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記得那一天。那天的光線、濕度、溫度、氣味,空氣中瀰漫的情緒。
她以為早已遺忘,卻在對面男人隨口一問的瞬間記起。那叫什麼來著,普魯斯特效應?即便勾起回憶的不是熱茶,而是話語。
她記得那天陽光灑落在地的樣子,大概是春末夏初吧,只因紅磚地上樹影重疊且葉梢翠綠,還有那走出樹蔭後脖子感受到的炙熱。只要不待在陽光下,那是一個天氣極好的日子,無所事事的假日、迎面而來的涼風、生機勃勃的行道樹。
一切都很美好,除了走在旁邊的母親。
母親握著她的手,有些緊,微微冒出的手汗讓她尷尬。想著要放開,她抬頭望向母親,又默默低下頭,數著紅磚。
現在要去哪裡?她想問,卻問不出口。
還是其實問出口了?她也不那麼確信。也許不用問出口,她也知道要去哪裡。無論如何,她清晰記得那天最後母親和自己站著的地方。
那棟舊大樓的出入門旁,隨意擺放了綠色的垃圾子母車,為記憶添加一筆隱微又存在感鮮明的腐臭味。褪色的磁磚蔓延向上,每層每戶的窗戶就開在路上行人一覽無遺的位置,騎樓內的垃圾子母車和走道上的檳榔渣,大抵說明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她記得自己跟著母親的視線往上看向二樓,想著:所以這是他和她所在的地方嗎?
當時的她還小,對於男人和女人所在的地方,腦海只能模糊浮現家裡主臥室的那張雙人床。那張King size的雙人床又大又軟,彈性極佳,她和小夥伴喜歡在上面跳著、鬧著,玩各種假想遊戲,直到被母親吼下來;而她雖然沒有那麼喜歡,但也曾和哥哥在上面扭打、搶奪玩偶,為了無聊的小事發脾氣或大哭。
那張床上有過很多,卻很久沒有男主人的出現。
她想像從馬路上望進去的那個二樓的小房間裡,也有一張床,是男人和女人的床。
是什麼樣的床呢?她望得出神。
路的盡頭來了一個人。
啊,也許是兩個人嗎?她忘了男人在或不在,忘了男人是否辯解似地向母親說了什麼、是否友善地向自己介紹了女人、是否輕描淡寫地說是職場上的同事。
她只記得自己心裡想著:啊,就是這個人嗎。
她細細打量女人。細框圓眼鏡、有些慘澹的唇紅、沒什麼造型可言的齊耳短髮、稍微有些肉感的身材、白白淨淨的外表和同樣沒什麼造型可言的穿著打扮,看著看著,彷彿看到自己低年級時的班導。尋常可見的路人、老古板、老處女、上世紀的產物…...淨是些長大後說不出口的綽號。
就是這個人嗎?
她盯著女人,感到不解。
現在回想起,都不禁感嘆當時自己的冷靜。為什麼可以這麼冷靜呢?為什麼呢?
她沒有理解發生什麼事嗎?不,她完全理解。即使當時不是那麼確定男人和女人所在的地方具體來講會發生什麼事,但在低年級時因著書名莫名其妙看完了的那本使女的故事中,她對於男人和女人所在的地方會有哪類事情的發生,也算是有點認識。
她沒有理解母親帶她來到這裡的用意嗎?不,她也清楚。無論那天在那棟大樓門口是否有過八點檔劇情般的爭執(她的記憶在此模糊不清),但在見到那個女人的當下,她就明白自己在這個場景的作用。
而她也盡力扮演好,大概。
被拋棄了的女人和她的女兒。
不被愛了的女人和她的女兒。
不被愛了的女兒?
她盯著那個女人許久許久,想找出一點蛛絲馬跡,卻是徒勞無功。她怎麼看都不明白男人為什麼在這棟門口飄著生鮮腐臭味的、只能用斑駁但堪用來形容的舊大樓的床上,和長得像低年級班導的女人在一起。而使得她在這風光明媚的日子,放棄和小夥伴在大樓中庭吹風玩耍的大好時光,站在這裡感受空氣中蔓延著的什麼。可能是內疚、不安,來自女人的;憤怒、嫉妒、絕望,來自母親的。那,那個男人呢?好像什麼都感受不到了。
她看著那三個人,突然知道男人和女人所在的床是什麼樣子了。
那天,是那個男人第一次背叛自己。春末夏初,天氣極好、極好的一個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