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zt雙手交叉放在右膝上望著眼前的雨景,指間所夾著的半截菸頭發出微微的火光,雨滴沿著樹葉邊緣滑落,滴在他那雙黑色皮鞋前的泥濘裡。當Arzt再次將菸放入口中時,一把黑傘和他的主人遮擋了光線。
「結束了嗎?」Arzt開口前隨即吐了一口白霧。
「看起來像是。」Silent灰冷的雙眼直視著Arzt,然而並不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只是當Silent的頭微微低下時,他的視線就剛好停在那裡。原本應該沿著樹面滑落的雨水現在順著Silent的傘面向下,向傘的支架的每個頂點滑落。Arzt換了個姿勢,將菸頭往旁邊捻了捻,「要是我的話就會覺得可惜,不過,也只是可惜而已。」
雨聲在兩人之間以平穩的節奏拍打著泥地,以另一種形式代替寧靜,Silent灰色眼珠上的睫毛凝滯了無數的水滴,已浸濕的黑色的髮絲貼在額頭上,但他並沒有用袖口抹去雨水,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就這樣一直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你『愛』他嗎?」Arzt的聲音不知怎的和雨聲融合在一起,突然轟隆轟隆地下著,他的問句聽起來像薄弱的呼救。
Silent開始轉動手中的傘柄,雨水沿著切線方向四溢,忽快忽慢,Silent的聲音有如低語,Arzt依著他的嘴型,像是緩慢播放某片段般解讀著。
「那應該不叫愛吧。」Silent緩緩地說道,「如果只是對一個人感到『可惜』的話。」
Arzt看著Silent的身影駐留在鮮花前,他單薄的身影漸漸被濃霧覆蓋,在此刻,那身影如一隻孤伶伶的黑鳥,因失去方向而停在石碑上凝望,彷彿失去了生命的動力而停滯,停留在原地等待,盼望著不會實現的奇蹟。
Silent /初識/橋
要從哪裡開始說起Lurk呢?
Silent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又一次名為新的開始,事實上只是又一個無意義的循環的開場白。
四面八方都是帶著不同面具的學生們,實際上對他而言所有人的本質都是一具具的假人。他沒有動靜,仔細凝視著眼前的景象,陽光從框口斜射,綠色的窗簾隨著風起舞,冷冰冰的平台上堆了一些箱子,不到十年歷史的木桌椅並沒有留下預想中幼稚的痕跡,Silent不自覺的摸了摸木桌底下那粗糙的木頭質感,但是之後他根本也想不起來那感覺是什麼了,他對那些跟他一樣有著肉體卻沒有思想的人們的第一眼印象,到現在始終沒有太大的改變,他第一眼或許就知道,他們是陌生人,現在是,以後也是。
橋小姐的出現或許是第一個讓Silent耳目一新的對象,她不急不徐地走上前,看起來想要說出什麼振奮人心的話,但是一開口語氣卻是意外地冷漠,那種冷漠是毫無溫度,平板無趣的,就像試著把『唱名』變的有趣一點,實際上還是無法改變本身無聊的本質。橋小姐那種Silent從來沒遇過微妙氣質,使她成為了Silent對現在這個地方印象最深的人之一。而她不只對Silent,對在這一群盲目、毫無頭緒的蒼蠅們更是一種象徵,象徵著這些人的相遇是一場白費力氣,一種沒有意義的巧合。
橋小姐是個年輕的女人,說得更明白一點,她是個靈魂年輕的女人,她的身上乘載著「人工」的光芒,剛開始你覺得強大刺眼,但毫無溫度,那些感人肺腑的字句從她嘴裡說出來時,你感受不到任何一點感動,像一隻荒漠中爬行的毒蠍,在它的尾巴上的毒針裏頭,你嘗到了劇毒,但神奇的是,它不會要了你的命。橋小姐認為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群蒼蠅好,她的來到並無惡意,她誠心誠意地想要使這些蠕蛆們化為美麗的蒼蠅,她就像一個毫無誠意的推銷員,拿著手中的產品不斷向路過的人微笑問候。但蒼蠅就是蒼蠅,改變不了就是改變不了,直到現在為止,Silent仍很肯定這一點。只要沒有蝴蝶的基因,怎麼樣努力都是白費的,更別說那些根本不想改變自己的蒼蠅們了。
為什麼要扯上橋小姐呢,剛剛說過了,她是一個象徵,象徵著Silent與現在這個地方的聯繫是如此的陌生。Silent第一次體會到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那是一種空洞的味道,散布在空氣中,每張桌椅上,每個角落,平靜但不會讓人愉悅的凝滯,橋小姐認為自己的任務就是將這種味道趕走,但事實上她自己也帶著這種味道。
Silent剛開始被橋小姐的『光芒』所吸引,他一度認為她是不一樣的,說不定她真的能改變什麼。Silent抱持著這種期望像是試水溫似的一步接著一步,將自己的一部分一部分地掏出來給她檢視,為了想要確認她是不是他所要尋找的,來自相同地方的人。
但是橋小姐卻將Silent的疑問如同回覆給被產品困擾的客戶般回答,讓Silent還是無法理解她的本質是什麼。橋小姐之後給了Silent一些她認為能夠讓他找出答案的書籍,但是Silent懷疑橋小姐自己到底有沒有看懂那些書中的含意,橋小姐說Silent看完之後可以和她分享,但是Silent根本不記得自己有沒有那個耐心看得下去。
「這本書很有趣吧?在裡面提到的東西。」橋小姐像是諮商師一樣的向Silent保持友善。
「你是說小孩看的見死者的靈魂嗎?」Silent問。他比較有印象的也只有這個部分。
「你相信我們可以看見嗎?我相信喔,許多人不相信是因為他們沒看到而已。還有啊,他說的那個「光」啊。」她假兮兮地說道,「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你是說包覆著全身的那個光嗎?」
「對啊,一種看不見的光。」她說的東西好像勾起了Silent的興趣。「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光芒,但是那光很微弱,很像熱氣從你的頭頂上發散,你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以感覺的方式看見,好比說,心情快樂,或是正在談戀愛的人們頭上會有粉紅色的光芒呢。」
Silent試著從橋小姐身上看出她身上到底是什麼顏色的光芒。
然而,Silent後來終於確認了,橋小姐其實完全不了解他的想法。就像她不了解這裡的任何一個人一樣。最後Silent明白了橋小姐的外皮下是一具空蕩蕩的軀殼,因為裡面什麼都沒有,所以不管她給別人什麼,那些東西都是根本不存在的,然而她自己完全不知道。她就像看過世界各地的畫,就膽敢說自己環遊世界過一樣地輕鬆地告訴他們一個又一個不感人的故事。她似乎一點都沒有發現,她那沒有惡意的虛假都沾上了他們的外套,如發霉的孢子,而他們就是橋小姐的子體,過著困惑,百般無趣,沒有任何新發現的生活,並在不知不覺中的將近一千個日子,成為了她的分身。然後那些子體開始流傳著初期的症狀。症狀輕者疑神疑鬼,開始懷疑周遭的人都是自己的敵人。猜忌和不安流傳著整個教室,明明是不相干的兩人也可以對彼此有餘悸,嚴重者一下暴躁,一下憂鬱,他們常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喃喃自語地傾訴著,這連自己也無法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我一點也不喜歡她。」有一次有人向Silent說出了對橋小姐的看法,「她的操縱慾太強了,但卻沒辦法讓人信服。」
「原來你也這樣想。」Silent靠著木桌,把拖把擱在一旁。
「你不覺得嗎?」對方一邊用濕抹布把黑板上的粉筆灰抹去,「很多人其實都對她不滿,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
你們這些人原來從沒有把這些東西說出口啊,Silent冷冷地想。
「我只是覺得她,很像假的。」Silent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那種感覺實在是太難形容了,「或是說,因為她覺得有些事好像很容易,就認為我們什麼都能辦到一樣。」
「一下要求這個一下要求那個,到後來也都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啊。」
「好像每次都忘了自己說過什麼一樣,然後下一次又說一些自以為很有理想的目標。」Silent說。
「對對對,就是這樣。」對方甩了一下沾滿粉筆灰的抹布,走到外頭。
Silent忽然想通了什麼,說不定正因為這樣,橋小姐在不知不覺中讓每個人抱持著「對自己有期望」的意識感,然後在對他們的失敗隨便丟一句敷衍的話,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感到挫敗,他們的自信心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消失,而無法承受這種循環的人最後走向自暴自棄。
「什麼事啊,都要從表面做起,久而久之,那就會變成真的。」這是她和他們相遇時所說的第一句話。
騙人。
有些事就算成為真的,如果不打從心底認同的話,那也是假的。
Silent將拖把交給負責整理掃地用具的同學,等待上課鐘響。
所有人就像被寵物一樣被關在這個小小的籠子裡,不停地在課桌椅之間周旋著。這樣的生活也像是定時去監獄報到,做做勞動服務,出去走走活動筋骨,時間到了再回來一樣,但嘴上說是自由活動,但能活動的地方又能去哪?不管走到哪裡都會和同樣的人碰到面,有些人佔據著走廊角落的長椅,有些人靠在後面的平台上搖晃著雙腳,有些人永遠都有講不完的閒話,但是不管怎麼講,彷彿也講不出什麼心得,就像一個沒完沒了的牢騷可以一直重複播放一樣。彷彿「閒聊」只是為了讓自己忘記,自己是被困在這裡的這個事實。如果不這樣做,他們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就連對Silent來說也是一樣,他有時可以一整天不說話,因為根本沒那個必要,但是這樣日復一日的模式,讓他心力憔悴,漸漸失去了耐心,無論做什麼都沒辦法改善,這讓他相當地焦躁,當然沒有人能告訴他解決的辦法,因為每個人都像他一樣,漸漸失去了活力。
最後連Silent陷入了瀕臨瘋狂的狀態,他感覺死亡在他附近徘徊,像是整個世界陷入了無可救藥的悲絕當中,他感覺自己一刻也無法待在這個地方,想像下一秒自己就會崩壞,分解。狂亂的思緒衝擊著他的感官,在寧靜的外表下每一天都是如此痛苦,他的手指試著碰觸桌面上的太陽光點,爭取一點存活的機會,就算是一下下也好,他想從橋小姐那裏得到解答,他需要一個解決的辦法。
然而橋小姐的答案讓他感到意外,她同意讓Silent能夠有時離開教室,讓他擁有自己的時間。
因為對她來說,Silent並不是第一個向她提出這樣要求的人。
Silent知道她指的是哪些人,因為那些人的椅子總是空著的,不需要在這個地方待久,他們早已無法承受。
「因為你並沒有發現,你的過去在影響著你,即使你不這麼認為,但是事實上它們如潛意識般活在角落。」橋小姐做出結論。
「那我要怎麼做?」
「脫離它們啊。承認它們的存在之後你必須放下。」橋小姐這時從諮商師轉成醫師的角色說:「古時候的人啊都會在傷口上覆蓋一些泥土混著藥草,他們以為把傷口蓋住就看起來沒事了,事實上傷口只會腐爛的更嚴重哪。」
Silent當時並不知道,橋小姐自己其實也是促使他的『過去』浮現的催化劑罷了。隨著時間的過去,越來越多人向橋小姐尋求解答,但是之後都沒有下文,這裡的氣氛越來越混亂,不知名的陰鬱感壟罩了這個小小的空間,即使表面上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好像走到了盡頭,意識正在崩解着,從焦躁到鬱悶,從鬱悶到放空,然後又莫名的焦躁,這樣不斷的周而復始。
橋小姐安撫他們一切都很好,她硬要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Silent曾經有那麼一次,想要毀滅她,然後逃離這個地方,因為這裡就像永無止盡的地牢,沒有任何酷刑,沒有活人的地牢。這裡就像完美的防空洞,完完全全地隱蔽,所有在這裡的人,全部都會一點一點地被挖出,心中最隱蔽的黑暗,然後任由它侵蝕自己,他們在這樣的病毒下慢慢地腐蝕,變得困惑,迷失自我的思緒,慢慢地被扭曲。而在還沒被完全同化的日子裡,Lurk曾經是一隻誤闖的蝴蝶,在蒼蠅群中的一隻蝴蝶,靜靜地停在角落。Silent不需要用眼睛證明,他感覺到了他的不同,他的身上曾經沒有那股味道,像她身上一樣的那股腐爛的味道,他的到來對Silent,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場意外的喜悅。
Lurk靜靜地坐在自己的課椅上,就在從黑板的角度左邊數來的二排最後一個位置。他一開始沒有任何特別的舉動,Silent從他的眼神中感覺不出對這些陌生臉孔的恐懼、對新環境的不安、也沒有因保持戒備而散發敵意的氣息。總之對Silent來說,就連他自己都認為對於他人細微的表情變化都能夠加以猜測的自己都無法看出一絲端倪感到不可思議,Lurk面無表情時並沒有給人一種不可一世的孤傲感,就像在看著一個人在單純地沉思著,那樣的神態像是一座靜謐的雕像,就像一件完美的藝術品。
當Silent注意到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對Lurk下出了這樣的結論,他的存在是特別的。
Lurk沒有向其他人特別說出自己的事,不管他人怎麼問,他的回答都會像擦邊球一樣不知不覺中迴避,使人轉移焦點或是失去興趣。他反而會不斷地問你問題,而問問題的人本身反而開始介紹起自己來。並不是每個人都對Lurk有高度的興趣,但是大多人都對他有著一定的好感,對他也相當親切,而他視線總是會往右低下以靦腆的微笑回應,他的聲音聽起來有刻意壓低的感覺,除此之外沒什麼特別之處,但是其實從聲音Silent也可以知道他其實不是一個很內向的人,從他說話的流暢度就能感覺出他其實並沒有刻意想要保留,但也沒有刻意要展現自我,他的態度彷彿是在測試著什麼,一邊尋找著什麼一樣,但同時又表現得相當隱晦。
Silent無法猜出Lurk到底想在這裡在找到什麼。Lurk的一切都像即將消失的一道光般耀眼,同時卻模糊且短暫,現在就算看著他的樣貌,但怎麼樣都無法在腦海中拼湊起來,就像失去味道一樣一點一滴地被稀釋,說不定到最後Silent也會記不起來當初見到他時的那種悸動吧。