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漢縱橫,萍荇聚散,寢寐吐納,鐘鑼遠近。
「噹──」夜半的鐘聲劃破寂靜,新的一天在睡夢中開始。
鐘聲雖大,卻沒喚醒客船裡的兩人,反倒是河堤邊的更夫在鐘聲減小後,敲了手裡的響鑼,高呼:「三更啦──」
桓古尋與寧澈這才驚坐而起。
「醒啦。」季陵坐在船首,仰望夜空,道:「你們倆睡了超過一天,再不醒來,我就要叫大夫了。」
鳳目迷離,口齒含糊:「發生了甚麼事……這是哪裡?」桓古尋甩甩頭,爬出船艙來到月華下,看看周遭,「咱們……還在吳縣?」
季陵答:「這兒是吳縣外的一個小鎮,那是寒山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兩層高的鐘樓矗立於白色的牆垣後,晶瞳呆視寒山寺山門,耳聽季陵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昏過去前的事還有印象嗎?」
寧澈揉揉眼,應說:「那時我被柯昱揚勒住脖子,忽感全身一涼,彷彿浸在河水裡……之後就甚麼都不記得了。」桓古尋則道:「我是給人擒住右臂,胳膊快斷了,卻忽然……忽然覺得很舒服,然後……好似有甚麼東西大量穿透我的身體……後來……我就在這兒了。」
「這就是澤山錄啊……」季陵摩娑下頷,「當時我一上岸,就見你們和宋宇及柯昱揚糾纏不下,正要出手,忽感怪異,天不搖,地不動,卻有萬物俱震之威,龐大的氣流瞬間匯集,沖向宋宇和柯昱揚,那兩人……內力就沒了。」
「沒了?」季陵猜到他們的功夫是澤山錄不稀奇,稀奇的是澤山錄竟能廢人武功,寧澈大是驚詫:「陵叔試探過了?」
「不必試探,觀其走路的方式,聽其呼吸的聲音,就知他們的內功蕩然無存。」季陵道:「霽泉面具在晉淵莊那兒,我和總舵主皆道你們是為謠言所擾,沒想到兩位另有奇遇。」
此前潘文雙已證實晉淵莊握有面具,不料夏進也查到這則消息,禹航會的情報網當真神通廣大,這種極密之事都瞞不過他們的耳目。
寧澈活動著睡到僵硬的腰背,「陵叔為何帶我們來此?進叔也在這裡嗎?晷丘島的現況如何?」
季陵從最末一個問題答起:「昨日一早我便傳信告知田闊,讓他們將人悉數引至晷丘島東邊,我再從西邊上岸,與你們碰頭。」
念及那日所見,桓古尋問:「他們後來怎麼樣,沒被晉淵莊的人抓著吧?」季陵道:「沖天炮的射程不短,達到目的後即可跳水游走,隱身於太湖中,晉淵莊大動人力追捕亦是枉然。」
半夜三更,整條渠道僅只這一船的人還醒著,無須顧忌有人窺伺,於是寧澈步出船艙,坐在好友身邊。季陵摘下笠帽,續:「一個月前,我和總舵主欲至揚州洽談生意,明明無風無雨,卻遇漂木阻塞河渠,改行陸路後,偏偏碰上豪雨來襲,水淹大道,只好先到蠡鎮,途中遭到晉淵莊伏擊。事發突然,吾等反應不及,不過轉瞬之間,隨從全死了,只剩我及總舵主奮力突出重圍,跑到蠡鎮一間廢棄的佛寺,叫出江寺……」
「你們遇到了慧觀。」桓古尋道:「是他幫助你們甩掉晉淵莊的?」
「當然不是。」冷淡的眼眸流露出一絲不甘:「我走跳江湖將近四十載,竟栽在一個弱不禁風的和尚手上。」季陵扶著額頭,「他本想在茶水裡下毒,被我識破後假意刎頸,總舵主欲詳加盤問,遂出手阻止,卻碰著那老和尚的血……」
俊秀的雙眉一蹙,寧澈瞭然:「他中了夢裡生。」
「你竟知悉此毒。」季陵道:「這是早年一個叫許震海的強盜慣用的毒物,久未聽聞他的行跡,還以為見他老母去了,殊料時隔多年,居然重出江湖。當下我倆並未察覺異樣,柯昱揚又已帶著人馬追到出江寺來,情勢危急之際,我脅持慧觀,竟爾奏效!柯昱揚鐵青了臉,不敢冒進,多虧有他才能順利逃離蠡鎮。可是過沒半天,老爺的右掌變成紫色,方知此乃夢裡生,一知身中何毒,他立時吞下驅毒丹,吩咐一些事情後,運功調息,長睡不起,減緩毒素運行。不過該法只能用於一時,得儘速醫治。」
此言應證先前的猜測,夏進的確不良於行,然而現實比想像中還嚴重。
桓古尋問:「他仍在蘇州嗎?」季陵答說:「我怕兩人一同出入太過明顯,就將總舵主託予好心的船家照顧,每日子時於約定的地點會合,再去尋找下一戶船家,如是反覆一個月,方躲避晉淵莊的搜捕。」這個方法甚是費力,也存有風險,但在晉淵莊全力搜索下,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揉了揉隱隱發疼的眉心,季陵道:「夢裡生的解藥需有施毒者的心血。我曾冒險返回出江寺,卻未見慧觀,你們既知他,那他猶在出江寺囉?」
「本來是在的,我和阿尋也拿他當作護身符過,但被宋宇救走了。」寧澈細講事情經過後,道:「隔天回到出江寺,僅尋著一株沒燒完的香草。」
桓古尋摸出一塊帕子攤開,其上只餘一截不足兩寸,半綠半焦的莖葉,並言:「柯昱揚還派人前來銷毀香草,幸好咱們快了一步。」
季陵瞇眼端詳半晌,後道:「我對草藥不熟悉,不知這是哪種植株,既然柯昱揚慎重如斯,代表此物非同小可。」
「我打算拿給家師看看,她精通醫藥,興許能瞧出此中玄機。」寧澈道:「至於進叔的毒,無須過於煩惱,家師或有其它法子,子謐亦曾著了許震海的道,現已平安。」季陵眉頭微微一攏,他遂將洛陽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包括許震海假扮白馬寺高僧淨求、夏時鳴意外中毒…等。
爾後他導回話題:「慧觀這人態度搖擺不定,既欲替晉淵莊困住兩位叔叔,又為何要向我們通風報信?」
「他好像和晉淵莊有嫌隙。」桓古尋道:「雖然上次撲了空,但我想再回出江寺一次,說不定慧觀回去了。」季陵頗為贊同:「可以一試,此人算是晉淵莊目前惟一可見的罩門。」
「惟一可見的罩門……」寧澈又問:「進叔和陵叔是怎生探知晉淵莊的?」
「先回答我另一個問題。」季陵問:「寧府出事後,為何不來找我們?」沉默片刻,寧澈垂眸:「那時我只想著報仇雪恨,誰都不信,渾渾噩噩過了數年,直到……」嚥了一口唾沫,續:「直到結識阿尋,事情有了進展,也終於找到凶手。」話畢,深邃的眼底恢復些許神采。
桓古尋忽問:「我的父親……以及母親的家人,都是他們殺的?」
季陵下頦一頷,娓娓道來:「約莫三十年前,晉淵莊忽地將矛頭指向與世無爭的江州桓氏,派兵夜襲桓家堡,照萬哲……也就是令堂所述,桓氏與之對抗了整整八天八夜,雙方死傷慘重,一腳踩進泥土裡,七分是土,三分是血,最終桓氏敵不過前仆後繼的敵軍,盡數敗亡,獨留萬哲一人。」瞄了一眼略顯哀傷的桓古尋,以及隱泛薄怒的寧澈,再續:「江州桓氏乃武將出身,族人性格大多堅毅不屈,骨子裡流著一股血性。萬哲本欲同家族死守桓家堡,卻被她的太伯公打昏,連著桓家武籍及族譜送上船筏,沿著河水流至彭澤。起初她不悉滅族凶手的身分,幾經調查後,才查出有一群自號晉淵莊的人,也是那時候,她與你父親相識相愛。爾後頡蘇為保全妻兒,豁命與當時的莊主柴剛相搏,讓懷著身孕的萬哲遠走塞北,自己則與敵首同歸於盡。」
話罷,寧澈口氣不屑:「當皇帝是天註定,這類僅會殺戮無辜的人,即使真當了皇帝,龍椅又坐得了多久?」
季陵聲微揚:「當皇帝?」他解釋:「晉淵莊曾為高祖舊部,為太宗解散後,同十二年前揚州那群叛軍狼狽為奸,作惡至今。」
「我知道晉淵莊曾在朝為官,卻不想一甲子過去了,仍心心念念著早已逝去的權勢,今竟淪落至與賊逆為伍,胡作非為,別說皇上不會放過他們,老天爺也容不下。」季陵又是搖頭,又是嘆氣:「晉淵莊雖由草莽集結,然訓練有素,心智堅定且極度瘋狂。江州桓氏滅亡後的那幾年,不只萬哲在找他們,他們也在找萬哲。為了一個甫過雙十年華的小姑娘,傾巢而出,甚至不惜屠村屠鎮,眼睛眨都不眨。」
寧澈與桓古尋聽完,皆感晉淵莊根本不是忠於李唐,而是一幫喪心病狂的瘋子。
沒多久,一艘小船慢慢划來,船上的漁夫鄉音很重:「大爺,你的阿兄在這兒,人我顧得好好的。」燈火昏黃的船艙裡,探出兩顆小腦袋,四隻圓圓的大眼好奇地往這裡瞧,年歲較幼的那個還高聲說道:「我也有照顧睡覺的阿叔!我還喂水給他喝!」這一呼,另一個也跟著說:「我有替他擦臉!」
季陵目光稍柔:「多謝兩位小兄弟。來,阿叔請你們吃糖。」一聽有糖吃,兄弟倆快步跑來,拎起衣襬,歡天喜地接過數不清的飴糖果乾,又蹦蹦跳跳地回到艙裡。
「唉,倪仔人只會曉食偕耍。」老漁夫不太好意思,季陵則不以為意:「小孩子有活力是好事,將來長大了就能幫忙幹活。」「嘿,就怕年紀大了後,人也懶了!」老漁夫叨叨念著:「大爺,我看你阿兄睏得真沉,都沒清醒,是著病了嗎?」
「阿兄一直都是這樣,常常一睏便是十天半個月。」季陵信口胡謅:「阿母曾請示泰山閒雲觀的玄默散人,她講阿兄是在眠夢中綴著太乙天尊修行,百年後即會得道昇天。」聽著這話,入艙背起夏進的桓古尋和寧澈差點笑出聲。
「睏成這樣是在修行喔?」老漁夫張大了嘴,嘴邊的白鬚顫顫:「那這樣我是不是也要多睏些?」
給足豐厚的銀帛後,便目送老漁夫祖孫三人漸行漸遠。
夏進被安置在艙裡的軟席,穿著喬裝的灰藍布衫,兩邊袖口破損不少,衣襬也脫線,左手拇指空無一物,但指根的皮膚特別白,平時應是戴著那枚象徵禹航會總舵主的羊脂白玉戒。他年過五十,斜飛的眉眼與獨子夏時鳴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夏進的嘴唇較厚,唇上蓄著短鬚,下巴也寬了些。
安頓好沉睡的夏進,寧澈道:「原來陵叔認識玄默散人,這趟南下,我和阿尋有遇著她的三個徒弟。」隨後粗略描述與藍渝樺三姐妹相遇的過程,以及將火猿寨大當家王淦押解至嘉興一事。
講完,桓古尋補充:「原本猜想那群土匪和晉淵莊有關係,後才知是高官帶的頭……盛世亂世,永遠不缺歹人做壞事。」
季陵抱臂沉思,口上喃喃:「你們竟然碰到李勳……」桓古尋歪著頭:「你識得那個怪人?」「有過數面之緣。」季陵答:「他不是怪人。他會這般熱衷,是因為他是嘉興縣令。」
「嘉興縣令?」寧澈瞠目:「那他積極參與此事,是欲力抗強權,抑是為虎作倀?」
「就我所知,他是一名清廉正直,愛民如子的好官。」然季陵又續:「但我與他交往不深,這很有可能是表象而已。」
寧澈拍了大腿,長喟一嘆:「怎麼最近的事情都這麼複雜?層層疊疊,沒剝到最裡層,永遠不曉裡邊長甚麼樣。」桓古尋道:「假使他是要替他的主子善後,咱們還把王淦押到嘉興,這可不妥。」
「晚了。算算日子,許震海早就到嘉興了。」寧澈道:「只能見機行事。李勳武功雖高,但咱倆聯手,再加上許震海,何懼之有?」
「奉勸一句。」季陵說:「別去嘉興。」
桓古尋卻言:「我們一定要去。」寧澈沒說話,也沒答應季陵的意思。他不解:「你們倆不像是那種好事衝動的愣頭青。即便是鳴少爺,也不會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二位叔叔不也如此嗎?」寧澈道:「好不容易擺脫追兵,為何仍要留在此地? 」
季陵不答反問:「你們見到戴成琦和薛尚善了嗎?」「見到了。」寧澈從行囊中掏出夏進的扳指與玉鐲子遞給前人,「太湖的豐饒富庶僅是外地人美好的念想。其實近有吳蛟幫四渠明爭暗鬥,遠有晉淵莊虎視耽耽,誰也不讓誰。」
季陵接過來,看著如同油脂光亮潤澤的戒指,若有所思。
「禹航會也想分一杯羹。」桓古尋直言。
把扳指及玉鐲收入懷後,季陵拾起船槳,操舟北行,「太湖誰當家,誰就是禹航會的貴客。商場逐利首重眼光精準,貴客是龍是蛇,將大大影響禹航會的未來。」
「也是。」寧澈贊同:「禹航會將船隻賣給反賊,縱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亦難逃謀逆之罪。」
撐筏的背影僵了僵,「那時我還未明白晉淵莊弄何玄虛,只覺事有蹊蹺,才留下觀察一陣,如今回想起來,好佳再我做了對的決定,否則任由晉淵莊染指太湖,禹航會恐將萬劫不復。」小船行經岸邊垂柳,季陵低頭避過上邊的柳枝,「然而我還是太大意了,早知晉淵莊野心勃勃,便不該將你們引去那裡查探,雖說有驚無險,但若出了意外,後悔莫及。」
聽其話語,他相當忌憚晉淵莊。
「咱們雖平安上島離島,卻沒甚麼發現。」桓古尋鼻息一噴:「只在一間茅屋瞧見五具焦屍……」斜眼瞥向寧澈,見他面色如常,才續:「別人殺人好歹有個理由,他們呢?這麼多條人命,在他們眼裡到底算甚麼?」
「總而言之,太湖絕不能落入賊人之手。」季陵道:「得把人趕出太湖才行。」
「這樣太便宜他們。」薄唇彎出漂亮的弧線,鳳眸的深處暗流湧升:「罔顧人命者,豈有輕縱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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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有船靠近。」入內稟報的人將腰彎得更下去,低聲道:「是官船。」
「砰!」掌心重落桌案,柯昱揚氣得發抖:「跟我們槓上了是嗎?好,就讓汝等見識吾輩的手段!」語畢,硬是撐起沉重的身軀,抄起紙傘就要踹門出去,手下連忙伸臂阻攔,「堂主,您的身子……」「我沒事!」柯昱揚怒目圓睜:「就算是斷手斷腳,我也比那幫助紂為虐的狗官強上百倍!」兩手揮舞著要人讓開,但手下們越靠越近,分毫不退。
「昱揚,冷靜點。」相較於柯昱揚粗聲呼斥,宋宇甚為平靜,沉聲一喝後,臉朝對面的人,語調恭謹:「請大人示下。」
那位大人一手支著下頷,一手握著茶杯把玩,說:「三天了,現在才有動作,表示對方已有準備。這艘官船不過是第一步棋,揚老這樣氣急敗壞的,怕是教人看笑話。」
他的年紀比宋宇和柯昱揚都還小,約三十五、六歲,模樣很是好看,玉樹臨風,文質彬彬,既無少年的血氣方剛,也無老人的龍鍾遲緩,在某些女子眼中,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具魅力的年華。
「叩。」他放下茶杯,勾勾手指,立即有人上前聽命:「帶一句話給程寅達,跟他說要嘛有福同享,要嘛魚死網破。」
被人一念,柯昱揚勉強忍下火氣,坐回蒲團,抓起茶壺往嘴裡倒,咕嚕嚕灌了幾口冷茶後,問:「那種見利忘義的小人,成得了事嗎?」
宋宇亦有此慮:「現今的太湖看似以程寅達為首,實則他還不足以服眾,何況猶有禹航會在背地裡攪和。」
「你怕他勾結禹航會?」那人雖是俊帥,但總有種陰邪狡詐的氣質:「他這種人,一驚沒命,二怕失勢,牢牢掐住這兩點,禹航會在他身上撈不到甚麼好處。」
柯昱揚仍是不放心:「太湖畢竟不是程寅達一個人說了算,尚有戴成琦和薛尚善。」
他悠悠而道:「那麼太湖,將是咱們奪回天下的第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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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銜日,天將大雨。
「哎……你們要起厝,本官沒意見,可是……這地是你們的嗎?」一身綠色官袍,領著十多名捕快的縣令說。這是晷丘島出事以來,島上首次聚集這麼多陌生人,令他心底惴惴不安。
「是。」像是預先排練好一般,宋宇流暢答道:「晷丘島本為張氏所有,島上的居民亦多為張姓,然則兩年前,我家老爺高價向張氏宗主買下這座島,並給島民一年另覓住處。而今時限已至,居民亦守約離島。」他張手亮出地契,後續:「陸大人若有疑慮,可返至縣城親自向張宗主確認,當年雙方簽訂契約之時,程渠頭也在場。」
陸縣令一愣,細審那張地契,買賣雙方的簽字畫押俱全,也有官印驗契,實實在在,絕無作假,可是他仍然覺得奇怪:「這麼大的事,怎地沒聽張宗主提及……但又有程渠頭作見證……」
「陸老早啊!」熱情的招呼自岸邊傳來,正是程寅達,他大步走來,抱拳問候:「是甚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陸縣令一見程寅達,臉色稍霽:「沒甚麼,近來晷丘島不太安穩,這幾日又來了一些生人,民眾很是擔心,本官便來一探究竟。」捋了捋唇下的山羊鬍,再道:「結果是程老弟的朋友,哈哈,虛驚一場,虛驚一場,不過……容本官多問一句,原先的居民都到哪裡去了?一夜之間悉數搬走……當真俐落。程老弟可曉得他們的下落?若在吳縣境內,身為人民父母官,本官得走訪一趟。」
「那可真不巧。」程寅達答:「就我所知,居民大都分散太湖四方,有些朝東邊的義興去了,有些搬往南邊的烏程及嘉興,其餘的便四處漂泊水上,當初賣地得來的錢財,張宗主已分配給島民。離開自幼生長的環境,去到人生地不熟的所在是不易,但我可以向陸老爺您保證,居民絕對能至他處買屋置產,還可餘下一筆可觀的數目,供日後花用。」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然縱使地契為真,程寅達所言屬實,一百多人在一晚消失得無影無蹤,在此之前毫無徵兆,於此之後音訊全無,怎麼想都不對勁。
「有程老弟打點,本官自是放一百二十顆的心。」接著,陸縣令面朝宋宇:「對了,這位兄弟怎生稱呼呀?你家老爺做的是何生意?」
宋宇答說:「小的姓宋,我家老爺姓許,乃廬州合肥人氏,主要作茶葉的買賣。素聞蘇州泥水肥沃,老爺欲在這裡開闢幾座埤塘,種種蓮花,採採蓮藕。」
「你家老爺可真識貨,我們吳縣每年繳納的土貢中,最得皇上喜愛的就是蓮藕!」粗略試探後,陸縣令又問:「欸?在這兒站了許久,你家老爺呢?」
「老爺諸事繁忙,尚在廬州視察茶田呢!只得遣我先行來茲,處理雜事。」宋宇有問必答,言詞既無閃爍,亦無迴避,沒有任何不妥,卻又處處透著詭異。
陸縣令欲再深問,程寅達搶先開口:「陸老爺,其實宋兄本有意帶您逛逛晷丘島,說說島上初步的規劃,無奈今日天公不作美,改天由小弟我作東,讓您和許老爺親近親近。」
「這……不是本官要為難諸位,而是這些居民一聲不吭地全走光了,有的人不明就裡,直呼親友失蹤了!天天來衙門嚷嚷。」陸縣令抓抓鼻子,道:「不如這樣吧,讓這些捕快繞個幾圈,本官也好對鄉親們交代。」
程寅達一噎,像是雞蛋卡在喉嚨般,眼神飄往宋宇,宋宇面不改色:「陸大人請便。」
一聲令下,十八個捕快依序散開,搜索晷丘島的每一個角落。
大約半個時辰後,領頭的捕快回報:「大人,這裡除了原居民的住屋日用,便是石塊木材,均為建築所需,並無異狀。」
陸縣令即言:「感謝宋兄弟配合,也替本官跟你家老爺說聲抱歉,例行公事,請許老爺包涵。」而後行禮告辭:「本官仍有要事,就不打擾了。」宋宇打躬作揖,「大人慢走。」程寅達手一敞,說:「我送您一程。」
兩人甫遠,宋宇即傳令:「馬上搜索島上每處茅屋、草叢、山洞、林木,並清點所有人員,檢驗糧食水源,不可懈怠。」
剛說完,便聽柯昱揚在後頭冷哼:「那個狗官這一個多月都不上島,今天卻忽爾關心,必然有詐。」
此時,周圍的人挺胸立正,畢恭畢敬,一人從土厝走出來,神態閒適:「官嘛!總是要做做樣子。」柯昱揚問:「大人,你說他們有何詭計?」
他僅道:「續下來,咱仨各領二十人,你們倆領隊輪流當班,不論雞鳴燈熄,定要有三分之一的人醒著。」二人謹遵吩咐。
過不多時,大雨傾盆落下。
建造工程暫時停下,宋宇及柯昱揚指揮大夥兒,將木材砂漿運進屋內,稍作休息後,柯昱揚喚來一人,問:「最後一批東西甚麼幾時來?」
手下答:「本來預計申時初抵達吳縣港口,再由港口轉至此,但看這雨……該會耽誤些時辰。」柯昱揚點點頭:「有狀況隨時上報。」
雨下得很大,直至申末酉初,載著杉木磚瓦的沙船停靠晷丘島,雨勢仍未有消減的跡象。
宋宇立於渡口的木棧,對著船上的人道:「阿量,你們來得也太晚了!把船停好,東西明天再搬。木材沒碰著水吧?」自帽檐落下的雨滴成串如珠簾,看不清斗笠下的面龐,阿量似是被夜雨寒著,顫著聲:「堂主……船在義興時……摔、摔破了不少陶瓦……」
「我看一下。」宋宇躍上甲板,跟人走入底艙。艙室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道:「點燈。」卻不聞回應,周遭仍舊漆黑一片。
宋宇再說:「阿量,點燈……」「哧──」橘光乍現,照亮數道人影、一張生面孔,以及銀亮的戟鋒。
「聽說你被廢了?那你最好乖些,安某不想動粗。」衝天捲曲的毛髮狀若羊角,凶獸似的眼目極具威懾力。
震驚之色一閃而過,宋宇旋即鎮定,無懼抵在喉間的鋒刃,先斜視縮在一旁,抖如篩糠的阿量,再轉正視線,淡淡地道:「你該不會認為,光憑你就能逼退晉淵莊六十名精銳?吾等可不是判庭那盤聚不成塔的散沙。」
安奉良身著深色水靠,噙笑回說:「安某不逞匹夫之勇。」「你說這話不心虛嗎?」一名也穿著水靠的青年行來,張揚的眉目倨傲不馴,上下打量俘虜,「你是宋宇?」
宋宇不應,逕自盤膝而坐,口問阿量:「其他人呢?」
阿量的手被季玉轤反剪於後,結結巴巴:「呃……都……都死了……」比起禹航會一夥人,他似乎更害怕面無表情的宋宇。
季玉轤說:「事先潛入你們的船可費了我們不少工夫。這時節很多人蓋屋造橋,需要大型沙船運載木材石材,起碼有上百艘大船進出太湖,然而只有你們的船不用碼頭工人,桅桿掛的旗幟亦不屬於任何商號。」
「欲蓋彌彰。」季香猊道。鄰近的箏兒抓著繩索,「甭跟他說那麼多了,捆住他。」
宋宇忽道:「投敵苟生,引狼入室,你知曉該怎麼做了吧?」
阿量一聽,倏地舉腳後踢,季玉轤脛骨吃痛,銬抓的力道稍鬆,阿量立刻掙脫!
右手按上腰間拐棍,吞雲戟傾前欲刺。
「咚!」阿量卻是屈膝跪下,前額猛力一磕!
「啊……」女聲輕呼,箏兒掩著嘴,星眸瞠然。
除開宋宇,眾人大為驚愕,沒料到阿量竟會撞地自戕,瞧他伏跪血泊,己方雖處於上風,佔有優勢,卻有種不詳之感。
「你們要殺便殺,宋宇不做人質,更不做叛徒。」他閉上眼,引頸就戮。
夏時鳴定下心神,道:「放寬心,我不會壞了你的氣節。」言罷,一掌拍在宋宇的天靈蓋上,七孔流血,死了。
「鳴少爺,據父親來信,他們穿戴的盔甲具有磁性,爆體後血液能溶蝕他物,宋宇方纔還說島上有六十名精銳。」季玉轤忖道:「依屬下淺見,咱們不宜久留,照事前排布,炸毀建材塔樓後,須即刻游水遠走,絕不可與之正面衝突。」
夏時鳴透過舷窗瞅了瞅,「照映塵繪製的地圖來看,眼前這塊是建材堆放處,左邊是炊飯睡臥之所,晉淵莊的人現下應都聚在那處,後邊有一條山徑直達晷丘頂端。」
安奉良亦就著窗子觀看,烏黑的小丘上,依稀可見兩丈餘高的樓影,「短短三日,塔樓就頗具規模,晉淵莊的手腳挺快的。」
箏兒看向右側,道:「那一艘沙船也要炸掉,免得晉淵莊乘著它跑走。」
季玉轤建議:「那咱們分成三組人,分別去炸塔樓、建材堆及沙船。」
「我炸建材堆,一人足矣。」建材堆距離最近,雖緊鄰人群密集處,但憑季香猊的武功,是最不需要擔憂的一點。
箏兒想了想,道:「我和轤哥去炸沙船,沙船的體積大,頭和尾皆要裝設炸藥,才能炸沉它。」
「那麼塔樓就由我和鳴負責囉!」安奉良道:「老天爺幫了一個大忙,這場雨導致工事暫停,況且夜晚視線不佳,要避開巡守的人應非難事。」
夏時鳴道:「軒哥、芩姐和小泉在晷丘島的半里外等著,點燃炸藥後,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儘速離島下水,如有意外,性命為重。」
「是。」季香猊應完,即轉身出艙,隱入夜色雨幕之中。
季玉轤說:「鳴少爺及安壯士也要多加小心。」
臨走前,箏兒驀然回頭:「那兩人會往哪裡走?」
夏時鳴答:「他們和我們一樣,會從島的西邊入水,與軒哥會合。」
箏兒嘟起嘴:「寧澈這人聰明是聰明,卻老愛往危險的那頭跑,重點是桓古尋還不攔著他!」
「仇敵在前,誰忍得住?」安奉良道。
*****
酉時四刻,雨似急箭,舉足沒泥濘。
一人拖著濕答答的鞋履,走向位於丘頂的塔樓。
塔樓前,站崗的守衛高喝:「口令。客從遠方來!」
前來交接的人身形一頓,風雨交加,隱約聽得他說了些甚麼,不甚清楚。
守衛遂又大喊:「你說甚麼?」依然只聽到螞蟻般的回話,守衛走下崗位,語氣不善:「喊口令喊大聲一點嘛!不然你是喊給蚊子聽……」
「咯。」一股涼意穿透喉頭,快要瞪出眼眶的眼球勉力往下瞥,脖子上插著一把銀戟,戟鋒及皮肉的結合處不斷湧出鮮血。
安奉良手一推,守衛應力而倒,後將吞雲戟收回背囊,再褪下喬裝的外衣。夏時鳴鑽出草叢,沒甚麼用地抹了抹臉上的水珠,「進去放好炸藥,點個火就可以走了。」
這棟塔樓尚未興建完成,僅有兩樓半,第三層才蓋了一半,外邊還搭著竹製鷹架。
「啪。」安奉良捏起胸前一塊衣料,上等鮫皮製成的水靠非常緊緻,鬆手即彈回,伏貼於肌膚表面,在水裡時,能將阻力累贅減至最小,便於泅水。但這件水靠對安奉良來說有點小,他時不時抬腳扭肩,顯然不太合身。
夏時鳴見狀,道:「最大的那一件被桓古尋穿走了,你再忍一忍吧。」
「我還要游半里路呢!」安奉良拉了拉脅下的衣料,繼續:「炸藥數量有限,找幾根頂梁柱炸一炸就得了。」
二人蹲在前廊的大紅柱旁,安奉良倒持未接合的吞雲戟,在柱下的礎石旁挖出一個淺坑,夏時鳴則把炸藥埋進去,僅留特意加長的引線在外,一共埋了四顆,而後他拍拍掌上塵土,「裡頭也埋幾顆吧!」
走到裡面,沒有月光沒有燭火,烏漆墨黑的,由於還沒鋪上屋瓦,頂部僅用茅草遮擋,沒掩實的地方就滴滴答答地漏著水。
安奉良把導火線牽到室內,將它和另一顆炸藥的引線綁在一起後,隨手一扔。
「砰──砰、砰!」山丘下一連三聲巨響,大片火光頓時覆蓋大半個晷丘島。
吞雲戟一瞬接合,卜字雙棍緊握在手!
「哎呀呀,本想來個甕中捉鱉,豈知捉到一隻大魚。」二樓的鷹架上,十名衛兵彎弓搭箭,蓄勢待發!
發話的人捻著蠟燭晃來晃去,笑說:「夏少主,令尊貴體安好?」
夏時鳴咬牙道:「不勞你操心,好得很!」
「哈!季陵耗盡心思才保住大的,無奈小的自個兒送上門來。」那人道:「可惜啊可惜,風華正茂的少年郎,卻因不識天高地厚,累得禹航會總舵主要白髮人送黑髮人吶!」
安奉良問:「你人在這裡,那誰坐鎮軍營?」
「怎麼?寧澈和桓古尋在那兒嗎?」見夏時鳴與安奉良默然不語,那人得色更甚:「免煩惱,他們的待遇不比你們差。」
晷丘下,主帥的屋舍內沒主帥,十支機關傘開如圓盾,十支短矛齊齊指向中央。
桓古尋不自覺收緊呼吸:「小澈,你有甚麼妙計嗎?」
寧澈呼出一口氣,額前瀏海飄飄:「阿尋,這一戰,就看平時練功夠不夠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