier),兩者差異最大的除了模具外,瑪德蓮的麵糊添加了全蛋和泡打粉,口感較蓬鬆;費南雪僅使用蛋白,並加入大量的杏仁粉,吃起來相對紮實、濕潤許多。

[14] 李察·林克雷特(Richard Stuart Linklater)《Before Sunset 愛在日落巴黎時》,二〇〇四年。此片承接一九九五年電影《Before Sunrise愛在黎明破曉時》,下接二〇一三年電影《Before Midnight愛在午夜希臘時》,是「愛在三部曲(The Before Trilogy)」的第二部。

[15] 李察·林克雷特(Richard Stuart Linklater)《Before Sunset 愛在日落巴黎時》,二〇〇四年。原文全段:「So you got married because men you admired were married?」「No, no, it...it's more like I have this...this idea of my best self! You know? And I wanted to pursue that...even if it might have been overriding my honest self! You know what I'm saying? I mean, it's funny like...in the moment I remember thinking that it didn't much matter the "Who?" of it all...I mean that…that nobody is gonna be everything to you...and that ultimately it's just a simple action of committing yourself, you know meeting your responsibilities that...that matters. I mean what is love, right, if it's not respect, trust, admiration…and I...I felt all those things!」


〖作者的話〗

這是個哀悼死亡與愛情的故事,也是亞瑟生命中一大轉捩點。丹・希爾(Dan Hill)這首《Sometimes When We Touch 當我們相觸之時》也是在說一段未能結果的戀情,調性銜接唐・亨利(Donald Hugh Henley)《The Heart of The Matter 問題的核心》恰恰剛好。

瑪莉姑姑的設定源於關・史蒂芬妮(Gwen Renée Stefani)《Cool》、安德林妮・夏莉(Adrienne Shelly)《Waitress 女侍情緣》,和一丁點蘿拉・埃斯基韋爾(Laura Esquivel)《Como Agua Para Chocolate 巧克力情人》的元素。此外,文中提到的多蘿西・華茲華斯也是個奇人,在三十一歲就自認為太老了,不適合結婚。

先用這故事讓大家認識亞瑟過去的感情經歷,未來會說起更多他放在心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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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張床上迎接過不可計數的早晨(大概有兩千、或三千個?她想),觸碰過彼此每一寸肌膚,她最喜歡的那件薑黃色開襟洋裝、都染上了他衣櫥裡的鼠尾草芳香劑氣味⋯⋯可便是相處那麽久,珊曼莎還是時常感覺,自己好像不了解他在想什麼。 有時候,單單是他的目光落在一個較遠的地方,她就覺得好像要失去他了。
「你渴望的東西在這世上並不存在。」 忘了從哪裡聽來這麼一說,也忘了這話有無對應的上下文,亞瑟‧安斯提漫不經心地想,說不定根本沒人說過這句話,單純是他不可靠的記憶憑藉斷章取義的劣習、憑空捏造出一個比要他要來得睿智可靠的佚名人士,以分擔這番悖論的社會責任。
在同一張床上迎接過不可計數的早晨(大概有兩千、或三千個?她想),觸碰過彼此每一寸肌膚,她最喜歡的那件薑黃色開襟洋裝、都染上了他衣櫥裡的鼠尾草芳香劑氣味⋯⋯可便是相處那麽久,珊曼莎還是時常感覺,自己好像不了解他在想什麼。 有時候,單單是他的目光落在一個較遠的地方,她就覺得好像要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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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啾!」 夏若黎看向旁邊滿桌的衛生紙團,視線再轉到桌子前裹著厚棉被的人,塞著兩條衛生紙的鼻子,因不停擤鼻涕而變得通紅。 「瑾熙,妳還好吧?要不要幫妳買點藥啊?」 蘇瑾熙點了點頭,拿出一份資料,聲音帶著濃濃鼻音,「那能順便幫我把這份資料交到學生會嗎?今天是最後一天了,但我現在真的沒力氣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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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在重男輕女的家庭的少女遇到九尾狐妖,並重生回十七歲的夏天,與祖母和已死少年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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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什麼?」   光潔白皙的臉上,濃密的眉毛微微蹙著。長而微卷睫毛下,深邃似望不盡底的瞳眸盯著眼前電腦螢幕,心底的疑問自那紅潤薄唇中吐出。   身旁男生聞言,便靠過去一探究竟。那座萬年冰山臉上竟然也會出現困惑的情緒,這使他更加好奇。   映入眼簾是一張動漫女性人物的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