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照當初進宮時的打扮,我穿上層層疊疊的彩服,帶著最華麗耀眼的飾品,罩上面紗,帶著滿身香氣來到大廳。
「打開大門,拉開所有窗子。」一聲令下,僕傭們紛紛照作。
看見凝香樓敞開門戶,正罵得興起的三姑六婆驚愕的閉上嘴巴,圍觀民眾也愣住了。
「若是各位對我們凝香樓有什麼意見,也請進來說吧。」踏出門檻,正午的艷陽剛好落在我臉上。
「妳……妳誰啊妳?憑什麼在這兒說話?!」其中一個婦人指著我大吼。「趙綺湘呢?叫那個賤人出來!全日遙誰不知道,她就是開了這間娼寮才會給老天責罰,一病不起呵!」
連續點名罵了「歌姬」將近半個月,她們居然不知道我是誰……我不禁自問,之前到底在畏懼這些人什麼?
看我不說話,婦人們愈罵愈起勁。
「還有那個什麼歌姬?我呸!北方來的騷貨各個都生的妖怪一般……」
「是呀!那手琴彈的也不頂好!說什麼呢?不過是給人捧出來的!」
「就是就是!……」
「說夠了嗎?」平靜的微笑,我像看鬧劇一樣環視群眾。「夠了就請先進來,讓我為各位彈奏一曲吧。」
「彈奏一曲?哼!妳們這些妓女懂彈琴麼?」
「說的好聽,也不想想妳是什麼身分呀?!」
「是呀,咱們才不屑呢!那麼爛的地方誰要踏進去?!」
「妳是誰呢?憑什麼要咱們進去?!」
我是誰?……「我就是歌姬。」說著,一手拉下面紗,仰頭迎向日光,驕傲自信的微笑。
一片寂然,所有人都像啞了似的呆站在原地。
「如果不介意,就請進吧。」
轉身進入大廳,月歌已經在琴桌上等待了。
祈月,妳看著,我不會讓妳失望。走上臺子,我請小芳撤去水晶簾幕,款款落座。
群眾一開始全被我的容貌嚇住了,腳步僵著,心裡都在猶豫該不該進來。
蘿依看到這種場面,倚著門柱,鼻孔朝天冷哼了一聲:「方才說的那麼好聽呢。怎麼,沒膽親耳聽聽咱歌姬的琴聲麼?」
「誰……誰說咱們不敢?」婦人不甘示弱。「聽就聽!」
一個兩個三個……凝香樓不算小的大廳一下子就被擠滿了,外面的街道也站滿了所有想看熱鬧的人。
「祈月,這首歌是送給妳的,」看著她幸福的靠在牙夜胸前,我祝福他們。「希望你們一路平安。」
十指按壓琴弦,根本不用多加思索,我立刻記起那首曲子,跟每把琴的名字一樣,它就叫做「悅華」。
雙手同時撥弦,曲子的開頭是溫潤的合音,訴說久遠以前,音韻妖精們於滿月下展翅。她們懷裡攬著琴,口中輕聲哼著歌,每個音節,都是最安然自在的快樂。
最特殊的部分是,這首曲子並未譜上任何一句詞。
當初祈月告訴我,那是因為這首「悅華」是某位侍女由妖精那裡聽來,後來才轉錄成為曲譜,所以沒有歌詞。
如果用海來形容,「悅華」的感覺就像一天完整的潮起潮落。
開始的安穩;漲潮時有初生的喜悅和好奇,鈴鐺般的清脆單音跳躍而下;接著時近中午,風開始吹了,掀起陣陣波瀾;下午的海水有著最猛烈的節奏,我飛快運指,幾乎可以聽見海浪拍打礁岩的喧嘩聲……然後天漸漸黑了,潮水退去,回復最初始的平靜。
彈完最後的合音,全場靜悄悄的,只聽見內側傳來一句:「道是誰呢?膽敢彈奏我的曲子!」
轉過頭去,是綺湘,她靠著牆,臉色有點蒼白,這麼多天的臥床也讓她消瘦不少,但是那股慵懶的媚態和氣勢,一點都沒有消失。
「這陣子發生的事,我都聽蘿依說了,多虧了妳和拉公子。」送走祈月和牙夜之後,綺湘邀我到她房裡,開口就是這句話。
「那是應該的,讓妳照顧了這麼久,也該有所回報。」坐在她面前,我看著桌上冒著熱氣的茶具,備感懷念。「其實最辛苦的人是拉德夫,他幫了很多忙。」
「這我倒也聽說了,你們倆,這會兒算是名正言順在一起了。說吧,未來什麼打算?」
「沒有什麼打算。」一年的期限,想想也差不多到了。
「這麼說,」遞了一杯茶給我,她輕輕皺眉。「妳是打算繼續在我這凝香樓賣唱下去?」
「記得我跟妳說過,關於時間的事情嗎?我想就在這幾天了。」
「妳肯定自己會回去台灣?」
「嗯。」因為這副軀殼還有嗓音,都不是我的。「我走了以後,之前客人送的東西,麻煩妳全部轉交給小芳。」
「為啥呢?」
「我聽她說過,她想到貝塔沙羅去看看,但是沒有足夠的錢。雖然現在那裡可能完全不一樣了,我也希望她能北上走走,去看看另外一種世界。」
「照我說,妳也別那麼篤定。留在這兒不好麼?」
「不是我不想留,是非走不可。」在這點上,我知道自己沒有選擇權。「反正這件事情就麻煩妳了。」
「哎哎,也不想想我病了好一陣子,誰知道一痊癒妳們就都趕著要走?祈月是,妳也是。」
「還沒問妳,怎麼會突然醒過來?」之前病的那麼重,一夕之間就好了也未免太不可能。
「都怪妳呢!」啜飲清茶,她嬌笑:「要不是聽見那首曲子,說不準我還得躺個十天半個月。」
「……為什麼?」
「當初祈月沒告訴妳麼?這首曲子是我聽來,親手抄錄成歌譜的。」
是綺湘?!「她沒跟我說。」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
那時候綺湘剛進司樂省,什麼都不懂但也什麼都不怕。
她第一眼就被神殿外那棵高大的櫻樹吸引住了,每晚都踏雪而來,仰望凌空飛舞的櫻花。
某個晚上,她抱著琴來到樹下,卻聽見宮殿裡傳來一聲叫喚:「進來。」
照理說,綺湘應該先換上白衣才能進去,但那時候的她初來乍到,根本不曉得這種禮節。
「誰在呼喚我呢?」一襲紅衫,手裡抱著火焰般的悅華琴,她就這樣踏進神殿,然後看見一生都忘不了的畫面。
「那是練塵大人,她站在護國女神像之前,」她的眼睛望著虛空,微笑。「當時我以為,自己看見了一尊真實呼吸著的神祇。」
「進來。」神祇開口了,聲音有著凜冽的溫度。「帶著妳的琴,進來。」
----------------------
「她吩咐我將琴放在地板上,然後,就彈了那一首「悅華」……」綺湘的表情像回到那一夜。「我發誓,那是我這輩子聽過最美的音律……她彈過一次又一次,我就像個呆子,拼死想記全整首曲子……直到天明前一刻,練塵大人才停手,要我退下去。……當天,我就完成了這琴譜。」
「曲名,也是妳自己取的嗎?」
「是呀,我左思右想,思索了好一陣子才決定。」她為自己再斟了一杯茶。「若真要說,這首曲子的旋律,我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半夢半醒時聽見妳的琴聲,我以為自己又回到那天,趕忙爬起來尋找,於是就醒過來了。」
「那我是挑對了,原本我只是想彈一曲,送給祇月當作餞行的禮物。」
「當初離開貝塔沙羅時,祇月也為我彈奏這首歌。」
這句話勾起了我一些回憶,還有一個一直都不敢開口的問題。「聽說,妳南下是因為……差點殺了柔兒?」
「是呀。」綺湘大方承認,神情非常坦然。「誰叫那個女人愛亂說話呢?」
「亂說話?」我以為綺湘是因為柔兒也曾經試圖「誤傷」她才……。
「除了我和祈月,宮裡沒有人知道練塵大人的存在……那個該死的女人居然在神殿外大聲喳呼,說扶憶公主有病,夜裡不睡,像個瘋子似的站著發呆……要不是祈月撲上去救,我早就殺了她!」
我的……天哪。現在的綺湘,果然已經修身養性多年。對此,我感到深深的慶幸。
(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