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是這輩子唯一的畢業旅行。
男同學扮起尖頭曼,襯衫、領帶、皮鞋、西裝褲。
「啊~是要相親喔...阿美呢?」往震峰身後搜尋。
「你才比較像要告白嘞!」
「哈哈哈~七仔笑八仔。」笑到誇張的宗佃還多了西裝。
什麼稼私頭都上車了;有用離心機搾的百香果汁,實驗室醱酵的養樂多,自擀麵糰的吐舌頭麵包,做自己的造型餅乾,泡麵工廠老闆贊助的排骨雞麵...,還有,興奮的青年。
麥克風開始在遊覽車上傳來傳去,唱歌、說笑、話唬爛。
點到我時,找了阿芳合唱「神話」。
神話/李碧華.羅吉鎮
他們說世界上沒有神話
他們說感情都是虛假
他們說不要做夢不要寫詩
他們說我們都已經長大
誰聽說成人的世界裡 還有童話
但是我遇見了你呀你 遇見了妳
是東方夜譚 啊 是童話是神話
是夢是詩還是畫
坐我後面靠窗的她,被我點下一位,選唱「偈」。
偈/王海玲演唱,鄭愁予詩
不再流浪了
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
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細柔歌聲迴繞車前車後,行道七里香一叢叢從眼前流逝,好似「再生人」裡林子祥不斷看到的木偶疊影,悠悠帶入夢鄉...。
第一個目的地「亞洲樂園」到了。
這裡有我們嚮往的雲霄飛車、旋轉咖啡杯,是習慣雲淡風輕的諸羅城邑孩子的渴望,是只能從迪士尼樂園去想像的遊樂設備,讓平常習於沈默的人毫不忌諱的驚聲尖叫。
「啊你剛剛是著猴喔!」
「你才著猴咧!」房琳不甘被宗佃虧。
「哇!好舒服喔~走,去鬼屋。」震峰么喝著。
「你們四個啊不就住那裡。」
「沒同款啦,聽說『鬼屋』是亞洲樂園裡最有名的。」
裡面烏漆抹黑、罐頭機器怪樂、閃爍的青紅燈、青仔欉的機械鬼。
「有滴滴失望...沒你們鬼屋的Fin。」
「鬼屋四傑去扮來嚇人還比較雷。」
「麥虧喔~」
「這是相對的,對市內人來說應該是重鹹了,但相對於我們這些習慣暗暝摸山貓的庄腳野孩子,就好像走灶腳。」
標準顯然是變動的,科學實驗都得有對照組,變動因子愈少,愈能發覺差異。
無論導遊如何吹捧石門水庫的溪蝦如何鮮美,我吃到的感覺是...像橡皮糖的溪蝦、像老母雞的糖醋魚、蛤仔肉像蜊仔。
過基隆中正公園,來個菩薩立座前大合照後,沿東北角海岸走,岩岸地貌和習慣的西部沿海沙岸截然不同,此時正逢東北季風猖狂時節,一波波浪潮千年萬年的拍打,使這裡的岩石被侵蝕得坑坑疤疤,有的像魔鬼的爪,有的像志村健的爆炸頭,有的像生毛發角的病毒,有的像青春少年面容上的逗疤,從陰陽海奔騰來的白綾在碰撞瞬間碎為漫天煙花,隨即湮滅;我,蹴足鼻頭角上,披著線衫斗篷遙望與那國島姆大陸,吹起不成調的口哨,呼喚鼾息的美人魚。
終於,「鬼屋四傑」有個比肩合照的機會,在東北角的蕭蕭風中。
「蘇花公路是世界級的懸崖公路,也是一條最美麗的公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公路。」
蘇花是條one way公路,路窄險峻,沒辦法雙向通車,我們要往花蓮走,但此時此刻只能先等從花蓮過來的車先走完才能換我們走,百般無聊的等待,經驗豐富的導遊準備著節目。
「蘇花公路最早是日本人蓋的便道,光復後才開始拓寬,但這裡的地質特殊,一面是大理石山壁,一面是太平洋,落差往往有幾百公尺,路面不但狹窄,而且彎彎曲曲,隧道、臨海、貼著峭壁等各種特別難開的路況通通在這裡,要走這條道路不是那麼簡單的,沒有三兩三的司機是不敢開的,好在,我們這車的司機陳大哥,經驗老道,已經走過不止一、二十次了,就像走灶腳般,大家免驚啦!」
一輪介紹完歷史後,車動了,沒多久,視野開始不一樣,山勢陡峭、海景遼闊,之前,只在圖片看過,而今近在眼前,本來車上睡一片的同學紛紛起來貼著車窗往外看,「哇哇」連個不停。
「同學同學,你們通通擠右邊,等一下車子不平均掉下去喔~」
真的假的。
「哈哈,開玩笑的啦,來,趕快回座位,這邊都還是小菜,我跟你們說,蘇花最美的是那裡?是清水斷崖,等一下你們看到就知道。」
清水斷崖,我知道哦...記得小時候幫家裡雜貨店點鈔票,那個壹圓紙鈔上的圖案就是清水斷崖。
「嘿,你們坐下來慢慢欣賞,對,同學好乖,這樣,我今天加碼,跟你們講重鹹的。」
啊~是多鹹,是啦,太平洋海水最鹹啦,一路上就愛麥克風拿緊緊的,吹雞胗。
「你們知道在危險的道路上跑,最恐怖的事是什麼嗎?」
「是『抓交替』。」
「那你們知道台灣這種傳聞最多的是那條公路?我告訴你們,一個是九彎十八拐,一個就是蘇花公路。」
「我沁采講個故事給你們聽好不好?」
「話說有五個年輕人,對啦,年紀和你們差不多,開一輛車從蘇澳到花蓮,一路上話山話水,後來坐後座的都睡著了,大約半夜快12點,經過隧道後,有顆大石頭,坐在副駕駛座的,嗯,我們就叫他阿德吧!突然看到大石頭上面站著兩個人,然後他大喊『減速減速,20』,開車的阿明便跟著放開油門,很快的降到20,但突然這時候後面一直有閃燈,原來是開的太慢,後面的車受不了,阿德也不敢跟同車的說他剛剛看到的情形,只是叫阿明停在一處比較寬的地方讓後面的車超過去,很快的,後面那輛車咻的一下就過去了,是輛進口車,車上有兩個人,等到他們超過去後,他們這輛車才慢慢起步,開沒多久,前方發生車禍,一輛車撞上山壁,車子扭曲變形,引擎蓋還在冒煙,等阿德他們慢慢經過時才發現原來是剛剛那輛進口車,車上兩個人趴在前面,看來兇多吉少,等他們過了蘇花後馬上找派出所報案,然後,阿德才告訴大家,在石頭上看到的兩個人,大家不禁起了雞皮疙瘩,要不是減速,這下子『抓交替』的可能便是他們其中兩人。」
接著,我們便看到前面的遊覽車飄來一堆紙,飛的靠近車窗一看,原來是冥紙,而我們的導遊,這時候也從座位下拉出袋子,打開車窗,開始...灑冥紙。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李商隱的詩。
「向晚意不適 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
剛過五點沒多久,天色很快幽暗,天空是淡淡的灰藍,海水變得深邃,風沁涼的從車窗灌入,我不禁披上外套,眺望窗外,「太魯閣」牌樓就在眼前,車子靠近停車場慢慢停下,我們下車,排成幾排先拍個合照,深吸幾口氣充填丹田,震峰嘆了口氣。
「還好,總算過了蘇花公路。」
「呵~」
震峰頓時不知道被幾隻手巴了頭。
入住的飯店是花蓮頂級的「美崙大飯店」,剛卸下行李便馬上再上車,載到市區吃晚餐,餐後有半小時的放風可以逛街,我挑選了一隻小巧玲瓏的大理石刻小老鼠,再打個電話給花蓮姑姑,等到我們回到飯店時,姑姑和姑丈已經在lobby等我,聊了一下後便塞給我一盒麻糬。
我和班長、震峰、宗佃睡同一房,等到進房時,我們像個鄉巴佬般哇哇叫,超大的房間,兩張舒服的床,還有客廳,長沙發厚地毯大電視,浪漫的床柱,白色的紗縵垂在床邊,大浴缸,潔白的馬桶,大理石流理台...,都是我們過去所未見的奢華。
「這...應該是這裡最頂級的房間吧!」
「想不到主辦還有這樣的福利。」
然後男生們紛紛擠到這間房,有的提一手啤酒,有的拎包滷味,有的抱來爆米花,然後在震峰的吉他伴奏聲中,大聲的唱歌、喝酒。
俠客/古龍.施孝榮
合叫:大江東去(從鼻孔大量吸入空氣)
合叫:西去長~安~(吐氣)
震峰:江湖路~
我:萬水千山~
宗佃:仗一身(拍肚子)
房琳:驚才絕豔
鑫奕:英雄俠~膽
震峰:一生飄~零
我:一世俠~名
智銘:一身是~膽
合唱:在江中斬蛟 劍氣衝霄 在雲間射雕 愧煞英豪
(震峰停止琴弦,手指向鑫奕)
鑫奕:在小橋樓~頭
房琳:楊柳樹下斜~倚
宗佃:但見滿~樓紅袖~招(大聲)
震峰:恩怨一~揮手
我:只求得~朋友間
智銘:肝膽~相照
合唱:問此人是~誰~天下第一~三少(吼)
然後一起喝乾手上啤酒。
半夜,在極寒冷氣渦漩中上廁所三次。
說好的迎接曙光呢?床太舒服酒太糜。
壓縮機低吟運轉聲像個粘著劑,把我們安穩的黏在軟綿綿的好床上,以至於只能匆匆扒幾口飯店的美味早餐,用閃電俠的瞬移趕上遊覽車。
天祥長春祠前潺潺白綾前全班留下合影。
出花蓮過台東是段長遠的路,車上時間不少,導遊準備的齣頭也滿滿的。
「噗仔聲甲催落」這是導遊標準的助興詞,鏗鏘有力。
房琳帶點鼻音、local,還有該重音的時候無比的重,讓眺望美麗東海岸線的同學,將目光收回車內。
在抵達三仙台前,這首歌顯得應景。
來去台東/沈文程
你若來台東 請你斟酌看
出名鯉魚山 也有一支石雨傘
初鹿之夜 牧場唱情歌
紅頭嶼 三仙台 美麗的海岸
王梨釋迦柴魚 好食一大盤
洛神花紅茶 清涼透心肝
你若來台東 請你相招伴
知本洗溫泉 予你心快活
三仙台海灘是黑色圓石,海天一色美則美矣,但此地此刻,冷洌的東北寒風吹得都快成仙了。
八仙洞則被導遊說的一嘴。
「你們猜猜看,八仙洞看起來像什麼?」
我是橫看豎瞧,看不出個所以然,沒慧根。
「嘿嘿!發現了嗎?是不是很像女生生殖器。」
噁心。相信有不少人和我一樣。
「水往上流」是一條神奇的水溝,為了印證這水真的往上流,我們各摺紙船下水來個競速賽,賭注是回車上獻唱一首有關台東的歌,最大支的克勵輸了,選唱「台東人」,歌和唱歌的哥都有味道,引發大部分男生一起吹狗螺。
台東人/呂金守
竹筍離土目目柯
移山啊倒海樊梨花
有情阿娘仔著甲娶
不通放乎伊落煙花
稻仔大肚驚風颱
阿娘仔大肚驚人知
左手牽衫掩肚臍
正手搧君啊擱再來
甘蔗好食頭硬硬
茶店仔查某上無情
一千二千提去用
招伊散步喊無閒
六月日頭火燒埔
阿娘仔招君過澎湖
交通飛機亦過渡
三頓海產食魚塊
蓮霧開花滿樹紅
樹頂一隻虎頭蜂
叮著阿君仔無彩工
叮著阿娘仔喊救人
枋寮坐車到楓港
搬山啊過嶺到台東
有情阿娘仔著來送
阮的故鄉惦台東
冬陽落得早,趁著日頭還沒落海,過楓港,坐右邊的正好迎來火紅的餘暉,「哇哇哇」叫的一夥人全往右邊擠。
「同學,坐好坐好,再擠一塊就要落海給海龍王當女婿。」,導遊依然賣弄他自以為是的幽默。
晚上,宿墾丁青年活動中心,住的是大通鋪,房外不遠是沙灘,愈夜逾夜,同學到沙灘愈聚愈多,今夜穹頂沒有月娘登場,星辰滿布,熠熠閃耀,還有海浪一波波嘩啦啦的奏鳴,我們放肆的展開大字躺在沙灘上,雙手為枕,仰望天界,天狼星、北斗七星,還有璀璨的銀帶,彷彿唾手可得。
「這會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聚?」
「好美喔~」
「怎會?我們這麼年輕。」
「對啊~未來日子這...麼長。」
「要不要定約。」震峰起關鍵字。
「約什?」
「無論天崖海角,將來都要再聚。」
「主意是好,但...將來,誰說得準。」
「要不然,說說,將來有什麼願望。」
「娶妻生子,和相愛的人攜手一生。」鑫奕總是雲淡風清,平凡中真性情。
「這個看似容易,其實最難,相愛容易相處難,何況一生,再則,成家不難真愛難。」
有那麼不知多少時間,靜默的只剩寄居蟹爬過的聲音,我是不是提冷水澆了大家一身。
「我想,我會考個公職,平凡安穩的過一輩子。」想不到一向主意多的震峰是這樣想的。
「很好啊~高普考不好考,那是鐵飯碗。」
「你呢?你不是說過有三種工作不做,包括公務員,剩下還有362行,想幹那一行?」凡說過必被牢記。
「我啊~想讀書,不過不是讀食品,中文、歷史都好。」
「你家是老字號雜貨店,不做生意嗎?」
「開店,沒有自由、沒有自我,我沒辦法像我老爸一輩子守候著店,況且...我看布袋已漸漸走向凋零,人口外流非常嚴重,阿銘,你呢?」
「在台灣有個房子,接媽媽過來。」
「就這樣?」智銘是金門人,爸爸在八二三砲火中喪生,靠媽媽撫養長大。
「還有,嗯,無論多久、多老,我一定要將我們鬼屋四傑的故事寫出來。」
「是啊~蒼天為證,不能耍賴喔...」
「來,大家起來。」震峰突然一古腦兒站起來。
「我們每個人抓一把沙,以後相聚,以沙為證。」
這夜,沒有酒,沒有琴,有青年的夢。
「以沙為證。」
各拾起一把海裡來的沙,我拿旅館用來寫歡迎詞的紅紙,因日久而漂流的紅紙,將沙包成藥包模樣裝入信封,左看右看,覺得好熟悉,啊~拍了個後腦勺,原來和我們鬼屋信箱裡面,那包讓我們嚇的連滾帶爬的不知名灰,看起來一摸一樣。
畢旅最後一天,從墾丁拱門穿過進洞看鐘乳石;過午,抵達西子灣,遠眺中山大學,月牙海灣、沁涼海風,同學瑟縮哈氣,拉高衣領。
「如果嘉農能升格,我們就不用插大了。」
「難喔~聽說嘉義正在籌備一所國立大學。」
「那我們是『火燒罟寮沒(網) 望』喔~」
「都混到快畢業了吼,吃自己啦。」
返嘉的高速公路上,睡成一片,我則以低吟的國語版「望春風」伴眠。
望春風/鄧雨賢
獨夜無伴守燈下
冷風對面吹
十七八歲未出稼
見著少年家
果然標緻面肉白
誰家人子弟
想要問伊驚歹勢
心內彈琵琶
想要郎君作尪婿
意愛在心內
等待何時君來採
青春花當開
聽見外面有人來
開門來看邁
月娘笑阮憨大呆
被風騙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