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講你的解讀推論。」我說道。觀察硝梟神情,照片肯定非他拍攝。數十年前,國際間曾存一宗真實公案,甲國某探勘油田工人,於載運鑽井機的運輸車內部,拍了張紀念照,該照無戶外背景、無車體全貌,乙國卻從工人手掌所握換檔桿,計算兩者相對比例,反推鑽井機型號,逐步推敲甲國油田大小深度、估量當年產油量,進而採取經濟行動,成功地率先抑制對手油價。硝梟對解讀照片,有超越常人的天賦,他曾從自家表妹在家拍下不鏽鋼新鍋照,斷言表妹的未婚夫劈腿,差點兒毀掉一場親戚婚禮,變成黑臉罪人,即便證實劈腿真相,但常言道「看破不說破」,往往面對這種人情勸導,最是尷尬麻煩。
此刻柳翼捧來兩盤「蘋果漬紅酒辣味咖哩飯」,我點頭示謝,挖一湯匙入嘴,驟然雙目綻光,低呼:「喂呀,這太好吃了吧!」不禁暗嘆,自詡遍嚐天下美食,口腹之慾已滿足,清心素齋也無妨,今天總算栽在這間獨佇神隱天城的家庭餐廳,以一杯調和咖啡、一盤咖哩飯擊奪我的挑剔味蕾,無怪硝梟甘願縮此當廝喚,柳翼眼角泛濫詭笑,忽道:「餐廳前身是『礦燈亭分館』。」他又走開。我壓根底不在意礦燈亭是啥玩意兒,充其量涼亭之類⋯⋯不,柳翼強調「分館」兩字,應指是幢房宅,且具備相當規模,擁有本館、分館之別。
「該不會『椅轎』照片拍攝於礦燈亭本館?」硝梟沒應答,凝視照片出神,我知猜對,好一會兒他才說道:「照片拍攝者,約明天這裡碰面。」剛剛柳翼提及三十多歲男人預約單獨用餐,原來是照片拍攝者,再聽硝梟續道:「聽說是殺手。」我一時沒聽真切,疑道:「什麼殺⋯⋯殺手?」硝梟邊端詳我,邊舀起他第一口咖喱飯,幽笑:「我擅作主張,幫你接了一項委託。」我一呆,良久才訝道:「你舒爺爺附體麼⋯⋯接了委託⋯⋯殺手委託?我殺人?」這當口,柳翼又端上兩碟甜點,遊蕩至桌旁,鎮定解釋:「照片拍攝者本職是殺手,我問他『生菜沙拉的數字是多少?』,他回答『三十五』,又說如果我能找到真相,他會自首,因此答應委託,是吧,梟。」硝梟點頭,極度認同。
哈囉,梟詩人、柳老闆,咱仨談話同一頻道上咩?愈聽愈糊塗,我欲開口再問,柳翼將甜點堵近硝梟面前,興奮說道:「搭計程車專門下山買的,明天甜點之一。」我好奇哪種甜點值得廚藝優絕的柳翼,專門搭車去買──路邊烤得便宜雞蛋糕。那種雞蛋糕的確好吃,但何須勞師動眾⋯⋯這兩人思維麻煩誰解釋一下?硝梟搖晃碟子,雞蛋糕散溢香甜,道:「欺騙消費者,打發特地來捧場的客人,不像你作風。」柳翼嘻嘻一笑,再次走開。
當晚借宿餐廳內室,與硝梟同榻,柳翼則睡隔壁房。經硝梟形容,稍微摸清柳翼性格,及明瞭事情來龍去脈──
史特拉福約停留一週時間後,硝柳兩人繼續原訂行程,北上愛丁堡遊居兩週左右,但乘坐國鐵火車行經溫德米爾湖區時,柳翼卻說想逗留一晚,順道搭乘湖區遊船,並參觀碧翠斯.波特筆下的彼得兔紀念館,硝梟不曉得柳翼也有這麼童心的一面。
當湖區遊船伴隨著無數飛鳥啟航,選擇坐在船頂的柳翼,舒展雙臂乘風,尤特仰頭時那象徵雄性剛韌的下顎曲線,性感暨色氣,無形撩撥同船男女遊客驟興慾念。柳翼笑得像個無憂孩子,潔白空靈,即使遞枝棒棒糖給他,亦毫無違和感,但硝梟不知是否冰涼水氣關係,背脊略寒,問:「你這兩天心情特別好是因為那則訊息?」柳翼斂容,裝作苦惱模樣,隨即又寓意深長地微笑:「恨,不可怕。怕得是對方不願恨你,將你直接抹淨遺忘,好似人之間的緣分際遇,僅一場虛空。」倏忽一隻幼鷗飛降,棲停在柳翼右前臂,場眾見狀,一陣喜呼,硝梟讚道:「你像天使。」柳翼嗤笑一聲,道:「我討厭天使。」
「討厭天使⋯⋯難道喜愛惡魔?」硝梟隨意說了句普羅大眾反駁常話,柳翼振臂,令幼鷗翔翅重飛,方感慨回道:「天堂高於人頂,地獄藏於人腳。天使姿態高雅絕塵,明顯與人類劃出一道鴻溝,總高高在上俯瞰人類,惡魔雖詭譎邪性,實衷於七情六慾、貼近人味兒,由地獄仰望人類⋯⋯天使俯瞰、惡魔仰望⋯⋯誰對人類更謙卑?」
待兩人自英國返臺不多時,數日前,一名看似頹瘦癆病的男子前來用餐,食間,安靜得出奇,反之渾身漫佈殺煞氣場,周圍其餘客人只覺男子怪異,柳翼早知來者非善,主動出擊:「歡迎光臨。」男子抬眼對視、目透冽光,慢飲綠觀音厚醇奶茶,問道:「能從我選定的餐點中,推論出什麼?」柳翼瞅著親手烹飪的「山藥泥燴薄鹽烤鯖魚」,逕自坐下、浮躍笑意:「不妨再多點兒提示。」男子說道:「此菜牽扯兩宗命案,你得找出被害人和犯罪動機。」柳翼睜亮眼,宛若發現新遊戲般,沒想到獨創菜色除了魚命,竟還多了人命端倪。難料男子爆吐更聳動字句:「我是職業殺手⋯⋯結仇關係,殺了某宗命案的兇手,卻不知命案被害人是誰、動機為何,如果你能找到真相,我便自首。」柳翼凝望對方,突然拍手低笑,口吻稚氣:「問你噢,生菜沙拉的數字是多少?憑直覺回答!」男子聽不懂題目意義,仍隨口回覆:「三十五。」
──柳翼在溫德米爾湖區的一席話,觸動我回憶起「奧捷案」中,馬克西米利安身故前模樣。世間莫大悲哀,不過遺忘。我臥躺床榻上,皺眉說道:「意思是柳老闆接下陌生客人的邀約挑戰,而這名客人是殺手,他殺了另一宗命案裡的兇手,然後進一步要找那宗命案裡的被害人⋯⋯理解對麼⋯⋯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硝梟正飲杯睡前酒,倚立窗邊遠眺夜景,月昧星皎,山城沉睡漸暗,仍依稀可辨地形向下延伸至海岸,銜接陰陽海,他回道:「理解不錯,可事情遠比表面複雜。」我又不是傻子,硝梟說過是幫我接的委託,足見他接下來的陳述,愈加離奇、涉及玄異圈,果不其然,他再道:「原始委託人,其實是兇手的鬼魂,祂請求殺手拍下椅轎照片,並找到被害人。」
我蹬退涼被、彈坐起身,傻眼至極,繞口令般失聲道:「兇手變成鬼後,忘記曾殺過誰,於是顯個靈,拜託殺了自己的人,去找自己殺了的人;再於是殺手因受山藥泥燴薄鹽烤鯖魚的感召,決定將任務交給家庭餐廳老闆,允諾自首;再再於是老闆聯合失憶症友人,騙來能見鬼的墨薔鉅子,清掃兇手鬼遺留人間的爛攤子⋯⋯離不離譜?」硝梟聽畢,笑意難遏,安撫道:「誰教我倆對此事無能為力,只得懇求墨薔鉅子出馬。」我笑罵:「呸,甭給我戴高帽,有屁快放。」硝梟說道:「照片是殺手給翼的一項有力線索,雖看不出椅轎放置何地,但掃描進電腦解析,判斷應該是在一處拐角樓梯間⋯⋯。」
「慢!」我大聲插嘴喊道:「充滿矛盾呀,既然兇手鬼忘記生前做下案件的細節,那殺手又怎知去哪兒拍攝線索?」硝梟答道:「殺手調查過,兇手鬼生前曾客居『礦燈亭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