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家族還有每年聚會的習慣。有一次,北部來的長輩在席間分享他的小孫子如何的聰穎強記,能記住並說出路上的各種車子,神情間充滿慈愛與驕傲。不知為何,這件事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大兒子出生時,受到初為父母的喜悅催促,出門總會不預期買下一些小東西小玩具,即使是在他還不懂玩的時候。但隨著時間推移,家中角落堆聚最多的,是有輪子的玩具。從夜市玩具車到TOMICA,有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通通叫「車車」,連圖書繪本也都是些與車子相關的書籍。親子出遊,一路上忙著指認路上的車子總是百玩不膩的遊戲。就像繪本裡的那些車,黑白相間的叫乳牛車,細長青綠的是小蛇車,那些命名雖不正確,卻是親子間獨一無二的語彙,也是父母心底最無可取代的回憶。
大兒子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傍晚倒垃圾時間總是令人期待的。社區廣播垃圾車即將進場,這是一天當中人最多的時候,沿路家戶點上了燈,道路兩旁站滿了交頭接耳的人群,直到音樂由遠方響起,人們才停止交談向前行注目禮。晚風習習吹來,垃圾車由社區斜坡緩緩爬升,終於露出車頭,照亮父子倆的雙眼,看見它像大明星登場一樣被群眾簇擁。
手上有垃圾的時候牽著,丟完垃圾的時候抱著。人群如何將垃圾丟進收集箱,東西滿了又如何壓縮運作,孩子睜大著眼睛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他說他很喜歡垃圾車。
等到垃圾車跑完一個馬蹄形路線,跟它揮手再見後才肯回家。等到人群漸漸稀疏,樂聲漸遠,像結束了一場慶典。
剛結婚的時候,妻子丟一個哲學問題給我:人,為什麼要生孩子?當時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為了從孩子的眼睛,重新體會這個世界。大概就是這種感覺,那段時光已經成為我記憶中的珍寶。
前幾天的早上,一如往常開車載小朋友上學。附近的學校後門正在施工,小土堆上斜停了一台塗裝了卡通顏色的小挖土機。
「是怪手車耶!」我說。
如預期的,後座的乘客已不再報以熱烈的迴響。上小學之後,環境給的刺激又更加豐富,興趣也寬廣多了,這事很正常。接著我又隨口問:
「哥哥現在還會喜歡看車車嗎?」
大兒子怯怯地說:「已經不會了。」帶著不知名的笑意,像介於羞赧與尷尬之間的口氣。也許以他現在的年齡,已經夠懂得這樣的回答可能會讓爸爸失望,卻還不夠成熟到足以說出委婉的謊言。
我明白,孩子終有一天會鬆開父母的手。就像龍應台的文章〈目送〉裡說到的:「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總有一天,悠悠長河,各自擺渡。
但至少現在,趁現在彼此的生命還緊緊纏繞的時候,就讓為父的我,再多撒點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