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這個時候,秋之女神都會為大學校園披上令人心醉的金黃色羽衣,好讓她用最美的姿態迎接那些正要進入人生新階段的少男少女們。八年前的凱特琳也是其中之一,不過她今天回到母校校園,卻並不是為了欣賞秋色,更不是為了緬懷過去。
她完全不想回憶起當時自己正駐足於校門前,因這遍地黃葉的景色而心醉的那一幕。然而那些片段就如潮水般自然湧現,她的腦海中都是那天所配戴的淡金色葉子型髮夾,身上穿的奶茶色寬鬆毛衣,和深棕棗紅交織而成的方格長裙所帶出的感覺多麼清雅,還有她腳上那雙棕紅色的粗跟皮鞋,皮面的光澤顯示出這雙鞋子是如何簇新。
那天對凱特琳來說,是個畢生難忘的特別日子。
凱特琳雖然已不是第一次來這兒,然而首次以正式學生的身份而來,心情完全不一樣。她對新的學校生活充滿期待,那份興奮心情實在難以掩蓋。
然而在這個美好時刻,她的眉毛卻忽地皺了一下。
「唉呀……糟了……」
後腳跟傳來點點痛楚。
「今天還是不該穿新皮鞋的啦……」凱特琳嘀咕著。
本來完美的開學禮,都因這雙皮鞋而破壞了,凱特琳不禁對自己今早的選擇感到後悔。
「沒辦法,先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來查看一下吧。」
凱特琳忍耐著那有點堅硬的皮革和皮膚摩擦而產生的痛楚,慢慢地走到校舍側面。
金黃枝葉稍稍遮蔽著的,是一條步道的入口,平凡幽靜的小徑並沒有吸引到新生們的注意,和外面熱鬧的景象對比之下顯得有點孤寂。
「絕佳的地點呢。 」
理論上腳上的痛楚應該沒有減少才對,但在這片漫天黃葉之下,凱特琳的心情和步履也變得輕快起來,而在這座金黃色隧道的盡頭,凱特琳看見一座古銅色的長椅,正是她需要的休息處。
「糟了,原來有人在嗎?」
凱特琳不自覺地低呼了一下,她壓根兒沒想過這裡面會有人。走這麼久就是在找一個方便坐下的地方,然而面前唯一的長椅上卻坐了其他人,凱特琳只得呆立在原地。
坐在長椅上的男生正抬頭,注視著那片由黃葉編織成的天頂,一副頭戴式耳機把他和現實隔開,讓他盡情置身於那個只屬於他的世界。凱特琳猜他也是新生,但不知為甚麼卻沒有在外面參與迎新活動,反而一個人躲在這兒。
男生似乎因凱特琳的低呼而回到這個現實,他慢慢摘下自己頭上的耳機,還轉頭以一副不解神情,看著呆站在旁邊的凱特琳。當他拿下那副水藍色的耳機後,凱特琳才注意到他的一頭紅髮,在這片金黃的空間之中很是顯眼。
「你好!」凱特琳覺得自己這樣盯著人家也怪不好意思的,便索性直接打個招呼。
男生只是點了點頭回應,並沒有作聲。
「不好意思,我可以坐下嗎? 」凱特琳見他正要把視線轉回樹叢,便趕緊在他重新戴上耳機前問道。
男生看了下自己旁邊,長椅空著的位置還很多。
「嗯,請便。」
「謝謝呢!」
凱特琳語帶欣喜,雖然面上盡量維持著笑容,但腳跟的痛楚使她步向長椅的步伐緩慢,左右腳的步幅也顯得有點不一。
「你的腳……」男生已經觀察到凱特琳的異樣:「沒事吧?」
「喔,沒事。」被這麼一問,凱特琳有點不好意思:「是新皮鞋的問題啦,所以才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檢查一下。」
「那你……請便。」男生別過頭去,特意不再看向凱特琳那邊。
凱特琳小心奕奕地把左腳的皮鞋脫掉,不出所料,腳跟因過硬的皮革而受傷,表皮已然脫落,泛紅的真皮層表露在外,還滲出了少量血絲。
比想像中嚴重呢,凱特琳心想,這下慘了,該如何完成今天的活動?
凱特琳試著把皮鞋勉強穿回去。 但不脫鞋還可,一脫了要再穿上的話,卻比想像中更痛。意料外的痛感使她的手抖了一下,正要穿回去的皮鞋也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
凱特琳只好強忍著痛楚,當她正要俯身去撿回地上的皮鞋時,一隻手在旁邊為她遞上了一塊藥水膠布。
「不介意的話,請使用。」男生還是維持著他一貫的平淡語調。
「這怎麼好意思?」
「別客氣。」男生見她沒有接過自己手中的膠布,便把包裝紙撕開,再一次遞給她。
「那麼……謝謝了。」
凱特琳接過膠布,低著頭輕輕的貼在傷口上,這下應該沒事了,多虧眼前這位男生呢。正當她貼好膠布的同時,男生已把她掉下的皮鞋遞上。
「太謝謝你了,」凱特琳把皮鞋穿回去,笑著說:「我是藝術系的凱特琳,是新生呢。可以告訴我你的聯絡方法嗎? 下次把膠布還給你。」
凱特琳邊說,邊從手袋中摸出手機打算記下對方的社交平台帳號甚麼的。但男生卻沒有答話,只見他從衣袋中拿出記事簿和原子筆,在上面飛快地寫了幾個字,便把紙張撕下來。
「不用客氣,膠布是小事,請不要在意。」男生邊說,邊把手上的紙張遞給凱特琳。
凱特琳默默地接下那紙條,工整的字跡寫的就只有名字、學系和一個電話號碼。
「亞倫・安傑爾。」凱特琳照著紙條上的名字唸了一遍:「今天真是謝謝你。」
現在還有人用這麼傳統的方法來交換聯絡嗎?凱特琳笑了笑,並仔細地把紙張摺好,收藏於手袋內側的小口袋內。
「那麼我先回去了,我們下次……」
凱特琳說著就一把站起來。也不知是因為她腳上的痛楚,腳下滿地的樹葉,抑或是她輕飄飄的心情,使得她腿上一滑。
「小心…….」
凱特琳確實記得當年那份被穩穩扶持著的感覺,然而現在身邊卻只有一陣冷風吹過,她唯有拉起大衣的衣領。皮鞋匆匆踏過那滿地落葉,凱特琳步進教學大樓,來到演講堂附近的一個辦公室前,她輕輕地叩了叩門。
「進來吧。」慈祥的嗓音在門後響起,凱特琳才轉動門把,慢慢推開門。
「凱特琳,你來了啊。」加西亞教授坐在他的辦公桌後,看到凱特琳進來,才把手上那本又大又重的書本合上放到桌上。
「加西亞教授午安,沒有阻到你嗎?」凱特琳微笑著。
「沒有,當然沒有。我在等你才對。」加西亞教授慢慢地從他的座位中起來,並把沙發椅上原本堆著的一疊書挪開,把位置空出來:「抱歉,這兒比較混亂,我這老頭真的很少收拾,來,坐這兒吧。」
「謝謝你,教授。」挪出來的空間並不寬廣,凱特琳小心奕奕地坐到沙發椅上,生怕會推倒旁邊仍然堆著的古籍和文件。
「對了,你要喝點甚麼嗎?」加西亞教授說著,又走到窗台邊,那兒放了個熱水壺:「茶或咖啡也有啊。」
「謝謝教授,但先不用了。」凱特琳婉拒著說:「其實我今天只是來跟你談談話,也沒打算要佔用你太多時間。」
「這樣嗎?」老教授摸了摸他下巴那白鬍子,慢慢走回坐在沙發椅上的凱特琳旁邊:「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了,你該不會來光是問問老人家的近況吧?」
「怎麼說呢……」被一語道破的凱特琳只好笑了笑:「教授,你還記得亞倫嗎?」
「亞倫……?」
「對,亞倫・安傑爾,就是在五年前——」
「記起來了,是亞倫呢。」加西亞故意不讓凱特琳說出那個事實,還輕拍著她的肩膊安慰她:「那時你間中都會和亞倫一起來聽我的課,或者聊聊生活嘛,我都記起來了。」
「其實關於亞倫的事,我當時沒有執著去弄清楚事實的真相,只是叫自己放下,但是,」凱特琳的肩卻在微微顫抖:「但是我發現,我根本無法放下。五年過去了,最近我在偶然間重遇上亞倫的哥哥,那些被我埋葬了的回憶就像通通活過來似的,我甚至……甚至無法控制我的情緒……」
凱特琳得深深吸一口氣,才能強忍住眼中正在翻滾的淚,繼續說下去。
「這樣的錯誤,我可不能再犯一次了。」凱特琳紅著眼,直看著加西亞:「所以,加西亞教授,求你幫幫我。」
「沒事的,孩子。」加西亞見她說得激動,便緊緊地握了她的手:「告訴我你需要甚麼幫忙吧,我一定會幫你的。」
「索妮婭的病,我一定要替她找出原因。那肯定跟戴維斯父女有關,但現在奧莉薇.戴維斯在精神病院,馬修・戴維斯則不知所蹤。我記得加西亞教授你說過,戴維斯的背後還有些人際關係,」凱特琳的眼神更顯堅定:「你可以告訴我嗎?」
「這個嘛……」加西亞教授立即面有難色:「這個問題實在敏感,而且也不知道戴維斯背後的人,和索妮婭的事有沒有關係吧。」
「教授,你說過那是個十分可信的人士,」凱特琳不讓加西亞的視線逃開:「是因為那個人很有影響力嗎?他是個位高權重的人吧?」
「這個……這個……」
「是政治人物對吧?」
加西亞教授沒說話,他只是以衣袖輕輕印了印額角上冒出的冷汗。
「所以我猜對了,是理查德・勞。」凱特琳說得相當肯定。
「凱特琳……」加西亞教授垂下了眼睛:「你還年輕,有些人物,你是招惹不起的。」
「總比我後悔半生好啊。」凱特琳從沙發椅上站起來:「我已經決定了。」
「慢著,凱特琳,你聽我說——」
「謝謝你,加西亞教授。」凱特琳笑得非常燦爛:「那我先告辭,教授你也要保重身體啊。」
「即使我再勸你,你也不會聽對吧?」加西亞教授卻笑得無奈:「那麼,你自己要小心,甚麼事也要拿好分寸,有需要的話一定要找人幫忙,過於固執一力承擔可不行,不然就太傲慢了。」
凱特琳沒有回話,她只以一個有力的擁抱來回應加西亞教授那番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