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8:所謂詩,憫農恤貧-讀李碩卿〈知本觀瀑布〉
剩下的三章,我選了中國古文三個主要流派為題,第八章為儒家正統「先天下之憂」的關懷百姓之作,第九章為古典詩詞中主流的題幹「弔古傷今」,最後一章則回歸文人雅士創作的最根底「獨抒性靈」。
這章讀起來可能相較之下會較為沉重,只因詩人們在寫下這些詩句時,一字一句,握著筆的手可能都都是顫抖的,因為眼前所見之悲痛,但筆力卻絕對渾厚遒勁,因為詩人心所親感之慨痛。
首先,先介紹這首李碩卿的〈知本觀瀑布〉。
玉瀧日夜響潺潺,知否人寰正旱乾1。
願接水龍千萬尺,引他飛沫出崗巒2。
我很喜歡這首詩裡詩人引瀑布之流水潺潺,對比出地表人間之乾旱欲裂,句型更類似李清照「昨夜雨疏風驟,……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這也許就是詩人和常人不同之處,就像是神經網絡的連結接錯了線,即使映入視網膜的景象相同,他們看見的、腦袋解讀出來的卻不只如此,李清照看到風雨關心的是園裡的海棠是否依舊,李碩卿不是讚嘆風景的美麗,反而心繫民生疾苦。另外這一句中傾洩而下的瀑布,用了「玉瀧」、「水龍」來形容,似乎是天帝的代表,而詩人則像個虔誠的信徒在莊嚴高聳的大廟前,手裡緊握著三炷香只願那飛煙能將人間的訊息傳達上天庭。第二句詩人甚至希望自己能夠為人民做些甚麼──能夠引出上天派遣下世的水龍一點點的飛沫,救濟這片旱土。
題解:
本詩為七言絶詩,收入《東臺吟草》。作者到花蓮、臺東觀光旅遊,寫下臺東知本的瀑布景觀。今知本地區有名的瀑布有二,一為往樂山方向的白玉瀑布,一為森林遊樂區內的知本瀑布,本詩首句提及「玉瀧」不知是特指白玉瀑布,或純粹僅是形容飛瀑如玉?詩內容描寫瀑布之水天上來,奔流不絶,但人間卻為乾旱所苦,作者想要引水以解旱情。
作者簡介: 李碩卿(1882-1944),原名燦煌,字碩卿,一字石鯨,號秋鱗,晚號退嬰。原籍臺北,後遷居基隆,並開設私塾「保粹山房」。後應基隆顏家聘請為西席,並與顏雲年、張純甫等共組「小鳴社」,為基隆最早的詩社。昭和9年(1934)移居九份,任「奎山吟社」社長陳望遠家詩文教師,其間並促九份「奎山吟社」、基隆「大同吟社」、雙溪「貂山吟社」合併為「鼎社」。李碩卿長年於臺北課徒,門下弟子近千人,時以「保粹派」稱之,李建興、李登瀛等著名詩人皆出其門下。生平詩文多藏而不刊,後應弟子所請,刊行《東臺吟草》。於昭和14年(1939)印行,對宜蘭、花蓮、臺東開發之面貌,著墨甚多,是日治時期少數專門以東臺灣為主題的詩集。
注釋:
1. 玉瀧日夜響潺潺,知否人寰正旱乾:瀧,音ㄌㄨㄥˊ,指湍急的水流。人寰,人間也。
2. 願接水龍千萬尺,引他飛沫出崗巒:希望能接一條長長的水龍,將瀑布水源引出山巒,解除平地的乾旱。
和此詩很類似的是曾人岸〈北港溪漲水有作〉:
北港溪邊新水生。嘈嘈虛枕聽分明。
無端震耳來淜湃。似向人間訴不平。
詩人若不是擁有特別細膩悲憫的心,又怎麼會在微涼的初春走到溪邊,枕在河邊暗夜不眠,一整夜只為聽分明那逝者如斯嘈嘈切切,究竟濺起的水珠在說甚麼呢?那震耳的淜湃究竟是從何而來?難不成是在向北港河兩畔的媽祖祈願訴苦?
詩人當然是想太多了,所以才會「白頭搔更短 渾欲不勝簪」,詩人的浪漫情繫著家國,這自屈原以降早已成為中國文化中的傳統情節。也因此,這種情懷自楚辭以來便如那一躍濺起的汨羅江水滲透入詩心,詩人也早已習慣藉景抒情且宣志,而河水瀑布或者只是詩人的道具,是詩人藉以賦比興的背景。
而有更多的時候,在台灣這一大片廣袤肥沃的農地上,詩人的墨筆看見了農民的悲苦。
洪繻〈溪邊田〉
流沙澌澌雲漠漠,朝為青田暮為壑。
海外滄桑倐變遷,溪居莫道田家樂。
昨朝來時看綠禾,今日來時看素波。
老農負梨何處去,田在溪中萬頃多。
溪邊家家學耕作,春刈秋收歲歲過。
農夫最愛千年業,安得天上枯黃河。
溪頭未歸村犬吠,家中早已到催科。
老農聞之長歎息,欲罷不能行不得。
晚漲三篙流潺潺,仰視蒼天無日色。
這首詩寫盡了農民沉痛的悲哀,退不去的水漫漫,漫過一畦畦青田,映著密佈的烏雲甚至看不見一隅的藍天,混濁的流水挾著沙沖過稻田,澌澌作響彷彿嘲弄著一旁束手無策的老農夫。老農夫仍荷著梨,除了向地嘆息、仰天無語,又還能怎麼辦呢?這就是農人啊,一個看老天爺臉色吃飯,隨縣府老爺擺佈的憨厚人種。
楊爾材〈下雙溪風水災害感作〉中也有類似的狀況:「朦朧起視天地昏,暴雨暴風撼山嶽。俄爾河傾萬壑盈,溪漲水來滿屋角。東石郡下下雙溪,農家百戶傍沙隄。太息一村成澤國,滔滔洪水與門齊。災民多半登屋上,屋作蜃樓浪作梯。天何降禍民何辜,親哭兒女妻哭夫。」正巧現正值夏季颱風時節雨滂沱,路上行人面惶恐,受害最深的卻往往是那些最窮困的貧農。而這些農民,也往往是時代改革之豪雨下的犧牲者。
(PICTURED BY PuddingFish, 2012, 台南後壁老家)
「看到水像噴泉一樣噴出,如果你去追問為什麼會有這一小道噴泉,你可能往回溯,溯溯溯,溯回到整座山脈,溯回到天空的雨,它是這樣的一道伏流,在地上走了那麼久,然後來到你面前,噴了出來。」【吳音寧──2007開卷好書獎BV】就是如此,從小在農村生長的吳晟之女──吳音寧,寫下了讓我為之驚嘆的《江湖在哪裡?──台灣農業觀察》。會接觸到這本書得感謝陳文成文教基金會舉辦之「閱讀台灣,探索自己」的讀書徵文比賽,而這本書也確確實實為一好書,一本你絕對不能錯過,甚至該選入中學課本的好書。作者的文字讓我感動而寫下了讀後感〈江湖裡埋藏的汩汩汙泥〉,只怨篇幅過長無法在此和大家分享。
一如黃炳南〈茶山行〉中便道盡了茶農的辛酸血淚,但更可泣的是時隔百年,同樣的情況卻依舊存在於台灣農民中,看著一大簍一大簍的水果任其腐爛,對視土為命的農人而言,此等同於棄嬰的行為又如何忍心?那季節之遞嬗、春風之拂面,無疑都是對農人最大的諷刺,對比前兩首詩裡的暴風驟雨,這種悲苦毋寧更加痛心。 春風歲歲到臺灣,綠葉吹來茶滿山。 無數茶農與茶女,賴有茶出生計安。 今歲春茶依舊綠,今歲春風依舊到。 上山不聽採茶歌,茶山寂寂茶寮鎖。 君不見!內山三井製茶場,得失計算難相償。 舊葉新芽都不採,萬頃茶園任廢荒。 君不聞!到處茶農訴困苦,今春茶價賤如土。 潮州茶館不開張,百斤十金無販路。 無數茶農與茶女,謀生無計將餓死。 傷心為賦茶山行,今之力農寧足恃。
這首詩讓我想到廖永來〈農夫之死〉,詩人淺白的文字裡充滿了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就像俄國小說般揭示現實的殘酷慘狀。
種多了菜,土裡埋/種多了水果,要投海/一個老農夫死了,真悲哀/到底這是甚麼時代?
但其實,這早在唐代與元稹、白居易共倡新樂府詩體的李紳就曾經寫下憫農詩其一「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這首被「鋤禾日當午」遮掩過去的「事實真相」。
鍾喬〈WTO夜訪楊儒門〉
「一粒米值多少錢?」你問風。/一瞬間,統統將市場的爪痕/遺留在貧困者的土地上/就像將白米,擺在政客的裝聾作啞間。
而為此,我在《江湖在哪裡?》讀後感裡也寫下了一首詩,承載那過深而難解的傷痛。或許,詩人們寫下那些詩也是與我相同的心情。
〈殘酷舞台〉
市場是個舞台
磅秤般的現實殘酷
一個個血紅的羅馬數字刻著
千年不變的種姓制度
一顆一百、三顆一百或五顆一百
奴隸平民們只能晾在最陰暗的角落
面黃肌瘦的非洲孩子沒有錢
買生命最基本的陽光、空氣和水
像是苔蘚,卑躬屈膝於
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蘋果啊
嬌嫩嫩的臉頰嬰兒般,小心翼翼
裹上純棉燙金的衣裳
打從在媽媽腹中就是聽莫札特音樂長大
澆在溫室裡的牛奶與灑在旱地上的
牛糞,便是我們的差別
這種一輩子即使努力也改變不了的
我們喚作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