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是我讀第二次《歐蘭朵》,只是不同的中譯版本,有趣的是,我
第一次讀的中譯書名取《奧蘭多》較為男性的譯法,這次讀的這本取較為女性的譯法,讓歐蘭朵這位主角本身的性別變換更有了一種真實的味道。
作者:維吉妮亞‧吳爾芙
出版社:遊目族
這本書藉由主角歐蘭朵的生平,講述他從原先男性轉變成為女性的故事。
吳爾芙獨特的意識流手法在《歐蘭朵》這本書中沒造成什麼隔閡,因為她模擬傳記作者的角度在替歐蘭朵這虛擬人物作傳,比起《戴洛維夫人》,這本書是較為好讀的,也能從中讀出吳爾芙對於「性別」的想法。
歐蘭朵的性別轉換或許有著雙重的隱喻。
以歐蘭朵為鑰匙孔向世界外窺探,顯然吳爾芙認為性別認同是可以流動的,歐蘭朵在三十歲以前是男性,三十歲之後則成了女人,是非常特殊的安排,現代類型小說的性轉,都沒有吳爾芙這般洞悉「性別」議題。
在書中可以看見,男性的歐蘭朵是陰柔的、心思細膩的,他不斷與剛猛的先祖幽魂們打照面,記憶甚至說起他們的古老事蹟,但歐蘭朵本人卻不曾真正砍過誰的頭(只有乾屍的),他甚至沒有上過戰場(因為受女王寵愛而被召回),歐蘭朵漂亮,偏好寫詩而且多情,在那個皇宮貴族的時代裡,他顯然是個太過陰柔的男性。第一層性別刻板印象就此成形。
變化成女性的歐蘭朵就更有意思了,我猜可以跟《戴洛維夫人》對讀。在女性經歷中,歐蘭朵起初是感受到「太過陰柔」的特質受到解放,隨後被「時代風氣」俘虜,時代對婦女的要求與枷鎖在她的身上被一一呈現,三十歲的女人不結婚、或是寫詩,會被看作精神有問題或是人格有缺陷,吳爾芙喜歡用誇飾法諷刺,而在歐蘭朵女性歷程中,她多次展現了這種黑色幽默,針對時代與社會框架女性的價值與印象,第二層性別刻板印象成形。
吳爾芙想在歐蘭朵男變女一事上,點出男性與女性的難處,擺脫時代背景的轉換而言,她看見的、進而藉由歐蘭朵表示出來的觀察,是綜觀時空都可適用的。我們會對長相漂亮、氣質柔和的男性有什麼樣的評語,那就是三十歲前的歐蘭朵,我們會對有思想且大齡單身的女性有什麼樣的想法,那就是三十歲之後的歐蘭朵。
歐蘭朵像極一面跨時代的鏡子,吳爾芙則從中尋找答案。
他說,
「性別的改變雖然會改變人的未來,但卻不會改變他們本身。」(p.144)
但過著幾段又推翻這樣的想法,過個幾頁又重申這樣的想法。反覆思量之間可以察覺到吳爾芙的思維流轉,她想在歐蘭朵的性別轉變之中找到他之所以不變、仍然是歐蘭朵的證據,間接的也可以說,是想證明兩性之間肯定有共通點,可以建立橋樑互相理解。然而關於這點,吳爾芙並沒有給出明確的解答,隱約可見的是,歐蘭朵藉由尋找他自己、尋找「生命」的意涵,超越了男女性別界線,將自身的靈魂昇華,想將自我固著在更高的層次而不必以性別定義自己,這是很有意思的解答。
從這裡可以看出,《歐蘭朵》的脈絡從愛情,到性別的轉換,最後來到生命的思量是有其脈絡,而且是屬於吳爾芙個人的專屬脈絡。吳爾芙最後寫出這樣的段落:
「兩性之間的差異,幸好,是一種很深奧的差別。服裝衣著只不過是某種深埋其中的東西的象徵。是歐蘭朵內心的改變命令她去選擇女人的衣裙和女人的性別。」(p.158)
好像在生理性別上尋求兩性相似處已經無解,吳爾芙從更深層的精神、象徵層次尋找解答,而她將答案放置在「歐蘭朵的內心」上。歐蘭朵剛轉變成女性時,他的內心仍是男人,只能愛女人,一直到服裝與生活、以及「時代風氣」讓歐蘭朵越來越接近心理女性,是心上的認同讓歐蘭朵選擇真正的成為女人,而不是生理上的轉變。我猜這在當代是很前衛的思想。
撇開歐蘭朵做為時代鏡子映照出什麼,在書中其實也映照出了吳爾芙自身探索心靈時的影子。從心理學與書寫創作的關係上來觀察,一位作者能創造出的人物肯定是他自身的縮影,或許也可以大膽假設,歐蘭朵所被限制的、或是找到的答案,都是吳爾芙自身精神上的經歷。
她藉著歐蘭朵發現心中有好幾個自己,當然也有男性的自己與女性的自己,從這點上來看,我想起赫曼‧赫塞的《荒野之狼》中,赫爾敏娜的外型也是細緻且中性,與歐蘭朵本身不謀而合。歐蘭朵的存在與性別轉化,或許也是吳爾芙處理自身性別認同的過程中所誕生的產物。以此為論述基礎,有意無意之間,吳爾芙也給出了一種概念──一個人的內心中有女性靈魂也有男性靈魂,他們對立但是共存,進而對性別認同的轉化與流動假說,增添了一分力道與說服力。
《歐蘭朵》的韻味除了吳爾芙特有筆法,以及它本身帶有的魔幻味道,不僅嘲諷了傳記作者、還對生命發出哲思訊號,對我而言,它還帶出了吳爾芙自身思考「寫作」的目的與意義,雖然這點上的提及很少很少,但她對寫作的內傾態度在這裡流露,顯示無論哪個時代的作家,寫到最後都會來到這個靜謐而不求外人贊同的境界,他說:
「讚美和名聲跟詩有什麼關係?出了七版和書的價值又有什麼關係?寫詩不是一件秘密的事、一個回答另一個聲音他聲音嗎?因此這一切的吱喳交談、讚美、責怪,以及與這個仰慕者見面、與那個不仰慕你的人見面,這些對於事情本身——一個聲音答覆另一個聲音——都是非常不適合的。」(p. 282)
吳爾芙明確地提出,與其他偉大的思想家所傳述的那樣,寫作或無論做任何事,當觸動到生命本質的思索與探尋時,外表那些光鮮亮麗但只是鋪在表面的東西會凋零、任由內在樣貌暴露出來。當寫作到一定程度而發現寫作、甚至生命的質地時,作家鮮少選擇繼續追逐名利,而是往自身內在探求,面對且回應從內在深處發出的聲音。吳爾芙即是藉著歐蘭朵面對了她的性別認同困擾而走到這一境界,進而觸動到生命本質,這或許就是「一個聲音答覆另一個聲音」,抽掉語言表象之後所能追溯到的最深最原始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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